第48節(jié)
中年男人跪在地板上,被反手捆著,滿頭滿臉皆是血。他牙應(yīng)當是自己咬碎了,開口時血順著嘴角流下來,又干涸在唇邊:“大少,姓肖的原本就不是您親弟弟。我不過接了外單,沒有損壞您的利益……” 冷冷的聲音再一次響起:“接著打。” 蘸了鹽水的鞭子抽打在新鮮的傷口上,男人撕心裂肺地慘叫。張文山就端著一杯酒,遠遠的坐在門口,看著這場行刑。片刻等到男人終于沒有聲氣了,連嘶啞的哭喊都無法從干澀的嗓子里發(fā)出時,他才把酒杯腳邊放在地上,走過去,蹲在男人面前:“我和肖重云的舊賬,我自己會算。你們找他,有何貴干?” 男人嘴唇動了動,大約說了什么,張文山仔細地聽。 “循環(huán)香這個東西,就是個學術(shù)玩意兒,好在哪兒?”張文山把男人十字一根一根掰開,拿出一把槍,槍口朝下,冷森森地扣在痙攣的食指上,“我想聽十個好處,少一個,崩一根手指?!?/br> 有一段時間,張文山?jīng)]事的時候,愛去肖重云住過的房間里坐一坐,摸一摸他經(jīng)常坐的那把椅子,看一看他被囚禁在這里時,常讀的書。有時候他會在這里喝酒,一瓶一瓶,喝掉酩酊大醉。 他在黑暗中進行過無數(shù)次設(shè)想,想象那個男人,依舊像以前一樣,坐在床邊看書的樣子,想象他的襯衫被撕開的樣子,想象自己如何徹底地占有這具身體,如同占有一朵美麗的花。他想過用種種手段,把周天皓抹殺掉,然后將肖重云帶回這里。這樣做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但不是沒有成功的希望。任何一樣事物,之所以能成為誘惑,正是因為你得到它時,必須付出代價。可是自己為什么沒有這么做呢?大概是因為他知道,肖重云就算是死,也不愿意再回到這里來了。 那天他離開的背影,堅定而決絕,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 那個背影在張文山無數(shù)次酩酊大醉時,從意識深處浮出水面。那瞬間他從未覺得這個人離自己如此遠過。當年肖重云為了離開他,跳過一次河。那時他自己知道,最壞的結(jié)果就是把尸體撈起來,抱在懷里,請人結(jié)場冥婚,再立一座碑,旁邊空一座自己的墓地。 但是那個瞬間,他手里還拿著這個人的外套,外套上還殘留著肖重云的氣息,內(nèi)心深處某個地方卻真真切切地告訴他,肖重云走了。 他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如果真的逼他回來,當年的河,他必定毫不猶豫地跳第二次。 張文山之所以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是有一天,他在肖重云看過的一本書里,發(fā)現(xiàn)一根煙草絲。嚴格的來說,調(diào)香師不應(yīng)該吸煙。肖重云在回大陸的那幾年里,染上了煙癮。他雖然不希望這個人重返香水舞臺,但是肖重云身體本來就不好,一吸煙就咳嗽,后來張文山就狠心,幫他把煙斷了。 沒有人能給他房間帶一根煙,就連張文山自己,也是散了衣服上的香煙味,再去見他。 因此這本書里掉落的煙絲,有問題。 有人在他不在的時候,動過肖重云留在這里的東西,翻過他的書本筆記,搜過他的床單被角。 煙絲很新,時間應(yīng)該就在最近。張文山暗地沒動,找懂行的人來看了一回,得到了煙草的牌子。而能出入張宅的人當中,抽這個牌子香煙的人,屈指可數(shù),習慣自己卷煙的,只有一個。 這個人是他的保鏢,從肖宅一路跟到現(xiàn)在,算是半個心腹。張文山就把這人找過來,打了一頓,問問情況。 “有人讓我找二少爺?shù)牧粝碌墓P記,拍照傳過去,”男人全身都在發(fā)抖,什么都說了,“看有沒有和循環(huán)香有關(guān)的東西?!?/br> 之前有人找他打聽過循環(huán)香,但是那是肖重云和他母親的東西,張文山?jīng)]有興趣,也從未特地研究過,因此就把人打發(fā)回去了。但是這么冒險找到他眼皮子底下,就奇怪了。 張文山的槍抵著保鏢的指關(guān)節(jié),冷笑:“你剛才說了九點好處,還有一點,繼續(xù)?!?/br> “大少,”男人低聲懇求道,“我不能說,說了我就……我——” 話語變成一聲凄厲地慘叫,張文山扣了扳機。豈止一根手指,半個手掌都飛了出去。張文山不顧這樣血rou橫飛的場景,依然輕言細語,耐心地問:“說吧,你背后的人是誰?他要我弟弟的香水配方,做什么?” 與此同時,周天皓正在和肖重云看電影。 這是他策劃已久的事情。蘇藍嘲笑他,周總,你現(xiàn)在越混越?jīng)]出息了。為了和心上人看一場電影,還專門策劃一個融資方案。要是肖公子同意和你一起看哈利波特那種系列,你豈不是要窮得沒有褲子穿了? 周天皓說,我一年就過一次生日,生日那天想和他看場電影,花點錢又怎么了?又沒花你的錢。 電影開場之前的晚餐上,周天皓開了一瓶年份不錯的紅酒。因此在黑暗的放映廳里,他借著微醺的酒氣,問肖重云:“學長,你說這樣的人,渣不渣?” 他的故事,聽起來有些耳熟。肖重云隱約記得,自己畢業(yè)那天,有一位年輕的后輩,曾經(jīng)鍥而不舍地攔住他,問,學長,你為什么休學這么久? 學長,你不記得我了嗎? 學長,我畢業(yè)后準備回中國。你說過,中國香,只有在它的根脈上,才能找到未來。 那樣明亮的眼神,那樣失望的神情,突然和記憶中某個虛幻的影子,重疊了起來。 像誰呢,像張松嗎? 是像小鬼,可是這個影子似乎比小鬼愛笑,可愛一些,自己當初應(yīng)當是非常喜歡過的。 肖重云頭痛欲裂。 “我想起以前一位學弟,”他順著記憶的線索,去尋找那個虛幻的影子,“曾經(jīng)對我說,我指導過他,但是不記得他,很失望。他應(yīng)當是位極具天賦的調(diào)香師,現(xiàn)在作品一定遠在我之上。我當初大約真的指點過他,又不記得他,有時候想起,會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br> 大約是酒的緣故,電影院空氣變得有些悶熱,肖重云有點呼吸不過來。他知道紅酒后勁大,而自己的身體又不太能代謝酒精,但是飯桌上周天皓不停地把酒杯推給他。 他把合同拿出來,擺在桌上,說,肖學長,你是我前輩,我尊敬你,不來虛的。你喝一杯,我改一條,喝到你滿意為止。 而那是份資本家的黑心合同,肖重云想改的地方,太多了。 肖重云站起來,想往外走,腳步不是很穩(wěn),感覺一雙手堅實地穩(wěn)住他的身體。周天皓半扶半抱地帶著他向出口走去,問:“這個學弟是誰?” “我離開法國的時候,找他借了錢,一直沒有機會還?!毙ぶ卦谱灶欁缘卣f,“我記得他的名字,但不太記得他的臉……他叫nicolas,大概是個法籍華裔?!?/br> 周天皓明顯頓了一下,扶住肖重云的手變得很緊。他似乎原地站了兩三秒,才將手放松一些,以免自己抓得懷里的人痛。他帶著肖重云往外走:“肖學長,你可能感冒了?!?/br> 電影院在二樓,外是個天臺,靠著鐵欄桿可以俯瞰廣場上的霓虹燈和人群。肖重云出門,就走向那個天臺,仿佛剛才被人捂過口鼻,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 周天皓擔心肖重云是受涼風寒,伸手去摸他的額頭,發(fā)現(xiàn)溫度正常,沒有發(fā)燒,然而臉上卻是guntang的,大約真的是不勝酒力。想必他代謝比常人慢,剛才看電影時還好,此時一動,酒勁便上來了。人喝多以后,千奇百怪,有些人會站在桌子上唱歌,有些人愛脫了衣服跳舞,肖重云卻不一樣。他的臉色十分痛苦,雙手抓住鐵欄桿,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眼睛里空空蕩蕩,就像靈魂不在這個世界上。他似乎活在另一段記憶里,深陷其中,久久不能掙脫。 “肖學長,”周天皓抱住他,“我?guī)慊丶倚菹?。?/br> “家”這個字像是根刺,肖重云渾身一震。他松開握住欄桿的手,摔摔跌跌退了兩步:“我不回家!” 周天皓伸手去拉他,他突然躲了一步,避開:“你告訴他,我寧愿死,也不回家?!?/br> 周天皓意識到,肖重云的狀態(tài)真的很不對??措娪爸暗耐聿蜕?,他是開了一瓶紅酒,但是酒精往往是帶來愉悅的。沒有人醉酒,會醉得這么驚慌恐懼。 周天皓猶豫了片刻,將外套脫下來,裹住面前的男人,像哄小孩一樣,在他耳邊低聲道:“好,好,我們不回家。” 他打電話讓秘書送車來,然后將肖重云抱上去,開往自己的公寓。車上肖重云依然神志不清,喃喃道:“我當時說,很快會還他,那是騙人的。我知道我連再見他一面的機會都不會有了。那時我在逃命……我必須逃命,不然他會……” 周天皓把人抱在懷里,發(fā)現(xiàn)肖重云的眉心皺起來,皺成個川字。他俯身,想把那個皺結(jié)吻開。嘴唇剛碰到柔軟的皮膚,又微微抬起來,怕把這樣脆弱的,依賴他的學長,吻醒了。 周天皓低聲問:“‘他’是誰?” 肖重云沒有說話,翻了個身,往他懷里深處拱了拱??赡苁擒嚴锟照{(diào)溫度開得有點低,周天皓感覺他的發(fā)抖,于是內(nèi)心暗自扣了秘書的獎金,把懷里的人抱得更緊一點。 “不想說就不說,”周天皓道,“肖學長,你喝多了,睡一覺就好了?!?/br> 他一路把人抱上電梯,放到自己的床上,蓋毯子,怕這樣睡得不舒服,又幫他解了領(lǐng)帶,脫衣服。其間肖重云一直在低聲呢喃,周天皓便把頭湊過去,仔細地聽,然后溫和地回應(yīng)。 “好,我們不喝酒,不想喝就不喝……” “好,幫你還。你欠那個叫nicolas的學弟的債,我都幫你還?!?/br> “好,不會讓你再見到張文山。你不想見他,自然不用見?!?/br> “好好好,合同那三條,都作廢。你不喜歡當然就——”周天皓回過神來,“合同???” 肖重云似乎醒了。他的眼睛確實睜開了,眼神疲憊,目光有些游離,神志已經(jīng)回來了三分:“你自己說的,作廢了?!?/br> “對不起,”他從床上坐起來,伸手去夠外套,“我好像喝多了,讓你見笑了。” 他的動作慌張而倉促,兩次沒有抓到衣服,一抬頭發(fā)現(xiàn)周天皓站在床邊,低頭看他,深黑的眼眸幾乎要盯進他的靈里去:“肖學長,你剛才說‘逃命’,是什么意思?” 肖重云的聲音像是隔著一層云霧:“你聽錯了,開玩笑的?!?/br> 周天皓按住他:“不要逞強,肖學長。你現(xiàn)在狀態(tài)很不好,你看,你看你的手在發(fā)抖?!?/br> 肖重云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抓外套的手,確實還在輕微的顫抖。那樣的回憶太可怕了,他只是輕微地被卷進去,沒想到這么痛苦。究竟為什么,這次格外痛苦呢? 是因為那瓶紅酒嗎? 不對,是因為周天皓問那個問題的瞬間,空氣里焦灼的氣味散開了,有一秒鐘他的嗅覺恢復了正常。 他聞到了,來自周天皓身上的,一種白玫瑰般的香氣。 肖重云攥緊還在輕顫的左手,翻身下床。他幾乎是半摔下去的,只能用盡全力靠著一張靠窗放的書桌,讓自己站穩(wěn):“這件事跟你沒有關(guān)系。” “你當初借的我的錢跑路,怎么跟我沒關(guān)系了?”周天皓擋住他離開的路,伸手攔住他,“你可能貴人多忘事,我的英文名就叫nicolas?!?/br> 第69章 坦白(情節(jié)有小修) 我的英文名叫,nicolas。 這句話落在肖重云身上,不亞于一場重擊。他晃了晃沒站穩(wěn),撞到桌角。那天他穿了一身白色的西裝,料子顏色過于淺淡,此時襯著蒼白的臉色,整個人就像要溶化在冰冷的月光里一般。 “當初在格拉斯時,是你從深黑的巷子后面走出來,拉著我一路跑,避開那幾個敲詐勒索的小混混?!敝芴祓┩皆谒叄p語,“你把我?guī)Щ啬阕夥康墓?,看了我的作業(yè),說想法很有意思,有空可以一起研討。” 有這樣的事情嗎?肖重云不記得了,只覺得頭痛,意識昏沉沉的,仿佛內(nèi)心深處有個看不見的深淵,一旦沉浸進去,痛苦就會溢出來。 “是你在圖書館里跟我說,海藻浸出物確實能帶來海風的感覺,但是不適用于龍誕香基。這句話后來在lotus的培訓上,我跟那些亂用香基的新人們說了無數(shù)遍。” “你說我可以上門拜訪,我就每個星期都來找你借書,算好時間,一次都不拉下?!?/br> “你說了會帶我在香水上走一程。后來你休學了,我等你回來,拼了命的學,拿了好幾個獎。就想著你回來,把獲獎證書擺在你面前,說學長,你說得對,我是有調(diào)香師的天賦,未來的路我終于有資格和你一起走了?!?/br> “肖學長,”周天皓進一步,肖重云就退一步,直到身后是墻角,退無可退,“你說過的事情,自己忘記了,就算了?!?/br> 周天皓彎腰,肖重云本能地躲了一下,他卻只是拉開靠窗放的書桌抽屜,從里面取出一本用透明防塵袋裝好的筆記本,遞過去:“這本筆記,你親手給我的,該不會也不承認吧?” 筆記本很舊,素面沒有花紋,紙頁已經(jīng)泛黃,字跡依然清晰。肖重云記得,這是他當年隨身帶的那本,上面寫過很多即興創(chuàng)作的香水配方,不是很熟的人,向來不拿出來?;貙W校參加畢業(yè)答辯的時候,他找了很久,沒有找到這本筆記,以為是張文山在處理他剩下東西的時候,順手扔掉了。 對的,他是將它給了一個后輩。 他給了誰? 為什么要給他? 迫不得已,對就是迫不得已。如果當時他不托付出去,那里面這幾年里自己寫下的一切心血,就都付諸東流了。這個人是值得托付的,可以信賴的,真心喜歡的。 但是這個人是誰? 他知道自己有一段時間的回憶模糊不清,但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忘了什么。肖重云不想把意識重新浸入回憶的深淵里,但是痛苦已經(jīng)溢出來了。他用手掐眉心,然而眉心那點痛,已經(jīng)不足以維持神志的清醒。這么多年來盡力遺忘的畫面接踵而來,讓人目不暇接。 他把刀捅進誰的身體里? 他對誰說,我愿意陪你去天堂嗎,或者下地獄? 燃燒的小樓里的慘叫聲。 有人對他說,你來的正好。我有點事,要去找你母親。她一個人在火里面,一定非常痛…… 膝蓋接觸到因為打冷氣而格外冰涼的地面,發(fā)出一聲悶響。肖重云緩慢地意識到,自己終于站不住,跪了下來。手里的筆記本落在地上,紙頁翻開,上面都是過往的字跡。 熊熊燃燒的烈焰吞沒了他從小長大的小花園。他發(fā)瘋一樣,想追著那個黑色風衣的背影,沖進火里,而被人按在地上。 極致的痛苦中,他掙扎,反抗,用頭撞堅硬的地面,用腳踹,用牙咬,而抱住他的人卻像沒有知覺一樣,不為所動,不肯松手,只是一遍一遍,溫柔地呼喚他的名字。 肖學長。 肖學長。 熊熊的烈焰中,這種聲音像安慰的春風,吹拂在他耳畔。 肖學長,你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