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jié)
那些時候,她都不曾哭泣。 因心里很清楚,慌亂的眼淚并無用處,所有的困局都得獨自應對,必須沉默著一步步走下去。 直到謝珽牽住她的手,將她擁進懷里。 才覺得有了依靠。 這幾個夜里,每嘗想起他時鼻頭便會忍不住泛酸,化成眼角的熱意,她只能竭力忍耐,強迫自己籌謀出路。 此刻,卻已無所顧忌。 分不清是激動還是委屈,先前繃著的神經(jīng)悄然松懈,她靠在熟悉的胸膛,哪怕寒風撲面而來,似刀如劍,背后卻是寬厚而溫暖的。腰身被他摟著,兩人腹背相貼,她感覺得到謝珽漸而用力的手臂,眼淚落得愈兇,悄然沒入衣領。 她閉上眼睛,唇角卻忍不住勾起。 而后握住謝珽攬腰的手,十指交扣。 他的手背很涼,深冬寒夜里像是快要凍僵,她心疼極了,挑起外裳將他的手引入懷中,輕輕摩挲著渡去暖意。片刻后覺得這樣不夠,又將另只手伸過去,給他手腕送暖,珍寶般抱在懷里。 暗夜里馬蹄疾勁,風馳電掣。 她的兩只小手柔若無骨,肌膚溫暖之外,也帶著濕潤的潮意,不似冰雪,卻如眼淚。 她必定是哭了。 就像昨夜孤身困在客棧里,察覺動靜后暗生驚恐,神情戒備,卻在看清他的眉眼時欣喜上涌,淚落如雨。這漫長的半個月,于他而言是煎熬,于她更是苦楚難熬。她必定在盼著他出現(xiàn),盼了很久,也擔驚受怕了很久。 不知怎的,謝珽忽然紅了眼眶。 …… 客棧里,直到兩炷香后,才有人察覺了異常。 跟謝珽一樣,周家亦有暗衛(wèi)。 雖說多半都在周守素手里,每個兒子身邊卻也有一兩個暗里隨從護衛(wèi)的人。扣押了阿嫣之后,周希遠并未多調(diào)人手,只讓暗衛(wèi)在夜里留意巡查,每隔一陣子就跟負責夜間宿衛(wèi)的隨從侍衛(wèi)打個招呼。 先前兩夜里,一切皆安然無恙。 今夜暗衛(wèi)卻忽然沒了動靜。 侍衛(wèi)起初沒留意,等了許久仍未見暗衛(wèi)露面,不由心生疑惑,特地去尋。 這一找,才發(fā)現(xiàn)三名暗衛(wèi)皆已斃命,被藏在樹影昏暗隱蔽處,深冬寒雪里,已是氣絕多時。 侍衛(wèi)這一驚非同小可,當即命人加緊戒備,又忙去稟報給周希遠。 周希遠久在軍中,也是從小兵斥候一路歷練過來的,出門在外時睡得并不深,沒片刻就出來了。聞訊奔向阿嫣的屋舍,就見里頭床褥整齊,門窗桌椅都毫無異樣,人卻沒了蹤跡。 周希遠大怒,直撲弟弟屋中。 他原就不喜弟弟對那早就有主的汾陽王妃獻殷勤,又是送飯又是送衣裳的照顧,只是礙著周希逸頗受周守素疼寵,沒發(fā)作罷了。先前周希逸屢屢勸說她放阿嫣回河東時,兄弟倆更曾怒而爭執(zhí)。如今阿嫣失蹤,他最先想到的就是色迷心竅的弟弟。 門扇撞開,熟睡的周希逸被他抓起來。 大眼瞪小眼,周希逸不明就里。 周希遠卻是個暴躁的性子,不相信手無縛雞之力的阿嫣能活生生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立即厲色質(zhì)問。 兄弟倆險些吵起來。 最后,還是周希逸一巴掌拍在桌上,怒道:“我就算再貪色,也不至于吃里扒外,就這么放走汾陽王妃,回去后如何跟父親交代?何況,這幾個暗衛(wèi)都是周家的人,平白無故的我取他們性命做什么!想必是河東的人察覺了蹤跡,偷偷救走的?!?/br> “真不是你?” “真不是我干的!” “那就派人去追回來?!敝芟_h在自家地盤上栽了跟頭,原就十分惱火,被幼弟嗆了之后,愈發(fā)有些急躁,叫來了侍衛(wèi)隨從,讓他們立即分頭去找蹤跡。 周希逸見他這般折騰,又勸道:“汾陽王妃一介女流,就算捉回來,拿她要挾也會為人所不齒。如今既被救走,足見河東的人有些本事,與其在這兒耗,不如多用心思加固邊城防守。免得往后謝家眼線隨意出入,把劍南當成篩子?!?/br> “這事自然要做,人也不能丟!那女人有大用處,老子眼巴巴趕來,豈能空手而歸!” “大哥!”周希逸幾乎磨破嘴皮,“誠王原就沒安好心,咱們何必被他牽著鼻子?;馗?,我去交代!” 末尾這句,分明是愿意承擔此事。 周希遠身為嫡長子,卻因吃了身量的虧,在外面屢屢被周希逸搶去風頭,就連客棧掌柜見了面都直撲周希逸,將他當成個隨從,心里難免憋氣。這會兒見他如此,似要越過長幼之序,愈發(fā)氣怒,斥道:“龜兒子,反了天了!” “我是你弟!”周希逸瞪大眼。 周希遠懶得跟他掰扯,趁著他毫無防備,一拳將他打暈過去,怒而吩咐,“將他綁回錦城。老子抓了那女人,再回府去交代!”說罷,拂袖出屋,得知侍衛(wèi)并未尋到蹤跡之后,騎馬直奔最近的折沖府。 比起河東,劍南有天然的地勢之優(yōu)。 譬如阿嫣被擄后,商隊若想繞過關卡避開搜查,將昏睡的阿嫣往袋中一裝,能憑著早就尋摸好的路繞出去,雖然麻煩些,卻也不是完全無路可走。相較之下,劍南山高水深,地勢極為復雜,有幾處關隘更是咽喉要道,若不從中經(jīng)過,就得翻山越嶺繞極遠的路,費力艱險之極。 周希遠不信河東的人會帶著王妃去穿荊棘、渡急水,專挑人跡罕至的懸崖峭壁逃生。 就算侍衛(wèi)們想,身嬌體弱的女人也扛不住,非但腳力不足,亦極耗費時日。 他篤定對方會走關隘。 具體走哪一處,卻是沒人能保證的。侍衛(wèi)們追出去后費盡力氣,也只知道對方沿著三四個方向逃走,并不知那女人走的是哪一路。他對著輿圖,挑出從劍南去往河東時非走不可的幾處關隘,而后命人迅速畫了阿嫣的像,又嚴令搜查出入人等,飛鴿送往各處關隘。 除卻關隘之外,又借著身份之便,下令各處嚴家盤查,稍有異動便來稟報。 而后,挑了最可能的一處親自去坐鎮(zhèn)。 …… 百余里外,謝珽仍縱馬疾馳。 因那座客棧在城池之外,不必遭受城門口的盤查,他帶著阿嫣連夜逃脫時便方便了許多。之后又特地繞過城池,盡量選偏僻些的地方趕路,因怕人多了引周家留意,一路就只有他帶著阿嫣和徐曜,兩名暗衛(wèi)不遠不近的跟著。 如是晝夜趕路,離河東愈來愈近。 但誠如周希遠所料,謝珽繞不過必經(jīng)的關隘。 比如眼前的這座鷹愁關。 群山連綿,峰巒陡峭,中間又有濤濤大河蜿蜒奔流,劍南地勢之兇險遠超河東。 翻山越嶺固然是一種選擇。 但若真這樣走,就得繞極大的圈子,且雜木荊棘密布的路很不好走。非但阿嫣吃苦受累,途中也得平白拖延許多時日。且劍南畢竟不是謝家的地盤,能摸清關隘要道已頗難得,對崇山峻嶺中的地形氣候其實知之甚少。如今正逢深冬,實在不宜冒險。 這座關隘是目下最合適的選擇。 不過如何通關卻是個麻煩。 謝珽雖在劍南布了眼線,也只是為探聽消息,人手不算多,更不像在京城那樣手眼通天。且這回是倉促趕來營救阿嫣,先前急于尋人,如今時日有限,更沒法像陳半千劫奪阿嫣那樣早早的籌謀鋪路,備足虛招幌子,做出萬全的準備。 據(jù)阿嫣所言,周希遠打定了主意要用劫持女眷的齷齪手段牽制河東,看這一路盤查的情勢,便知他還沒死心。 關隘盤查極為嚴格,莫說馬車里的貨物都要拆卸檢查,碰見身量秀弱些的,不論男女都要揉揉臉,大約是防著易了容蒙混過關。一旦被察覺,就只能硬闖。 可若硬闖,外面卻是龍?zhí)痘ue。 ——劍南麾下的兵馬由周守素統(tǒng)領,周希遠是其長子,手中權柄不小,為活捉阿嫣,他竟在每處關隘外都調(diào)了千名精兵守著,弓箭俱全,日夜戒備。 眼線稟報時,神情也頗擔憂。 “老陳今早就混過去了,召集了兄弟們在外接應。但是剛出城門的這段路不好走,兩邊都是峭壁,人家在上面架了弓箭,一不小心就得射成刺猬。我們?nèi)籼嵩鐒邮?,又會自露馬腳?!卑缱鏖苑虻哪凶哟髁似婆f斗笠,攏袖坐在簡陋茶攤上,似有些作難。 徐曜聞言,不由得看向了阿嫣。 他和謝珽出生入死,孤軍深入的事情沒少做,這會兒貼身尋了套細甲穿著,拼著受傷強闖過去,也能有幾分把握。 王妃卻不一樣。 哪怕也穿了細甲護體,到底是弱質(zhì)之身,倘若不慎被傷著,刀劍無眼,那可是關乎性命的事。 他沒敢亂說,又看向謝珽。 謝珽兩道劍眉緊擰,手指捻動茶杯。 讓阿嫣冒著箭雨往外闖,那絕不可能,稍有疏忽就是性命之憂,他不能拿她冒險。若要設法調(diào)開精兵,倒也不是沒法子,譬如劫了此處最要緊人物擋箭,就有轉(zhuǎn)圜之機。 但這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極難。 若劫得太早了被人察覺,不等他拿到城門口擋箭,消息一出,關隘或許就給封了。若要挑著時辰劫人,他須護在阿嫣身邊無暇分.身,這些眼線雖耳聰目明,身手卻不足以輕而易舉的劫人,哪怕派了徐曜,甚至他的暗衛(wèi),也不夠穩(wěn)妥。 但凡不能一擊而中,就會打草驚蛇。 實在不行,只能將阿嫣交給徐曜,他去劫人開道。 謝珽終究放心不下,只沉眉未語。 便在此時,一段枯黃的竹枝忽然自背后飄來,雖未挾風雷之勢,卻仍有破空而來的輕微動靜。謝珽耳力極佳,猛地抬手將其夾住,回頭看向竹枝來處。 就見道旁老樹下,有個少年抱臂而立。 他身上仍穿著半舊的青衫,拿木簪挽發(fā)成髻,一張清秀的臉在冬日里毫無遮擋,就那么沐浴在陽光下,肆無忌憚。 司裕? 謝珽神情錯愕,旁邊阿嫣也在此時抬目望去。 旋即,她的眼底浮起了驚喜。 京城一別之后,她已許久沒看到司裕了。唯一聽到的消息,還是徐家叔叔來魏州時,曾說周希逸在京城挨了打,傳言是謝珽所為。謝珽則將此事栽在了司裕的頭上,說是司裕出手揍的。 那個時候,阿嫣也曾暗暗想過,不知道司裕那樣孤僻的性子,會不會找到好的去處,另尋前程。 卻未料今日竟在此重逢! 視線相觸,少年朝她挑了挑唇角。 深冬的日頭寡淡蒼白,他的臉上卻頗有神采,唇角勾起時笑容稍露,頗有幾分自在散漫的滋味。比起剛認識時冷清孤僻、寡言少語,總喜歡躲在樹梢屋頂不肯跟人接觸的模樣,他這會兒堂而皇之的站在那里,竟比跑路的謝珽和阿嫣他們還要坦蕩幾分。 看得出來,他已變了些許。 阿嫣稍感欣慰,那邊司裕卻抬下巴指向不遠處的一條路口,而后動身往那邊走過去。 謝珽、阿嫣和徐曜隨即起身,跟了過去。 兩處碰見,竟是謝珽最先開口,“你怎會在這里?” 司裕答得依舊簡單—— “游玩?!?/br> …… 司裕來劍南,確實是為了游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