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jié)
阿嫣臉上笑意愈深,“那今日就體嘗一把!” 說著,扶了扶輕紗帷帽,拉著他出門。 …… 魏州人煙阜盛,街上十分熱鬧。 阿嫣先前幾回出門,以王妃的身份赴宴觀禮時多有儀仗開道,哪怕不帶儀仗,也是坐車不起眼的青帷馬車,甚少停駐細觀。今日她只帶了玉露跟著,有謝珽和青衫布衣的徐曜在身旁,連陳越都沒帶,上街之后肆意左觀右瞧。 瞧見糖人兒她想嘗,瞧見鳥籠面具她想買,瞧見竹編的動物鳥蟲她想要,就是街邊攤的餛飩和糖葫蘆,也想買來嘗嘗。 ——束縛太久,這一切都無比新奇。 覺得糖人滋味不錯,她還會試著遞過去給謝珽嘗。 謝珽起初還端著身板不肯嘗。 畢竟么,早就已經(jīng)過了弱冠之年,又以端肅威冷的身份震懾河?xùn)|內(nèi)外,那股由內(nèi)而外的冷厲氣度,能為他省卻不少麻煩。如今被個妙齡姑娘牽著上街,瞧著她笑生雙靨,如鳥出樊籠般換快,心中自是欣慰。但要讓他一個大男人手里攥著糖人糖葫蘆,著實為難了點。 他下意識推拒,死活不肯。 阿嫣沒為難,繼續(xù)在街上晃悠,若覺得那雙軟綿綿的腳丫走累了,便尋個小攤坐著,來一碗酸辣爽口的粉,或是香滑美味的餛飩,跟謝珽一人拿一把勺子,慢吞吞的吃。比起王府里的珍饈美饌,幾文錢的小食聽起來頗為寒磣,不過街邊生意興隆的小攤,多半是多年的手藝,吃著卻味道極好。 阿嫣在京城的時候,最愛和徐元娥姐弟倆跟著徐太傅上街,在書畫音律之外,體嘗市井笑鬧的閑逸之樂。 如今舊事重溫,顯然十分自在。 謝珽雖說嘴巴挑剔了點,從前在軍伍中也沒少吃苦,這些小食也曾拿來果腹,頗知其中妙味。 更何況,今日還有美人在側(cè)。 兩人走馬觀花,哪怕是路邊不起眼的一碗餛飩湯粉,吃著都像是格外美味。到了后來,不須阿嫣提起,謝珽已能猜出她的喜好,在瞧見店鋪小攤時,便指給她瞧,而后被阿嫣笑盈盈的拉過去。 玉露和徐曜默默跟隨,手里東西愈來愈多。 途徑一處茶樓,阿嫣有點腳酸,進去找了個位子,聽那說書人天上地下的胡吹,謝珽似也有點興致,付茶錢討了點蜜餞磨牙。在阿嫣又一次將糖人遞過來時,終于忘了最初的推拒,隨手捏在指尖嘗了嘗。 茶樓里生意十分興隆,賓客幾乎滿座,玉露不好擠到阿嫣身邊去,便在角落靠著歇腳。 徐曜也抱臂靠上去。 “你家姑娘從前就這樣么?”他對說書人無甚興致,隨口問道。 玉露沒太明白,“怎樣?” “就很愛玩?!毙礻桩吘辜蓱勍蹂纳矸荩瑳]敢說貪吃貪玩的字眼,只道:“平常的大家閨秀不都自矜身份,出入都要講究排場,養(yǎng)得金尊玉貴么。聽聞你家姑娘書畫精絕,一手箜篌彈得不比魏州這幾位名家差,人人都夸知書識禮,端莊大方?!?/br> “這兩樣沖突么?” 玉露一直覺得自家姑娘這般沉靜卻閑逸的性子,比秦念月和鄭吟秋那種端著的大家閨秀平易多了,此刻說起來,也沒什么好這樣的,“在京城的時候,她常跟徐太傅上街,前腳吃著巷口小攤的胡餅rou湯,后腳就能出入畫院館閣,雅的俗的都懂。她喜歡這些。” “也是?!毙礻c了點頭,“誰能想到,王……我家主子殺伐決斷,關(guān)著門也會捏泥巴呢。人各有志?!?/br> 玉露被他這話逗得一笑。 “你家主子從前會這樣么?” “他從前是街上的常客?!毙礻椎吐暋?/br> 那時候老王爺還在,謝珽是府中次子,修文習(xí)武之余,沒少走街串巷,在魏州城的街巷店鋪里尋找樂趣。那些街邊熱氣騰騰的油餅,小攤上有趣好玩的糖人,他也曾毫無顧忌的隨手買了磨牙,有時候練武煩了,也會來茶樓吹風(fēng)聽書,躺在屋頂看街上人來人往,甚或去賭坊教訓(xùn)幾個同齡的紈绔。 徐曜自幼跟著他,沒少因此被連累得挨打。 后來謝袞戰(zhàn)死,頑劣少年在短短時日里像是變了個人。乃至率兵反擊、斬殺敵將、承襲爵位,他身上越來越有王爺和節(jié)度使的端穩(wěn)沉肅之姿,冷厲手腕之下,鎮(zhèn)住河?xùn)|和邊境,令聲名聞于四海。這些東西他也再沒碰過,生殺予奪之間,只剩下鐵石心腸和狠厲冷沉,腦海亦唯有謀算與權(quán)衡。 而那個昔日意氣風(fēng)發(fā)、頑劣恣肆的少年郎,似乎也隨著老王爺?shù)乃狼娜宦裨?,只剩這副冷厲軀殼,活成眾人敬畏的一方霸主。 徐曜以為他會一輩子冷肅下去。 然而此刻,徐曜看著謝珽閑靠在窗檻的側(cè)影,看到在他指間打旋的糖人,想起他站在阿嫣的身后,唇邊挑了淡淡的笑,抱臂在胸覷著少女的樣子,乃至慫恿阿嫣去歌坊里開眼界時的不懷好意,忽然覺得,那個少年或許沒有被徹底埋葬。 只是被深藏在了心底。 等著那個合適的人,喚醒被壓抑禁錮的萬般情緒而已。 徐曜覺得,王妃替嫁而來或許是天意。 換成任何人,無論是自私任性、莽撞驕縱的楚嬙,抑或賣乖裝巧、心機暗藏的表姑娘,或者端方穩(wěn)重、步步為營的鄭姑娘,都沒能耐走近揖峰軒的滿架泥塑,沒能耐讓謝珽重奏箜篌,更不會有今日這初戀男女般的逛街閑游。 在謝珽心里,她必定極為不同。 第60章 歡喜 湊過去在他側(cè)臉輕輕親了一下?!?/br> 歇足之后, 阿嫣出門再戰(zhàn)。 ——實在是府里憋得太久,囿于王妃的身份不能任性,好容易由謝珽帶出來, 自然要逛夠了才行。 何況魏州富庶一方, 物產(chǎn)頗豐,從不起眼的小玩意兒, 到貴重的珍珠、綢緞,當?shù)禺a(chǎn)的筆墨紙硯, 皆與京城不大相同。她也想買些帶回去給雙親幼弟和徐元娥一家、京中舊友, 不負在魏州的整年時光。 謝珽瞧她興致極濃, 怕那雙綿軟腳丫累壞了, 又找匹馬騎著,慢悠悠逛來逛去。 直到晚飯后, 街市華燈初上。 兩人選了處菜肴精致的酒樓用飯,待茶足飯飽,已是戌時。 初秋的夜涼爽宜人, 窗外華燈點點。 酒樓上下三層,借著地勢之利, 可瞧見河對岸有一處閣樓臨水而立, 周遭懸掛了各色燈籠, 流光溢彩。正逢月初, 前半夜星斗燦爛而無蟾宮之明, 如墨夜色籠罩中, 愈發(fā)顯得那一處燈火通明。閣樓二層的涼臺上, 有女子抱著琵琶臨風(fēng)坐著,周遭彩燈映照,泠泠清音渡水而來。 阿嫣隨手指了過去, “那是哪里?” “妙音樓?!?/br> 謝珽見她微露茫然,又解釋道:“是魏州最好的歌坊,里面有樂師也有歌伎,身世各異但都身懷絕技?!?/br> “夫君去聽過呀?” “查案時去過,迎來送往閉門閑談的地方,最宜換消息?!敝x珽見她目光巴巴的黏在那邊,眉梢微挑,“想去聽?” “可以嗎?” “你若想去,有何不可!”謝珽忽而起身,牽著她出了閣樓,經(jīng)曲橋到了對面,堂皇而入。 年少時,他每月也會跟朋友去兩趟妙音樓,就著美酒聽兩首曲子,因出手闊綽且身份貴重,極受追捧。后來襲爵掌兵,挨個揪出藏在魏州的那些眼線,再去歌坊時,卻都是查案抓人。且因那些消息關(guān)乎要害,連帶樂師歌伎都帶走了不少,令妙音樓冷清了許久。 這會兒夜幕初降,生意正好,掌柜的掛了笑滿場游走,招呼著公子貴客們,殷勤備至。 一瞧見謝珽,差點嚇出身冷汗。 忙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趕過來,堆著滿臉的笑恭敬拜見,“王爺貴足臨賤地,不知有何吩咐?” “聽曲?!敝x珽淡聲說著,視線瞟向雅間。 后面徐曜掏荷包要給賞金。 掌柜哪里敢收,忙招手叫了伙計,讓他將最好的雅間給貴客騰出來,又親自引著謝珽上樓,口中恭維道:“王爺為保河?xùn)|百姓的安寧,舍身忘死,殫精竭慮,小的能靠這生意養(yǎng)家糊口,全賴王府庇護。今日難得王爺有雅興賞光,小的孝敬都來不及,哪敢勞您破費。不知王爺今晚想聽誰的曲子?” 這倒難住了謝珽。 畢竟,他有六七年沒來這兒聽曲了。當年那幾個妙手彈奏的伶人,算來也都是嫁為人婦的年紀,想必已然不在。 遂問道:“如今誰彈得好?” 掌柜的忙說了幾個名字,有擅長琵琶的,有擅長箏的,也有北梁來的女子彈得一手好胡琴,乃至箜篌笙簫,皆有擅長的。末了又道:“早些年給王爺撫琴的那位徐老爺子如今也還在,只是年輕人們靜不下心不愛聽,平常都在山里跟僧人們切磋。恰好鄭刺史明日想聽琴,他后晌回城,今晚恰好在?!?/br> 這地方雖非聲色之地,卻也是個美色娛目、佳音悅耳的銷金窟,有身份的人甚少踏足,尋常往來的或是高門子弟,或是富商紈绔,老僧彈琴的事恐怕真沒幾個能靜心聽。 阿嫣倒是有點好奇。 遂稍稍側(cè)頭,道:“不若把他請來?倒是許久沒聽人撫琴了。” “好。”謝珽自無不從。 說話時,已經(jīng)快走到雅間的門口。 妙音樓里雅間不少,這處是陳設(shè)最妙的,若非有身份家世做倚仗,搶手的夜里豪擲千金也未必進得去。今晚霸占此處的是裴緹的幼子裴暮云,因自幼體弱不能提刀上戰(zhàn)場,格外受偏疼。有戰(zhàn)功赫赫的父兄罩著,他又不愛讀書,時常溜出來飲酒作樂,算是裴家僅有的紈绔。 夜色未深,裴暮云也才入樓。 雅間是前兩日就定好的,原打算美酒在側(cè)美人在懷,聽著琵琶逍遙一夜,哪料屁股還沒坐穩(wěn),就被人催請出來了? 裴暮云暗怒,瞧見掌柜的就想怒斥。 還沒開口就聽到一道又柔又甜的聲音,說想請人來撫琴。 他循聲望去,瞥見個裊娜的身影。 薄裙搖曳,彩蝶翩然,戴著一頂玉白輕紗圍遮的帷帽,哪怕瞧不太清面容,一眼望去,卻覺氣度清麗嫻雅,如盛放的一抹桃花,在滿樓云鬢翠影之中,獨有窈窕風(fēng)姿。看其身姿打扮,聽其嬌軟語氣,像是被誰帶進來的妙齡少女。而她的旁邊…… 裴暮云只看了一眼,差點噗通跪下。 謝珽怎么在這里! 滿腔責問怒斥之詞頓時吞回嗓門,他耗子見貓般貼在墻邊,老實拱手。才要開口問候,瞥見謝珽冷清瞥來的目光,以為謝珽是不愿讓他泄露身份張揚開,趕緊又低下了頭。 直到謝珽和阿嫣進了雅間,連徐曜和旁邊的丫鬟都進去了,裴暮云才松了口氣。 鐵腕冷厲的謝珽竟然會踏足這聲色之地? 而且還牽著個妙齡少女? 裴暮云不知這女子出自誰家,心里卻像是窺見天大的秘密,擂鼓般亂跳了起來。 據(jù)他所知,汾陽王妃出自京城高門,聽家中長輩說,待人接物皆有大家風(fēng)范、進退得宜,自然不會踏足這種地方,更不會有方才小鳥依人的姿態(tài)。而謝珽錦衣玉冠,一改往日的兇悍冷厲,哄著身邊的少女,足見鐵骨柔情,遇見了心甘情愿陷入的溫柔鄉(xiāng),陪她到此處消遣。 聽聞王爺與王妃夫妻和睦,出征前還要當眾親吻。 卻原來只是裝給人看的? 裴暮云沒敢多待,回府后將這事說予親友。 眾人聽聞,半信半疑。 裴夫人卻覺得這事或許是真的。 ——當年謝袞因何而死,晚輩們或許不知道,追隨過謝袞的老將們卻都清楚。楚家畢竟是太師府,又是皇帝強塞來的,哪會輕易被接納?如今謝珽攻下隴右,將藏著的心上人帶出來,那位看似煊赫的王妃怕是要失寵了。 驚訝之余,不免揣測暗生。 妙音樓里的謝珽與阿嫣自是渾然不知。 琴曲彈罷,又換了琵琶,在燈燭半昏的雅間里,能讓人拋開繁瑣雜事,愜意聆聽。這般心無旁騖的恣情玩樂,于阿嫣也是久違的。直到戌時過半,她才意猶未盡的跟謝珽出了歌坊,靠在他懷里縱馬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