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如今謝奕忽然遭了暗算,武氏原就懸心擔憂,又被親手教養(yǎng)大的謝瑁這般懷疑,心中之難過可想而知。 但阿嫣不敢多勸。 畢竟今日謝奕也曾去過春波苑。 這陰寒之毒來得太蹊蹺,在查明來路之前,誰都不知事情會如何折轉(zhuǎn)。此刻所能做的也唯有照顧好謝奕,讓他早些康復。 …… 魏州城外,謝珽披風獵獵,策馬疾馳。 目光所及是巍峨聳立的城樓,心中浮起的卻是春波苑里昏黃搖曳的燈燭,紅綃軟帳中安靜酣睡的小姑娘。 他忍不住夾動馬腹,欲早些回去。 從軍之后,他沒少外出辦差,莫說十天半月,便是一年半載離家的時候也曾有過。彼時少年意氣,滿腔抱負,餐風飲露都是常事,甚少會惦記府里的溫暖安逸。 如今,卻很想早點見到她。 駿馬馳入城中,已是暮色四合,街上行人漸稀。路旁華燈陸續(xù)亮起,天色卻迅速暗了下去,等一行人在王府門前翻身下馬時,已是皓月當空,清輝灑遍,明亮的燈籠照在門前的石獅子,侍衛(wèi)們巋然而立,無需走太久就能看到春波苑的燭光。 謝珽解劍扔給徐曜,徑直入內(nèi)。 外書房暫且無事,臨近臘月的夜色卻極冷,幾乎能呵氣成霜。拂地而過的夜風卷起衣角,月色將甬道照得霜白,謝珽摸了摸袖中那方裝了珠釵的錦盒,腳步愈來愈快,到得春波苑里,迎面卻碰上了面帶憂愁的盧嬤嬤。 “王妃呢?”他問。 “還在十州春,都過去一個時辰了,還沒回來?!北R嬤嬤屈膝為禮,眼底盡是擔憂。 謝珽聞言微怔,“去那里做什么?” 盧嬤嬤沒敢隱瞞,將后晌謝奕來春波苑玩,傍晚突然不適的事說了,因周遭并無旁人,又低聲道:“兩炷香之前,王妃派了玉露回來,旁邊還有太妃跟前的嬤嬤、十州春里伺候的嬤嬤,驗了些物件,又匆匆走了?!?/br> 這般說辭,背后緣故可想而知。 謝珽神色微沉,立時往謝瑁那邊趕去。 …… 十州春此時的氛圍卻極冷凝。 三處的物件都查驗過,最后出了岔子的卻不在謝瑁懷疑的碧風堂,而在阿嫣住的春波苑——糕點等物皆沒半點異樣,那桶洗過杯盞卻還沒拎出去倒的殘水里,卻驗出了毒。據(jù)洗碗的仆婦所言,那邊洗的都是喝茶飲水的碗盞,亦有今日謝奕喝過牛乳的那枚小盞。 為免波折,嬤嬤順道驗了今日用的糕點和籠屜等物,皆沒什么岔子。 結(jié)果稟到跟前,阿嫣赫然變色。 就連謝瑁都面露詫然,仿佛這結(jié)果全然出乎意料。 武氏病中氣色很差,聞言眸色微緊。 “你沒驗錯?” “奴婢按著郎中叮囑的法子試的,田嬤嬤和這邊的周嬤嬤也都親眼所見。”說話的是碧風堂的人,辦了半輩子的事,不疾不徐。 阿嫣攥緊錦帕,腦袋里有一瞬暈眩。 她知道這話并非捏造。 因方才玉露回來時臉色極為凝重,進屋后雖沒敢亂說,卻已悄悄同她遞了眼色,此刻嬤嬤稟報過,玉露臉上憂色更濃。 那盞牛乳顯然被人做過手腳。 阿嫣竭力鎮(zhèn)定,回想前后種種,還沒摸出蹊蹺所在,就見謝瑁催著輪椅到她跟前,那雙陰森森的眼睛亦直勾勾盯了過來,“奕兒常去春波苑叨擾,確實讓王妃費心不少。不過今日之事,手段委實陰毒,不知王妃有何話說?” “牛乳是小廚房做的,并無外人經(jīng)手,郎中呢?” 阿嫣壓著心跳,讓嬤嬤去請郎中過來,又向武氏道:“若真是牛乳出了岔子,今日除了奕兒,我和玉露也都喝過,不比他的少。咱們得先查明白,這臟東西是投給大家的,還是只進了奕兒的碗里?!?/br> 而這兩者之間,差別其實極大。 武氏知道她的用意,暫且屏退旁人。 少頃,側(cè)間里歇息的郎中過來,摸了脈象后,搖頭道:“王妃和這位姑娘脈象如常,并無半點異樣?!?/br> 這樣說來,這東西完全是沖著孩子! 謝瑁手上骨節(jié)輕響,“查!” 牛乳端來之后,是玉泉親自分在碗盞里,玉露端了給阿嫣,謝奕的那盞是伺候他的嬤嬤親自端過去,和糕點一道喂了吃的。因謝奕那會兒跑到了外頭,吃飯時周遭也有灑掃的丫鬟仆婦。不過那些人并未近身,碰過這盞牛乳的就只剩嬤嬤和玉泉。 兩人俱矢口否認。 謝瑁哪會相信,原就陰沉的臉上幾乎籠了寒霜,怒道:“來人,拖下去給我打,看她們說不說實話?!?/br> “不可!”阿嫣立時阻攔。 “王妃是想護短么!” “并非我護短,只是她們兩個人,一個是貼身伺候奕兒的,一個跟奕兒無怨無仇,何必做這種事?便是重刑審問,恐怕也是一樣的回答。這件事背后,恐怕另有緣故?!卑㈡躺钪袢沸?,哪能看著她挨打? 謝瑁卻沒她這等善心,積攢半天的怒氣驟然爆發(fā),一把掃落案上茶盞,怒道:“既不許審,就請王妃交出賊人!” 茶盞碎裂,混了謝瑁的怒吼。 阿嫣被他嚇得不輕,斜跨半步躲開碎裂的茶盞,心驚rou跳之中,忽聽一道沉厲的男聲自門口傳來—— “你兇她做什么!” 她循聲看去,就見謝珽風塵仆仆,抬步走了進來。 一路疾馳,他身上披著墨色織金的斗篷,里頭一身玄色錦衣,襯得身姿威儀端貴。只是晝夜趕路,下巴上冒出了稍許青青胡茬,尚未來得及清理,昭示出這半月的奔波勞苦。 進屋后,徑直走到她的身邊。 “大哥執(zhí)掌魏州刑律,平素在公堂上也是這樣武斷暴戾,肆意用刑嗎!”謝珽神情冷沉,久在尊位的目光如同重劍,令謝瑁為之一凜,片刻間無言以對。 武氏見他回來,神情稍松了松,讓他先坐,又說了原委。 謝珽聽罷,覷向了阿嫣,“你怎么想?” “既是三位嬤嬤親自去驗,且旁的東西都驗看過,我也相信牛乳里有臟東西。經(jīng)手牛乳的只有玉泉和那位嬤嬤,這東西如何進去的,我也百思不得解。但我敢以性命保證,玉泉絕不會做這種事,刑訊逼供絕不可行?!?/br> 這便是劃出底線了。 謝珽頷首,又看向武氏,“母親覺得呢?” “事情確實古怪,我暫時也沒頭緒。不過內(nèi)宅不比外面,輕易不好動用私刑?!憋L寒折磨得人頭昏腦漲,武氏這會兒也頗難熬。 謝珽頷首,心里很快有了數(shù)。 毒.藥不會憑空混入謝奕的牛乳,這事交給誰,都會往玉泉和嬤嬤的身上猜。 但謝珽知道,這兩人并無害謝奕的動機。 事情背后必定另有黑手。 ——畢竟春波苑里還藏著個能瞞過侍衛(wèi),將內(nèi)院消息送到喬懷遠手里的人。此人若會些身手,經(jīng)過謝奕附近時,稍動手腳便可將毒物混入牛乳,若手段高明些,便可神不知鬼不覺。 這種人藏得隱蔽,一時半刻揪不出來。 他擰眉沉吟,見武氏面頰微紅神情疲憊,像是風寒病弱之癥,此刻分明在強撐。謝瑁又對武氏和阿嫣存有成見,性情陰鷙又記掛孩子,此刻多說半句恐怕都會招致爭吵。遂覷向阿嫣,“事既有疑,須慢慢查問。你和母親先回去歇息,這件事我來查?!?/br> 說罷,瞥了武氏一眼。 武氏默契頷首,放心的將事情交給他。 阿嫣卻不太放心,“那玉泉呢?” “留在這里?!敝x珽眉目間沉緩無波,見她要張口,又補充道:“不會刑訊逼供。” 這勉強算是個承諾,阿嫣無法,瞧出謝瑁對她似也頗存成見,留在此處只能徒增爭執(zhí),只得先送武氏回碧風堂。 …… 轉(zhuǎn)瞬之間,屋中只剩下兄弟二人。 昏暗的燭光照在謝珽的側(cè)臉,英挺而冷硬,那樣巋然而立的姿態(tài)、征戰(zhàn)殺伐的英姿,是謝瑁這輩子做夢都難以觸及的。 許多往事從腦海呼嘯而過。 是他幼時病體孱弱,困在輪椅里喝盡苦澀湯藥,只能看著謝珽在外肆意玩鬧,上躥下跳。是父親魁偉高大,會贊賞謝珽的騎射韜略、斥責謝珽的胡鬧,到了他跟前,卻只有憐憫與可惜,就連他發(fā)怒砸了藥碗,都沒露出半點真實的脾氣。 而那年父親猝然戰(zhàn)死,二叔提議由他襲爵,卻被老將蕭邁和武家眾人駁回,說老王爺臨終遺言,爵位交予次子謝珽。 畢竟他是個不良于行的殘廢之人,而謝珽身手矯健,早經(jīng)歷練,既可坐鎮(zhèn)王府,亦可征戰(zhàn)殺伐。 但序齒論身份,他是嫡長。 原配正室所出的兒子,若非腿腳不便,原該有更廣闊的天地。 這一切,皆始于母親的難產(chǎn)而亡。 謝瑁的眼底浮起nongnong的蔭翳,挪開視線時,聲音也近乎冷笑,“王爺好大的威風?!?/br> “是大哥失態(tài)在先?!?/br> “我自幼就是殘廢之身,奕兒原就根骨不佳,敢對他動手的我死都不會放過!”謝瑁陰沉沉的看向謝珽,“你支走她們,莫非是有了頭緒?或者,只是想護住那個京城來的楚氏?!?/br> 謝珽不答反問,“大哥覺得,若有人存心投毒,究竟意欲何為?是想害奕兒,還是挑撥離間?” 屋中忽然落入沉默。 片刻后,謝瑁緊握住扶手,“我最初以為是太妃做的,直到查出春波苑,才覺得是有人存心挑撥。” “我與太妃素來疏遠,府里心知肚明,但外間未必知道。很巧,那天賞雪的家宴上,你那位王妃就在場,還裝出無辜樣子,在旁邊煽風點火。她為何被嫁過來,你比我更清楚,那個叫玉泉的侍女有足夠的動機這樣做?!?/br> 謝瑁說罷,陰惻惻看向謝珽,“而你,卻要保她不受皮rou之苦?!?/br> “我自有打算。倒是大哥,究竟為何對母親存有芥蒂,竟生此等懷疑?” 謝珽站在桌邊,目光攫住謝瑁。 謝瑁冷笑了起來,“繼室入門,母子不合的比比皆是,我更不必感恩戴德。奕兒是我的親生骨rou,我哪怕對太妃再有芥蒂,都不會把孩子架到火上,賊喊捉賊。這一點,你大可不必疑心?!?/br> “大哥多心了?!敝x珽淡聲。 年幼時,他念著兄弟倆都是父親的血脈,也曾試著去靠近謝瑁,可惜多年下來并無任何用處。 熱情早就徹底熄滅。 他只是不明白,那么多年誠心撫育,武氏不曾苛待過半分,謝瑁究竟為何會存有那樣深的芥蒂。如今看來,謝瑁依舊不肯說。既如此,兄弟之間似也沒太多話可談。遂沉聲道:“奕兒是父親的血脈,此事絕不會含糊。人我先帶走,水落石出時會給大哥交代?!?/br> 說罷,大步往外。 謝瑁卻忽然叫住了他,“謝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