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謝珽聞言瞥向了阿嫣。 換作尋常,這種內(nèi)宅的瑣事他從不過問,但今日么……他聽信秦念月的一面之詞,以為阿嫣當真說了那樣輕慢的話,含怒而來,冷言質(zhì)問,行事過于武斷,委屈了她。 還是得給個交代。 謝珽瞧著悶頭不吭聲的小姑娘,數(shù)年的冷傲做派使然,沒能說出致歉哄人的軟話,只有點尷尬地頷首道:“一道去吧。” …… 秦念月端坐在蒲團,尚不知遠處的動靜。 她正給老太妃鄭氏焚香。 靖寧縣主戰(zhàn)死只后,鄭氏幾乎傷心欲絕,因不愿外孫女重蹈覆轍,這些年便只叫她讀書作詩、焚香插花等雅事,極為寵溺。 秦念月也聰明,琴棋書畫頗為精通。 就連算計的能耐都與日俱增。 譬如泥塑的事,她其實也認真考慮過——揖峰軒是表哥謝珽的地盤,這事自然由他裁斷。 他襲爵太早,雖有冷峻手腕,想憑少年身份鎮(zhèn)住那群邊疆浴血的老將、老謀深算的能臣,并不是容易的事。這幾年里,他肩上挑著王位和節(jié)度使兩副擔(dān)子,心思幾乎都撲在上面,對軍政之事胸有成竹,縱橫捭闔,對內(nèi)宅幾乎從不留心,皆賴武氏打理。 他原就不滿于朝廷賜婚,新婚之初數(shù)夜不歸,足見抵觸,加之她素受長輩夸贊,說話自然比楚氏可信。 屆時哪怕楚氏不認,也可對證。 當時揖峰軒里就只她和楚氏各自帶了丫鬟,再無旁的人證,她只要一口咬定泥塑是楚氏摔的,便沒人能說清。但進屋之前她其實留了個心眼,特地等阿嫣進去后踟躕片刻才跟進去。她們靠近屋舍時遠處定有仆婦留意,對證時拿出來,便可鐵板釘釘。 屆時,哪怕無從認定是誰摔碎了東西,楚氏不聽勸阻私自進屋的舉動也能借仆婦親眼所見來坐實,借而咬定楚氏在扯謊。 那楚氏就算多長一百張嘴,也難以撇清。 憑著外祖母對她的疼愛和闔府長輩對她的偏信,哪怕舅母有意偏私維護,這場對證里楚氏也難免落敗,引得表哥心生不喜,而后遭到徹底冷落。 到時即便舅母攛掇,怕也不會再去留宿。 只要楚氏見棄于表哥,成婚不久便落個極差的印象,王妃的身份名存實亡,她就能…… 秦念月徐徐焚香,暗自琢磨。 便在這時,屋外傳來仆婦恭敬稟報的聲音,她循著動靜望出去,就見院門口人影幢幢,太妃武氏帶著謝珽和阿嫣款步而來,繞過松鶴延年的影壁,往正屋老太妃那兒去了。 秦念月眉心微跳,手底下失了分寸,精心埋好的細粉香灰霎時皸裂。 第14章 露餡 滿屋的兵荒馬亂。 正屋里,老太妃午睡才起。 瞧見武氏過來,便笑吟吟道:“你來得倒巧,小廚房里燉著羊rou呢,待會一道嘗嘗?!?/br> “那兒媳可有口服了。念月呢?” “她在廂房里焚香。前日得了塊極好的沉香,她瞧著手癢,愛不釋手的。待會你也品品,她焚香的技藝可有長進?!?/br> “念月心靈手巧,焚的香自然無可挑剔?!蔽涫闲χ畛?,扶著她往旁邊的短榻上走,又道:“兒媳今日過來,其實是有點小事想問她,勞煩鐘嬤嬤將她叫來吧?” 鐘嬤嬤應(yīng)命,立時去請。 老太妃隨她出了內(nèi)間,見外頭還站著謝珽,面上一喜,“珽兒也來了?” “孫兒給祖母問安?!敝x珽拱手。 老太妃笑瞇瞇讓他免禮,瞧見阿嫣也在那兒,笑容卻消弭了幾分,只向武氏道:“難得你們母子聚齊,是為了什么事?” “前兩日,念月同楚氏去了趟揖峰軒——”武氏才剛開口,就見老太妃面露不悅,皺眉打斷了她,“就為這事?” “母親知道?” “念月已經(jīng)提過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非得鬧出這動靜?!崩咸沉搜郯㈡蹋鄣赘∑鸩辉?,道:“原就是念月好心,帶她認認府里的路。不過是摔個泥塑罷了,她心里還過意不去,纏著我找泥塑匠做了個差不多的,送去給珽兒賠禮。不過一堆泥巴,還沒完了?” 輕描淡寫的語氣,跟摔碎茶盞無異。 武氏窺出了她的態(tài)度,神情卻仍恭敬,道:“念月可曾說了是誰摔的?” “不就是楚氏么?!?/br> 老太妃話音才落,紫檀座的八扇錦屏外,秦念月徐徐走了進來。 她才剛焚香,身上還留著香味兒,唇角也噙了乖巧的笑,進屋就朝舅母和表哥表嫂施禮,道:“不知舅母召我來是為何事?” “揖峰軒的事。”武氏開門見山,神情還算溫和,“倒不是要興師問罪,只不過兩邊言辭有些出入,為免誤會,當面問清楚了,各自心里也能有數(shù)。念月,那個泥球到底是誰摔的?” “是表嫂呀,不過她也是觀賞時不慎失手,并非有意,也怪我粗心,沒照看好?!?/br> “但你表嫂說她沒碰過這東西?!?/br> 秦念月面露訝色,扭頭便愕然而委屈地瞧向阿嫣,“表嫂看過的呀,還說它做得漂亮,有趣得很!” “是么?”武氏覷著她,似笑非笑,“那當時你們進屋后,都做了什么?說了什么?這話我問過楚氏,如今也問問你?!币娕赃吚咸淞四標朴l(fā)作,又忙道:“母親別忙,兒媳只是問清楚罷了,沒旁的意思?!?/br> 說著話,拿腳勾了旁邊杌凳,示意她坐著說。 秦念月果真就坐下了。 …… 既是蓄意而為,且料到了可能會對質(zhì),秦念月早就編好了里頭的事。 ——楚家是書香門第,阿嫣的年紀與她相若,平素想必也是讀書識字、焚香插花,從不碰臟兮兮的泥巴。閨閣中自有精妙瓷器、華美金玉,對于泥塑這種東西想必接觸得也不多??上攵?,阿嫣頭回走進那座藏滿泥塑的閣樓,會是怎樣的反應(yīng)。 秦念月娓娓道來,半真半假。 末尾又描補道:“那日帶表嫂逛了許多地方,有些話或許是我記錯了,但要說表嫂沒碰過泥塑,這就說不過去了。泥塑摔了確實可惜,也怪我疏忽,沒幫著接住。咱們跟表哥認錯賠罪就是,表嫂,他不會怪罪咱們的?!?/br> 說話間瞧向阿嫣,頗有規(guī)勸之意,言語中也故意將責(zé)任往身上攬。 老太妃瞧她這般懂事,忍不住握住她手,向武氏抱怨道:“當日我就說,楚家言而無信,得慢慢瞧。偏你心焦,急著教她內(nèi)宅中饋的事,讓她心生驕矜,聽不進勸,破了規(guī)矩不說,連念月都被牽連。”話音落處,皺眉掃過阿嫣,滿含威嚴不豫。 阿嫣幾乎瞠目結(jié)舌。 她知道這表妹是滿府疼寵的掌中明珠,卻沒想到這位老太妃竟跟自家祖母一樣,偏聽偏信,憑著一面之詞就認定了她的罪行。還把替嫁的事扯進來,混為一談,捏著不放。 難不成楚嬙一人任性,楚家所有人都成了失信之輩? 這未免太武斷了些! 阿嫣心中不服,琢磨著如何反駁,旁邊武氏深知婆母的性子,怕她再落個頂撞長輩的罪名,只輕咳了聲,枉顧老太妃的長篇大論,只盯著秦念月道:“方才這些話,句句屬實?” “舅母明斷,這種小事月兒何必撒謊?!?/br> “你說楚氏沒見過那些泥塑,覺得新奇有趣,問你是何處來的、出自誰手?” “是呀。” “她也沒見過那泥球,所以捧了細看?” “是呀!” “念月,我再問一次?!蔽涫闲睦镉行┦?,神色亦嚴肅起來,“她當真沒見過那泥球,所以捧了細看上面的畫?” 這話問得嚴厲,秦念月微怔。 眼見外祖母早就深信不疑,舅母偏要刨根問底,她的眼圈就泛出了微紅,“舅母這樣問,是懷疑月兒說謊么?沒能勸住表嫂,確實是我不對,疏忽大意的錯處我也認了。不知表嫂是如何說的,竟讓舅母獨獨來審問我?!?/br> “你只說是不是!” 秦念月眼圈兒更紅,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毫不猶豫地篤定道:“方才所說,字字屬實!” 武氏臉色驟寒,掀開錦盒,取出里頭畫卷“啪”的展開,目光死死盯著她,沉聲道:“認識這幅畫嗎?楚氏帶來的,出閣前就看過百八十遍了!” 秦念月聞言瞧向那幅畫,看清上頭的山水輪廓,眼底分明閃過驚愕。 早就打好的算盤在這一瞬撥得凌亂,她瞧向舅母,正對上武氏凌厲洞察的目光,心里一慌,下意識低下頭,嚶嚶啜泣起來。 老太妃見狀,忙心疼地伸手將她攬進懷里,斥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你這是做什么!” 秦念月哭得愈發(fā)哀戚,口中猶自道:“可表嫂明明說她沒見過……” 剩下的話,武氏已懶得聽了。 她只是失望地靠著椅背,瞧向謝珽。 謝珽襲爵后沒少跟老狐貍過招,在沙場上更是經(jīng)手細作無數(shù),光是瞧著秦念月這哭哭啼啼的反應(yīng),便可猜出個大概。更別說,方才畫卷展開,被武氏凌厲盯住時,秦念月臉上分明有慌亂錯愕,很快被哀哀哭泣掩飾了過去。 事實如何,心里已然洞明。 他著實未料素來乖巧的表妹會這般顛倒黑白,瞥了眼身側(cè)未發(fā)一語的阿嫣,而后朝祖母拱了拱手,道:“該問的事,已清楚了。請祖母做個見證,從今往后,未得我準許,表妹絕不可靠近揖峰軒半步。若有違逆,孫兒定會另尋宅邸安置她,命人照拂?!?/br> 老太妃聞言大怒,拍案道:“你胡說什么!” 秦念月也哭聲微頓,瞥見謝珽臉上的寒色,頓時慌了手腳,哀哀道:“表哥,我說的都是真話!表嫂身邊的丫鬟,還有我?guī)У娜耍惚M可查問。表嫂,明明是你不聽勸,非要亂碰,怎么如今……” “好了!”武氏微怒打斷。 老太妃嗓門扯得比她還高,“你做什么兇她!事情還沒查明白,她說的若不可信,那楚氏說的話就可信了嗎!” 秦念月有人撐腰,哭得愈發(fā)傷心。 謝珽臉上明顯不耐煩,瞧著滿屋的兵荒馬亂,忽然抓住阿嫣的手腕,拽著她就走出了照月堂,神情近乎陰沉。 …… 外面晴日高照,流云舒卷。 阿嫣原本還在感嘆秦念月那說哭就哭的本事,和她能拿來寫話本的編故事能力,不提防被謝珽拽著出來,腳下險些踉蹌。 他顯然在克制怒氣,腳下走得飛快。 她亦步亦趨的跟在后面,到了無人處才試著甩脫桎梏,口中道:“殿下!你抓疼我了!” 謝珽手勁微松,終于停了腳步。 微風(fēng)拂動道旁樹梢,揉碎滿地的柳蔭,他眼底的煩怒尚未消盡,目光落在阿嫣臉上,出乎意料地說了三個字—— “對不住?!?/br> 不高不低的聲音,帶著幾分生硬。 阿嫣原本在輕揉被她捏得微微作痛的手腕,聞言微怔,抬眸瞧向他,“殿下相信表妹是在說謊?” “我又不是真的瞎。”謝珽悶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