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這回禁軍南下平亂,銀錢糧草樣樣都跟不上,他卻仍能巧言令色瞞天過海,半點而都沒受責(zé),也算是個奇才。 謝珽被造謠也出自他的手筆。 最微妙的是,他踩著吉甫的恩寵青云而上,背地里卻仍與嶺南節(jié)度使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那些牽系也都瞞著吉甫,藏得極深。就連這次肆意造謠,抹黑河?xùn)|兵馬,看其行事做派,也不像吉甫授意,而是徐元杰在暗里攪弄風(fēng)云,且手段十分隱蔽。 若非先前莫儔已經(jīng)摸出蛛絲馬跡,對他起疑后特地留意,恐怕很難查到他的頭上。 這就非常有意思了。 謝珽查清之后,聽聞徐元杰今日又附庸風(fēng)雅,跑到隱園里喝茶,徑直騎馬仗劍而來,并未太過掩飾蹤跡。 進了隱園,直奔掌柜住處。 小樓位于隱園最角落,松柏掩映,屋舍儼然,背后的巷子里盡是各處來的客商,每日里迎來送往,最宜掩人耳目。 待謝珽健步進門,掌柜恭敬行了禮,便親自到徐元杰與人閑談的那間屋中去,敲開門后,客氣含笑道:“啟稟徐侍郎,紅衣先生聽聞您在此喝茶,特地讓草民傳個話,想請侍郎過去喝幾杯?!彼请[園的主人,招待貴客時難免幫著傳幾句話,次數(shù)多了,便有些少數(shù)人才知道的指代。 譬如這紅衣先生,據(jù)徐元杰所知,是工部的隋尚書。 對方既讓掌柜代為傳話,沒派身邊隨從來請,想必是有私密之事要談,不宜為外人所知。 徐元杰心領(lǐng)神會,起身隨他出門。 這一去,就沒再回茶舍里來,與他會面等了半天,別說徐元杰,連他的長隨都沒露面,還當(dāng)是另有要事勾走了,自管離去。 閣樓之內(nèi),徐元杰與長隨盡被捆縛。 最擅刑訊的朱九昨晚就已暗中潛入隱園,連同審問的屋舍器具都準備好了,待徐元杰落入掌中,立時下狠手招呼。 如謝珽所料,徐元杰瞧著狡詐貪婪阿諛奉承,一副弄權(quán)斂財之態(tài),實則嘴巴很硬,頗會應(yīng)對刑訊逼問,輕易不肯開口。 朱九費了不少力氣,才撬開他的嘴。 這口子一開,后面就容易得多。 徐元杰再怎么硬氣,到底是官場上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這十余年來在京城里享盡富貴,身邊有嬌妻美妾,膝下有稚子幼女,家資豐厚呼風(fēng)喚雨,說他神仙般的日子也不為過。如今落入謝珽手中,雖有抵抗之意,比起那些視死如歸的死士,實在遜色許多。 弱點一旦暴露,朱九順勢而上,不急著詢問他抹黑河?xùn)|的意圖,只掐著死xue威逼利誘,先徹底擊潰徐元杰心防。 待三個時辰之后,已然任由擺弄。 遂尋了筆墨,讓他修書回府,只說有事外出不便回府,免得家眷鬧起來,給這邊添麻煩。 徐元杰既已被困,沒敢在信中做手腳。 他從前為了討好吉甫,沒少做見不得人的事情,家中習(xí)以為常,見了信后絲毫未曾起疑,如常安置歇息。 謝珽遂放心審問。 抹黑河?xùn)|兵馬的事,徐元杰供認不諱,在戶部肆意挪用銀錢、斂財藏私的行徑,也幾乎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唯一令謝珽詫異的,是此人竟是嶺南節(jié)度使魏津的庶出兄弟,當(dāng)年偽造戶籍投身刺史帳下做謀士,又進京投奔吉甫皆是刻意為之,打的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算盤。 這些年里,徐元杰斂的銀錢半數(shù)給了吉甫,半數(shù)落入魏津手中,彌補嶺南賦稅不足,不易養(yǎng)兵的缺憾。 只不過他將賬目做得好看,加之魏津的人從旁遮掩,吉甫亦渾然不覺。 此次流民之亂,也是魏家兄弟從中作梗。 “其實很早就有流民鬧事了,家兄在南邊用了手段瞞著消息,那些流民鬧了幾回都被鎮(zhèn)壓著,我也攔住消息,沒讓報到京城。暴民們攢了幾年后怨氣極深,這次拿出造反的架勢,才會來勢洶洶?!?/br> 徐元杰腦袋耷拉,說得有氣無力。 簇新的衣裳沾滿血跡,汗透了貼在身上,在暗室燭光下尤為駭人。他的手腳俱被短刃釘住,好容易熬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劇痛,這會兒氣力早已耗盡,只剩滿臉冷汗,茍延殘喘。 旁邊有尚未派上用場的刑具,血跡斑斑,觸目散寒,案上亦有吊命的上等參湯,哪怕半只腳踏進閻王殿都能給人拉回來。 那些酷刑劇痛,徐元杰已不敢嘗試。 滿身疼痛幾乎令他散架,這會兒稍添些許都是百上加斤,能令他生不如死,他甚至不敢挪動分毫,大氣都不敢喘。 謝珽端坐在圈椅,眉目森冷。 “流民作亂,橫掃諸州,魏津是想等局面亂了,以勤王之名打進京城,坐享其成?” “是這個打算?!?/br> “十幾年前魏津就有篡位之心?” “朝廷不仁,坐著皇位的昏聵庸碌,原就不配再享江山。魏家與他也有深仇大恨?!毙煸苄闹疽褲ⅲ瑤缀跤袉柋卮?,見朱九把玩著一支奇形怪狀的刀刃,沒等開口,便將舊日仇恨都說了出來。 謝珽勾指,命人抬起他的頭。 受盡重刑的人眼神都有些渙散了,瞥見朱九時甚至不受控制的有些顫栗,顯然畏懼之極,并未撒謊。 這樣看來,魏津才是深藏不露的狼子野心。 十余年前就有了篡位的打算,借著嶺南天高皇帝遠豢養(yǎng)私兵,挑出徐元杰這么個長袖善舞的庶兄弟,偽造了戶籍身份混入朝廷,既將朝廷內(nèi)情摸得一清二楚,又能諂媚惑主讓帝王愈發(fā)昏聵、jian佞愈發(fā)得志,敗盡朝廷威信基業(yè),順手把國庫掏了個一干二凈。 如今朝廷孤立無援、皇權(quán)搖搖欲墜,被流民輕易撼動,未嘗沒有魏家兄弟的一份功勞。 徐元杰之所以抹黑謝家,自然是怕河?xùn)|威名遠播,在魏津借勤王之名篡位時橫插一腳。若早早敗壞了名聲,朝堂之上、四海百姓皆將河?xùn)|兵將視為虎狼,關(guān)門相拒,對他魏家自是有益無害的。 只不過…… 時光回溯到十余年前,許多事重又翻上心頭。 魏津既有此志,對謝家十分提防,那么七年前謝袞的死……謝珽念及亡父,眉目間愈發(fā)陰沉,忽而起身,抬腳踩在釘住徐元杰的木板上,居高臨下的攫住他目光,“當(dāng)日狗皇帝謀害先父,據(jù)我所知是吉甫在旁鼓吹挑唆。吉甫那邊,是你在出謀劃策?” 極為鋒銳的目光,卷著冷厲威儀,如黑云壓城。 徐元杰下意識的挪開了視線。 “不是我……” 話音未落,大腿根處便被謝珽一劍刺穿,雖避開了要害不至于血流如注,卻也濺得鮮血淋漓。徐元杰猛地慘嚎了一聲,疼得渾身幾乎痙攣,因大腿被劍釘在木板上,每一下痙攣顫抖,又扯得傷口劇痛,一時間冷汗涔涔,險些疼暈過去。 謝珽一瞧他那反應(yīng),便知此事徐元杰脫不了干系,大怒之下,厲聲道:“是不是你!” “是我!是我!” 徐元杰瞧朱九遞來短劍,生怕再挨這劇痛,求饒的聲音都嘶啞了起來,“是魏津命我做的!”尖銳的聲音被侍衛(wèi)拿布團捂住,刮骨割rou的疼痛幾乎令他窒息。豆大的汗珠從額頭徐元杰滾落,求饒的聲音驚懼而顫抖,“七年之前,他就想過拿河?xùn)|做文章?!?/br> 聲音被布團捂著,卻仍清晰可辨。 謝珽捏緊劍柄,震怒之下骨節(jié)幾乎捏得咔嚓輕響,沉厲的眼底遽然浮起猩紅。 朱九怕他一怒之下取了對方性命斬斷線索,忙硬著頭皮牽住謝珽衣袖,低聲道:“王爺,大局為重?!?/br> 謝珽怒氣勃然,心中卻已洞明。 七年之前,河?xùn)|的兵強馬壯之勢不遜于如今,且謝袞正當(dāng)盛年,二十余年殺伐之后,在軍中的威信無可撼動。這樣的威脅,必定令朝廷極為不安,徐元杰的挑唆,不過是將火星吹成火苗。彼時河?xùn)|軍中動蕩,他少年意氣又懷著深仇大恨,一旦引兵入京為父報仇,哪怕能夠拿下京城那些酒囊飯袋,恐怕也會傷亡慘重。 這樣兩敗俱傷的情勢,魏津必定樂見其成。 只不過武氏勸住了年少盛怒的他。 遂收斂鋒芒,韜光養(yǎng)晦。 魏津的jian計落空,沒了引兵入京的由頭,才會在流民身上動手腳,攪出這次的流民之亂。 此等歹毒陰狠的居心,不遜于昏君佞臣。 謝珽死死握拳,手背青筋暴起。 …… 隱園之外,京城的秋夜依舊安謐。 阿嫣回到隨園之后,立時讓人按曾媚筠給的方子抓藥,當(dāng)晚就煎了藥湯來喝。謝珽整夜未歸,陸恪他們也不見蹤影,想必要辦的事情不小。她原打算早點去城外別苑拜望徐太傅,瞧著這情勢,到底不敢出城給謝珽添亂,翌日無事時,便先去徐家看望徐元娥。 徐元娥殷勤迎入府中。 原本她是想跟著祖父去城外的,只不過別苑里的書齋不夠?qū)挸ǎ镱^藏書也有限,徐太傅近來編纂書目,不時得從府里的藏書樓調(diào)些書卷過去,需有人在府里支應(yīng)。男兒們各有官職,女眷中就數(shù)她這個孫女最聰慧,對上千書柜了若指掌,便留她在府里找書。 這倒方便了阿嫣。 小姐妹倆許久沒見面,謝珽那隨園又是無數(shù)眼睛盯著的,徐元娥不好去攪擾,此刻在太傅府里,倒自在許多。 兩人蕩著秋千閑聊,府門之外,周希逸錦衣而來。 那日被司裕攔住后他并未死心。 生來錦衣玉食,尊貴優(yōu)渥,他對權(quán)位銀錢并無太多貪圖,除了輔佐父親、游歷探查消息外,最感興趣的就是美色。 阿嫣原就生得貌美音嬌,雪膚云鬢,且承襲了祖父書畫音律的才情,論靈動論氣度,滿京城都挑不出第二個來。周希逸閱盡美色,目光比尋常男人毒辣得多,對空有皮囊的女子無甚興致,碰見這般深藏不露的佳人,自是念念不忘,一心要探明身份。 若能據(jù)為己有,自然更好。 他猜得尾隨阿嫣會被司裕察覺,便遠遠避著,待阿嫣娥離開后摸出了徐元娥的身份,派人守株待兔。 自然,他也有正事要辦。 永徽帝為籠絡(luò)謝珽,迅速命人頒了圣旨讓謝珽節(jié)度隴右,周希逸得知消息后,猜出隱情,故意在誠王府附近流露了身份。果然,今日清晨,誠王就派人請他過府?dāng)⒃挘敝辽挝绾蟛鸥孓o而出。 才出來沒多久,就聽眼線說美人在太傅府外露了面,忙攜了名帖,興致勃勃地趕過來,想借著拜見太傅的名號見上一面。 可惜他運氣實在不行。 還沒將名帖遞給徐家的門房,便又被飄然而至的司裕堵了個正著。 ——他進了京城無所事事,只在暗處護著阿嫣,因著身手卓然,并無旁人察覺。方才阿嫣進府,他沒事兒干,仍挑了棵粗壯的老樹,叼了根草棍在樹干上躺著。遠遠瞧見那甩不掉的尾巴又露了面,猜得是為阿嫣而來,光潔的眉心微微一蹙,便飄然躍至門前。 周希逸道明身份后還沒掏出名帖,便碰上了老對手。 少年面貌清秀,身姿挺拔,抱臂站在他面前,向門房道:“姑娘不會見他?!?/br> 門房瞪大了眼睛,“司公子?” 司裕沒出聲,只拿清冷目光瞥了一眼周希逸。 那門房在太傅府上當(dāng)差已久,先前阿嫣隔三差五就乘馬車來府里,迎接的次數(shù)多了,自然認得司裕這張臉。 雖然想不通那平平無奇的小車夫怎會從天而降,但聽他的意思,阿嫣顯然不愿見這不速之客。且徐太傅最近在別苑,吩咐了訪客一概不見,遂拱手道:“太傅不在府中,公子改日再來吧?!?/br> 周希逸一噎,未料閉門羹來得這樣快。 顯然,門房認得這少年。 少年神出鬼沒,又將小美人喚作“姑娘”,想必不是親眷兄弟。在魏州撞見的那回,他的目光都落在了阿嫣身上,并沒太留意車夫,這會兒沒認出來,想了想,覺得這少年應(yīng)該是個護衛(wèi)。 周希逸有自知之明,那日被司裕無聲無息的抵住要害,便知道這少年身手絕佳,恐怕他和侍衛(wèi)聯(lián)手都不是對手。 且他是求美而來,哪能在府前打架? 但若就此鎩羽,難免敗興。 他不至于跟門房計較,只將目光投向了司裕,臉上露出幾分不悅,“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