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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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她年輕時運氣不佳, 挑中了貝州一位文武兼修的年輕小將, 奈何成婚前夕小將在巡邊時遇敵喪命, 婚事就此作罷。 武家敬其英烈,兩三年不提婚事。 后來謝袞喪妻得子,因男人們時常在外公事忙碌, 先老王爺怕患有腿疾的元配之子受委屈,特地挑了性情颯爽,也擔(dān)得起王妃之位的武氏求娶為繼室。 原是媒妁之言成就的婚事,因兩人性情志趣相投,才有了后來融洽而深厚的夫妻感情。 這些事,王府內(nèi)外眾人皆知。 武氏幫謝袞養(yǎng)了那么多年先室之子,從不知道,謝瑁心里竟埋了那樣一顆恨毒的種子。在陰暗處生根發(fā)芽,悄然長出淬毒的荊棘。 往事歷歷在目。 那個孱弱哭泣的孩子仿佛還在眼前。 她當(dāng)初對謝瑁的事關(guān)懷備至,自認(rèn)問心無愧,苦心錯付的委屈與難過也都在時光里漸漸消磨,此刻只有滿腔光明磊落。 “王妃之位非我所求,謀害孕婦更令人不齒,我敢對著武家和謝家列祖列宗起誓,從未做過那樣的事?!彼龑ι现x瑁的滿目陰沉,想起初見時稚兒清澈的目光,想起謝袞當(dāng)年的鄭重托付,到底覺得心痛,“你縱不肯信我,也不該疑你的父親!” “依太妃所言,是鐘嬤嬤騙我?” 謝瑁仿佛聽到了笑話,嗤道:“父親縱橫沙場,尚有遭人暗算的時候,后宅中更不可能明察秋毫。關(guān)乎生死性命的事,怎就不容懷疑?” 這般質(zhì)疑,分明根深蒂固。 越氏在旁瞧著,幾番要開口勸說,想起方才謝瑁的滿眼凌厲和素日叮囑,到底沒敢開口。 倒是老太妃痛心疾首,顫巍巍道:“當(dāng)年的事,在場的人不少,你怎就偏信那老穩(wěn)婆的鬼話!即便懷疑,說出來對證就是,何必做出這樣的事。若珽兒真有個好歹,你對得起你父親么?” “他們又何曾對得起!”謝瑁厲聲。 “父親戰(zhàn)死時,祖母和二叔何等悲痛,如今呢?太妃和謝珽把那京城強塞來的女人當(dāng)成寶,怕是奴顏婢膝,狗茍蠅營,早就將舊仇拋之腦后了!” “可笑,真是可笑!” 謝瑁說罷,忽然大笑起來,在祠堂里聽著卻分外悲怒凄涼。 最后,他的眼角滾出了眼淚。 自幼腿疾,他無數(shù)次抱怨過蒼天不公。 兄弟、父親、叔叔、姑姑,謝家每個人皆可頂天立地,馳騁沙場,唯有他雙腿孱弱,連站立都難。他不肯信這是天災(zāi),便下意識歸咎于人禍。 而武氏,便是最可疑的禍端。 事已至此,刺殺之罪已難洗清,即便府中顧念幾分,謝珽和武氏背后那些軍將也不會答應(yīng)。 而他是王府的嫡長子。 即使陰鷙,也不肯俯首受辱。 鐘嬤嬤已經(jīng)死了,事情過去太久,即使說破嘴皮,此事也無從對證。他懷了二十年的怨恨,只為將武氏拽入泥潭,更不愿相信這一切只是謊言,不信他困于輪椅純屬天意命數(shù)。 臉皮撕破,已經(jīng)無路可退。 謝瑁佯作拭淚,將一粒紅丸送入口中。 “是非黑白自有公論,列祖列宗也都看著。我為母報仇,問心無愧,按律處死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只是奕兒尚且年幼——” 他終于瞥向越氏,想起年幼乖巧的兒子時,陰冷猩紅的眼底終于浮起些溫柔。 “他不懂事,也不知這些內(nèi)情。所有恩怨都算在我頭上,往后還望婆母和二叔多加照拂,別讓人苛待了他。” 這言辭神情實如托孤。 越氏與他成婚數(shù)年,朝夕相處創(chuàng)迪繾綣,最知道他的性情,意識到謝瑁想做什么時,大驚失色,立時往他身上撲了過去。 謝瑁卻勾了勾唇。 “保重?!彼么秸Z告別。 旁邊謝珽原以為他會做困獸之斗,瞧見越氏那神情,猛然醒悟過來搶身去救,卻只聽到他最后的幾個字。 “晚了,早就吞……”話音未落,眼神便迅速的灰敗了下去,在一瞬僵滯后,垂下了頭。 越氏握住他尚且溫?zé)岬氖?,?dāng)場慟哭失聲。 謝礪亦神情驟變,搶身上前道:“怎么回事?” “毒丸?!敝x珽眉頭緊皺。 王府里沒這種能立時取人性命的東西,方才謝瑁吞服的想必來自刺客手中。從情勢驟轉(zhuǎn),到當(dāng)庭對峙,誰都沒想到謝瑁會在身上藏這種東西。此刻藥已吞入腹中,哪怕請了郎中過來,也回天無力,謝瑁這般選擇,偏執(zhí)得一如既往。 方才還咄咄相逼的人,此刻漸漸氣絕。 越氏伏在他膝上淚流滿面,老太妃怔怔片刻,回過味時昏厥了過去。 …… 當(dāng)天傍晚,王府里發(fā)出了訃告。 老太妃上了年紀(jì),哪怕平素性情執(zhí)拗蠻橫些,對幾個孫兒卻極為看重。她昨日擔(dān)憂謝珽傷勢,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沒睡好,今日驟喜驟驚,親眼看著嫡長孫在跟前自盡,那樣的打擊實如一記重錘,將她徹底放倒在病榻上。 武氏無法,將她托付給二房婆媳照看,連年弱的小謝奕一道送了過去。 她和阿嫣則忙著籌備喪禮。 事情來得太過突然,諸般物事皆需倉促準(zhǔn)備。且謝瑁到底是王府的嫡長孫,既已以死謝罪,又自幼遭人欺瞞,變得偏激陰鷙,算來是個可憐可恨之人,喪事上便未薄待,武氏和謝珽做主,已重禮厚葬。 里外忙成一團,阿嫣亦腳不沾地。 直到次日入夜時分,才算稍得空暇。 回到春波苑里,瞧見熟悉的昏黃燈光時,她不知怎的,竟有點想哭。 從元夕夜跟著武氏出門賞燈,到這會兒回來,其實也不過三個夜晚而已,回想起來卻仿佛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事。元夕街市上的粲然花燈,夫妻倆攜手猜燈謎的歡笑融洽,遭遇伏擊時的驚心動魄,趕往外書房時的擔(dān)憂焦灼,得知真相時的意外與憤怒,謝瑁自盡時的震驚無措…… 每一樣皆如巨浪沖擊著心神。 她抬著沉重的腳步,由盧嬤嬤纏著進了內(nèi)室,脫去衣裳鉆進浴桶里,待溫?zé)岬脑^身體時,只覺整個人疲憊得要命。 腿腳酸痛,頭昏腦沉。 她闔上了眼睛,在熱騰騰的浴桶里徹底放空腦袋,將繃了數(shù)日的心神放松。不知是何時睡過去的,迷迷糊糊中似有人在推她,阿嫣睜開眼,看到盧嬤嬤蹲在浴桶邊上,目露擔(dān)憂,“王妃這是勞累過頭了吧,睡在這兒也不怕著涼。奴婢服侍穿衣,到榻上睡吧。” “我想再泡會兒。”阿嫣低聲。 浴湯溫暖,勝過床褥被窩。 明兒便要設(shè)奠,屆時吊唁的賓客往來,女眷須由她和武氏接待,自是要忙上兩日。若不趁這會兒泡著解乏,怕是撐不下來。 盧嬤嬤心疼極了,卻也沒法子。 她往浴桶里添了些熱水,又娶個薄毯子遮在上面,免得跑了熱氣,又低聲道:“王妃既覺得累,就再瞇會兒,我給揉揉xue位?!?/br> 說著,跪坐在浴桶的旁邊,為阿嫣輕揉頭皮。 她按揉的手法很老道。 阿嫣原就累極,被她這樣輕輕按揉,不消片刻就又睡了過去。 再睜開眼,疲憊消去大半,水也涼了。 她起身擦凈水珠,穿了寢衣。 已是亥時,窗外春夜靜謐。 阿嫣原以為謝珽今夜會忙碌得脫不開身,就沒打算等,才命人鋪了床榻要熄燈,就聽外面珠簾輕動,謝珽走了進來。 他一身墨色衣裳,慣常的威冷。 神情卻似十分疲憊,進屋后不待阿嫣迎上去,便自將外裳解了隨手丟在長案上。 待阿嫣近前,忽然伸臂將她抱進了懷里。 突如其來的擁抱,令阿嫣微怔。 但她感覺得到,謝珽今晚的情緒格外低落,與往常迥異。就連這擁抱都是疲憊的,也不多說話,只低垂著頭,將臉埋在她發(fā)髻鬢畔,閉著眼久久沒動。 燭火微暗,盧嬤嬤她們悄悄退出去,就只剩夫妻相擁。 阿嫣知他這兩日情緒跌宕,便微微踮起腳尖,竭力給他些支撐。謝珽高大的身軀微微躬著,幾乎將腦袋埋到她柔軟纖秀的頸窩。 溫?zé)岬谋窍⑤p輕拂過脖頸。 不知過了多久,被他闔眼貼著的地方,忽然傳來些許溽熱的感覺,像是潮潤的眼淚。 阿嫣微詫,想要偏頭看他。 謝珽卻像是驚覺過來,松開懷抱站直身子,也沒讓她看到臉上的表情,只低聲道:“我去沐浴?!闭f罷,大步進了內(nèi)室,片刻后,里面?zhèn)鱽韲W啦水聲,像是整桶水被拎起來兜頭澆了下去。 阿嫣站在外面,暗暗有些擔(dān)心。 成婚這么久,謝珽在她心里一直都是巋然威冷的形象,瞧著仿佛鐵石心腸,堅不可摧。哪怕后來起了假戲真做的心思,在她面前扯開寢衣晃來晃去,借著泥塑仕女的名義送她珍珠首飾,也是端著點身份,不負(fù)王爺堅節(jié)度使的端貴威儀。 而今晚…… 她抬手摸向脖頸,仍能覺出殘留的稍許潮潤,那當(dāng)然不會是口水。 被兄長謀害,確實令人憤怒。 但謝瑁在祠堂里服毒自盡,謝珽搶身去救時分明是摻雜了擔(dān)憂與焦灼。以至認(rèn)清謝瑁已然氣絕的事實,他還愣愣站了半天,最后被震驚之下?lián)溥^去的謝礪擠到了旁邊,猶似不可置信。那樣的反應(yīng),在這個久經(jīng)沙場、殺人無數(shù)的悍將身上,應(yīng)是極為罕見的。 或許內(nèi)心深處,他仍在顧念血緣。 阿嫣長在書香文墨的太師府,即便長輩偏心固執(zhí)些,幼時過得也不盡如意,卻從未見識過至親相爭的慘烈。 她攥著衣袖,不時覷向浴房。 …… 兩炷香后,謝珽才從里面走了出來。 濕透的頭發(fā)披散,拿櫛巾擦得半干后隨意戴了玉冠,寢衣也是胡亂穿著的,冷硬的輪廓在燈燭下疲憊未消,薄唇也緊緊抿著。 走到榻邊,他的臉上終于有了點情緒。 “怎么還沒睡?” “方才瞇了會兒,還不困。”阿嫣屈腿坐在榻上,沐浴后青絲披散,不用半點首飾裝點,反覺婉轉(zhuǎn)柔旖。 謝珽坐在旁邊,勉強勾了勾唇,撫著她青絲道:“早點睡吧,明日會很忙?!?/br> 聲音頗溫柔,似在寬慰。 阿嫣卻仍不太放心,遲疑了下,還是握住了他的手,“殿下方才,很難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