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阿嫣頭回去家廟,穿了簡素衣裳。 因老太妃上了年紀身子骨弱,打頭的那輛華蓋車走得便格外慢,連帶整個隊伍都走得如龜爬一般,直到后晌才到了位于魏州城南邊的那座家廟。除了謝府眾人外,陸續(xù)也有謝家麾下的老將、文官等人帶了家眷過來,都在附近找地方住了,等待明日的法會。 王府女眷則住在家廟里。 這地方雖是家廟,實則占地極廣,除了前面的山門和數(shù)重佛堂殿宇,后面更有屋舍百余間,可供女眷歇息之用。因是郊外寬敞,各自以院墻隔開,雖屋舍簡陋了點,游廊錯落之間卻各有天地。 阿嫣顛簸了大半日,到了住處暫且小憩。 外頭眾官與女眷往來,有平素無緣入王府拜見的,趁著這時機恰好露個面。 阿嫣的住處與秦念月緊鄰,女眷們先趕著去拜兩位太妃,暫且沒來這邊。倒是秦念月那邊不時就有客至,多半是靖寧縣主當初的舊屬,借這機會來探望舊主遺孤,經(jīng)十余年而未忘昔日友誼。 當中有個叫王知敬的,曾是縣主副將。 興許是聽說了王府后宅里的事情,今日特地趕來探望縣主遺孤,經(jīng)過阿嫣住處時,陰惻惻的多看了兩眼。門前守著的侍衛(wèi)并未察覺,司裕叼了根野草躺在隱蔽樹干上,卻將他那毫不掩飾的陰冷神情看得分明。 少年吐掉野草,打算盯著他一點。 第40章 教訓 “再有不敬,取你狗命?!薄?/br> 隔壁小院里, 秦念月正慢慢泡茶。 她的眼圈有點泛紅。 這座家廟建于謝家得封汾陽王爵那年,彼時河東兵馬漸強,因是守著邊關, 戰(zhàn)死的將士不少, 府中亦有數(shù)位男兒馬革裹尸。 家廟修成之日,老王妃請了滿河東的高僧齊聚, 做了場盛大的法會,既為先祖, 也為麾下捐軀的將士們。 后來, 這法會就成了定例。 這些年里家廟幾經(jīng)修繕, 請了僧人常駐, 每年法會時,除了謝家眾人, 那些記掛袍澤、感念將士的人家也會來。 秦念月身在謝府,年年不落。 但這回,她的心境顯然格外不同。 方才幾位惦念縣主的武將攜女眷過來時, 她竭力擺出王府女眷應有的端莊姿態(tài),除了早就備好的糕點果脯外, 還親自泡茶相待。老太妃親自教的姑娘, 泡茶插花的手藝無可挑剔, 姿態(tài)優(yōu)雅而行云流水, 閑談的氛圍也極融洽。 府里給她定親的事已然傳揚開, 因是老太妃親自挑選, 且對方門第也不錯, 難免有女眷關懷此事,還拐著彎子夸贊她往后的夫家。 來探她的武將多還記得縣主當年巾幗不讓須眉的颯爽英姿,對她頗有期許, 即便不指望閨中女兒上陣領兵,言語之中也盡是勉勵之語。都覺得她年紀漸長,出閣后定能有一番天地,不墮亡母凌云之志。 秦念月只能假作歡喜。 直到訪客離開,她才覺得悲從中來。 大抵是自幼聚少離多,加之幼年喪母,秦念月對母親的記憶其實十分模糊,多半都是零星的瑣事和縣主戰(zhàn)死時那場盛大的葬禮。占了大半篇幅的,反倒是后來旁人掛在嘴邊,時常在她跟前念叨的舊日事跡。 外祖母、舅舅們、縣主舊部,乃至舅母武氏,每個人都對縣主贊不絕口。 秦念月卻覺得那些事情遙遠又陌生。 比起靖寧縣主養(yǎng)在父兄身邊,自幼酷愛弓馬騎射的颯爽性情,她是養(yǎng)在外祖母身邊的遺孤。許是性情使然,許是閨中嬌寵之故,她從沒想過追隨亡母的遺志自立天地,所思所求皆是后宅安逸、眾人疼寵。 仿佛這一切理所當然。 如今她心事暗藏,卻沒人能夠幫忙,過不了太久,還要被嫁出王府,成為別姓之人,再也沒人給她遮風擋雨。 秦念月越想越傷心,幾乎憋出了淚花。 門外忽然響起篤篤輕扣之聲。 她趕緊坐好,命丫鬟過去開門,待瞧清外頭站著的人影,竟自鼻頭一酸,道:“敬叔!” 王知敬拱手為禮,“小主子!” “敬叔怎么又這樣,你都是叱咤一方的將軍了,可別再這樣稱呼我??熳?,我泡杯茶?!鼻啬钤缕鹕恚槎Y。 眾多縣主舊部里,她與王知敬最熟。 此人出身草莽,早先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兵,后來憑著一股不怕死的狠勁兒被縣主挑中,隨她一路殺伐,提拔成了副將。他對靖寧縣主極為忠心,縣主剛和離時,曾有一陣將女兒帶到身邊聊以慰懷,若忙于軍務顧不上,都是王知敬去照料。 后來縣主戰(zhàn)死,他被謝袞調(diào)到跟前,每年都會探望秦念月兩回,這么多年從無間斷。 此刻重逢,他瞧著秦念月泛紅的眼睛,臉上冷色更濃,“聽說這半年小主子住在王府里,受了不少委屈?” 秦念月微愣,“敬叔聽誰說的?” “你別管是誰說的,王府那么大,發(fā)生的事情大家都看得見。聽說那個京城來的王妃狐媚惑主,還朝著小主子出陰招,說動王爺將小主子搬走,不讓留在老太妃跟前?就連平素去老太妃跟前問安陪伴,都要被那個京城來的排擠?” 秦念月張了張嘴巴,未料他身在府外,知道得竟能那樣詳細。 但這般關懷,卻令她委屈驟濃。 秦念月沖茶的手顫了顫,眼淚霎時就滾落了出來,拉著哭腔道:“表哥對她確實十分偏心。明知道這賜婚是不懷好意,還處處維護她,連祖母的話都不怎么聽了,更何況我。舅母也像是昏了頭,對她偏聽偏信的,她仗著有人撐腰,在府里都快呼風喚雨了?!?/br> 這話雖說得偏頗,王知敬卻深信不疑。 ——就他這些年所知所見,京城那些狗賊確乎囂張,不提從前的那些事,這次強行賜婚不說,還臨陣換人替嫁,半點都沒把河東軍將放在眼里。那伙人能在京城驕奢yin逸,還不是靠邊關將士舍身忘死、抵御強敵?這般狂妄行徑,實在欺人太甚! 王知敬沉著臉,漸生怒氣。 等秦念月將暗藏的嫉恨、不滿、不甘,都化成委屈哭訴出來,他那張原就黝黑的臉幾乎成了鍋底,咬牙道:“這樣為所欲為,實在可氣!我待會親自過去,總得敲打她一番。” “可她是王妃啊?!?/br> “那又如何?王爺若覺得我忤逆,大不了奪了這官職,我從頭殺一趟罷了。算什么大事!” 王知敬原也不是貪圖官職富貴的人,這些年打著光棍無家無室,肯放在心上牽掛的也就光風霽月的縣主和她留下的遺孤。 此刻掂量輕重,自然要偏向柔弱遺孤。 秦念月反倒有點害怕了。 “不過些許委屈,我告訴敬叔,是覺得哭出來心里能痛快些,沒想怎樣的。敬叔還是別去了,不然鬧出事來,又得添麻煩?!?/br> “咱們行得端坐得正,怕什么麻煩!” 秦念月忙道:“算了吧,敬叔能有今日屬實不易,何必再為這點事招來麻煩。我多忍忍,也就風平浪靜了?!?/br> 王知敬來之前就因有心人吹到耳邊的事暗存不滿,得了秦念月哭訴委屈的印證,愈發(fā)怒氣盈胸。聽她這樣勸,只覺得縣主遺孤被京城強賽來的人欺壓,還要委曲求全,實在可憐。 怕秦念月?lián)鷳n,他含糊應了聲。 出了屋門,卻含怒瞥向隔壁的院子。 王妃住的院門口有侍衛(wèi)把守,后面是陳越親自巡邏,他若想走正道,難免被攔住。倒是這院墻低矮,里頭又無人守著…… 他毫不遲疑地翻了過去。 …… 院落寬敞,門扇緊掩,阿嫣正自小憩。 屋中陳設簡單,卻也很清靜。 榻上擺了兩個靠枕,雖是不見半點繡紋的棉布做制,里頭裝著的芯子卻很好,染了淡淡檀香后,靠上去舒服又清靜。 她闔著眼養(yǎng)神,疲憊漸消。 玉露和盧嬤嬤站在桌邊,正清點為明日法會準備的手抄經(jīng)書,聽見有人敲門,不由詫異地對視了一眼。 這么快就有人造訪? 盧嬤嬤擱下經(jīng)書,輕輕推醒了阿嫣。等她迅速理了鬢發(fā)衣裳,連珠鞋都套好了,玉露才過去應門。 門扇推開,外面站著個彪悍的男子。 莫說來訪的女眷,就連引路的侍衛(wèi)都沒有,且瞧著兇神惡煞的,一眼就知來者不善。 玉露微驚,下意識就想關了門扇喊人。 王知敬出手如電,迅速將她打昏。 他每年都去探望秦念月,對閨閣內(nèi)宅的規(guī)矩也知道一些,瞧見玉露那樣子,便知道里頭是能見人的。遂將玉露扶住,令她靠坐在地上,反手掩了屋門。 里頭阿嫣沒聽見聲音,微覺詫異。 才從里間走出來,一眼瞧見這情形,頓時色變。就見那男子手如鷹爪,猛地扣住玉露脖頸,“別出聲!” 阿嫣霎時噤聲。 盧嬤嬤到底怕她傷了玉露,沒敢莽撞喊人,只壓著聲音斥道:“哪里來的賊子,敢偷闖王妃寢居處!” “王知敬?!?/br> 這名字入耳,阿嫣不由訝然。 嫁進謝家已有半年,又出席過演武盛會,除了慣常往來的人家,對軍中排得上號的那些將士,阿嫣多半也曾耳聞。 王知敬的名字她也聽過一回。 曾是縣主的副將,也在老王爺跟前歷練過。那回聽武氏提起,此人雖性情粗莽了點,不太懂兵法謀算,卻是個頗有骨氣的猛將,沙場上十分兇悍,極擅強攻斷后等事,軍中有意器重。 他怎會來這里? 阿嫣瞧著他兇狠的神情,竭力讓語氣平靜,“原來是王將軍。無緣無故的,為何私闖住處,傷我婢女?” “有幾句話提醒你?!?/br> 態(tài)度十分生硬,藏有暗怒。 阿嫣斂袖端然坐入椅中,將眉梢微挑,“久聞河東麾下軍紀嚴明,尚武崇德,先前演武時,亦極令人欽佩。不過看王將軍這樣子,尚武之言不虛,崇德倒未見得。” 少女纖裊昳麗,臉上卻稍籠寒色。 那雙眸子望過來時,姿態(tài)不卑不亢,有意無意的拂過昭示王妃身份的玉佩,卻也并無傲然威壓之意。 王知敬知道他該行禮。 但怒氣盈胸時,腰桿卻沒能彎下去,只敷衍著拱了拱手道:“王某向來粗陋,既是翻.墻來的,就不是以軍將身份?!?/br> “聽說你在王府作威作福,仗著是朝廷賜婚來的,不止妖言惑主,還想欺壓府里養(yǎng)著的遺孤。我今日來就是告訴你,河東男兒血性剛烈,不是那等軟弱求和之輩。既舍命護著邊塞,更不會讓柔弱婦孺遭人欺壓,勸你往后收斂些,別再做那些陰損不利人的事!” 他聲色俱厲,捏得骨節(jié)咔嚓作響。 那張臉原就曬得黝黑,加之他不修邊幅,神情粗蠻,眥目怒視時愈發(fā)駭人。 阿嫣心頭微跳,“若我不聽勸呢?” “那就休怪王某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