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jié)
這樣說來,倒是能讓人放心些。 阿嫣暗自松了口氣,想著謝珽在沙場上數(shù)次重傷將死都能熬過來,司裕有人照應(yīng),往后定能康復(fù),才又捧過小碗舀湯吃飯。喝了兩口,又問道:“他為何不肯跟你走?治好傷再走也行啊。” “大約是想留在劍南。” 謝珽瞧她的目光投向小炒羊rou,索性將碟子擺到她跟前,“他說,過去的未必是前生,好的壞的他都會記著,不能忘。劍南是個好地方,他想再走走看看,沒準就知道該去哪里了?!?/br> “也好,知道想做什么,自然就有路了?!?/br> 阿嫣原是怕司裕沉溺在幼時的陰暗記憶不肯出來,才借用了那句詩勉勵。如今他既看開了,還將目光投向無辜的孩子,主動幫謝珽出手,足見心里已漸漸有了明晰的答案。 這樣就很好了。 他那樣驚才絕艷、心地至純的少年,原就該有廣闊無垠的天地,任由他振翅翱翔。 而至于她,則心甘情愿被縛在王妃之位。 阿嫣抬眸看向謝珽,眸色溫柔如波。 第101章 圓滿 魂牽夢縈,終成繾綣。 晚飯用畢, 夜色已降。 徐曜給陸恪尋了郎中來醫(yī)治,又命人看管好自投羅網(wǎng)的周希遠,將此行受傷的部下都安頓好, 才來院外求見謝珽, 將事情盡數(shù)匯報。謝珽知他辛苦,命刺史好生照看, 暫且另調(diào)侍衛(wèi)守在官驛外,讓徐曜歇息幾日。 而后仍回屋中, 換衣沐浴。 夜已深, 燭火照得滿屋亮如白晝。 阿嫣已命人備足熱水, 連同要給他換的藥膏、細布等物盡數(shù)備齊。見謝珽進來, 便幫他寬衣。 干凈的外裳解去,里面玉白中衣上的血跡已然干涸, 瞧著只覺觸目驚心。冬日里天寒地凍,他疾馳趕路,即便偶爾歇息也是和衣而睡, 只在早晚換點藥膏,連包扎都頗敷衍。到這會兒, 滲出的藥膏混了血色, 令周遭的布料有點發(fā)硬。 阿嫣小心脫去, 到了貼身里衣, 果然見衣料與軟布黏在一處。 換成謝珽, 怕是會猛力扯開, 牽動傷口。 阿嫣卻怎么舍得? 也沒打算再用這身里衣, 只拿小銀剪將傷口周圍的單獨旋出來,將衣裳褪了丟開。 男人背脊盡露,斑駁傷痕隨之入目。 阿嫣知道他身上有許多舊傷, 都是早年率軍征戰(zhàn),在沙場上留下的。有些早已痊愈,不見半點蹤跡,有些則留下或輕或重的傷疤,印刻彼時命懸一線的經(jīng)歷。 她嫁進去后,謝珽身上也曾添過新傷,譬如元夕那夜的偷襲,譬如進京途中的圍殺。 那些傷卻早已痊愈。 在春波苑里廝磨的那些夜晚,她的手指也曾一寸寸拂過他后背,將每一處傷疤都記得清晰分明,亦為之心疼。 而此刻,他身上又布了許多傷痕。 比起細長的毒針、薄銳的刀痕,鐵箭射進脊背,箭簇被拔除時,總要帶得周遭皮rou外翻,瞧著怵目驚心。而謝珽先是應(yīng)敵脫身、誘捕周希遠,后又疾馳趕路,到官驛與她相聚,寒冬臘月的天氣里,每次都是讓人粗略灑些藥粉,清理得并不仔細。 此刻數(shù)處傷痕入目,情狀可想而知。 阿嫣指尖輕顫,怕弄疼了謝珽,竭力克制著不去想他中箭、拔箭時的疼痛,拿潮濕的軟布輕輕擦干凈傷口。而后灑了藥粉,抹上藥膏,拿疊好的軟布輕輕遮住,再繞過腰身纏好。她的動作極輕,也一直沒說話,只是眼圈愈來愈紅,鼻頭亦泛酸起來。 謝珽原本盤膝而坐,任由她擺弄,良久沒聽見她說話,卻覺呼吸有異,不由回頭瞥她,溫聲道:“怎么了?” “這些傷……”阿嫣低聲,帶著鼻音。 這模樣,倒像是快哭了。 謝珽也知道背上不甚好看,讓她心疼了,便故作輕松的寬慰,“皮rou傷罷了,養(yǎng)養(yǎng)便可。只要箭頭沒煨毒,別的都好說——”話音未落,忽覺后背一暖,是阿嫣忽然張懷抱住了他。 竭力放輕的擁抱,像是怕觸到傷口。 她將臉貼在他的肩膀。 浴房暖熱,她的臉也柔軟溫暖,肌膚相貼時,一滴淚也隨之滾落,從他的肩膀徐徐滑落胸膛。 “其實夫君可以不必親自來。” 低軟的聲音,夾雜幾分克制著的啜泣,響在他耳邊。阿嫣沒想到謝珽所謂的不妨事,竟是這般血rou外翻的重傷,想起關(guān)隘外兜頭罩下的箭雨時,仍覺心有余悸。 雙手被他握住,男人脊背微僵。 阿嫣拿臉頰輕蹭他脖頸,逃命途中克制積壓的情緒,在此時泛上心頭。她的眼眶愈發(fā)酸熱,連聲音都帶了喑啞,“我當時想,以你的才智,得了消息后必定能猜到我會去哪里。我也知道,你不會放任我流落在外,定會派人來救,或許還會拿我當時的衣飾當線索?!?/br> “我相信你定能救我脫困,卻沒想到你會親自來?!?/br> “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歡喜?!?/br> 視線在水霧中迷蒙,她的唇角輕輕勾起。溫?zé)岬臏I珠盡數(shù)落在他身上,蜿蜒過賁張的胸,漸而打濕胸口。 阿嫣親他脖頸,心頭隨之泛酸。 “自打祖父過世之后,就沒誰偏疼過我了。從小,祖母最愛的是堂姐,母親最看重的是兄長,父親又忙于公事,甚少能照顧到我。家里若有了爭執(zhí),母親也從不維護我。若碰見極麻煩的事,兩相權(quán)衡,恐怕我也是被舍棄的那個?!?/br> 就像那場替嫁,誰心里都有小算盤,就連犯錯的楚嬙都有人維護,卻沒誰真心為她打算。 就像最初的婚約,喬懷遠滿口深情重意,終也抵不過吉相所許的前程。 阿嫣從未奢望被誰偏疼。 更沒想過,在輕重懸殊的利弊跟前,會有人堅定的站到她這邊,不問得失。 流落劍南的途中,她盼著謝珽能派人救她脫困,冷靜細思時卻也知道,在河?xùn)|所有人的眼中,比起謝珽的安危,她這個王妃其實無關(guān)緊要。畢竟,謝珽身上背負著的是整個河?xùn)|的前程,是萬千兵將的托付與期望,容不得半分閃失。 若不是司裕湊巧現(xiàn)身幫忙,鷹愁關(guān)外的箭雨便極難抵擋,后面的路必定也是九死一生。 這趟營救有多兇險,謝珽不會不知。 他卻還是來了。 暖意洶涌漫上心間,阿嫣清楚這選擇里的分量和心意,低聲道:“謝謝你來救我?!?/br> 輕柔的言語,摻雜幾分歡喜。 謝珽卻覺得心疼之極。 他轉(zhuǎn)過身,將她擁進懷里,指腹拭去淚珠時,溫柔的聲音如同輕哄,“我說過的,會護著你?!?/br> 拿命去換都在所不惜。 燭光搖曳的浴房里,阿嫣眼淚落得更兇了。 謝珽湊過去,將淚珠吻在唇上,嘗到咸澀的味道。他索性將她抱起來,放在腿上坐著,慣常冷硬的眉眼間,已盡是呵寵溫柔,“那些人偏心是因目光短淺,有眼無珠,不知道咱們阿嫣有多好。你瞧,祖父不就最疼你么。他的高遠襟懷,可是世人皆知的?!?/br> 這祖父,自然是說先太師了。 從前的謝珽深恨永徽帝,對沾了皇家光彩的楚家也有抵觸之心。如今,因著懷里的阿嫣,他對先太師卻是滿心感激,“很小的時候,有祖父疼你。如今祖父不在,就換我來疼你。從四五歲到出閣,中間受了十年的委屈,往后幾十年,我都給你寵回來。” “不哭了,好不好?” 極rou麻的話,他說得卻頗認真。 阿嫣破涕而笑,低聲道:“誰委屈了。我就是覺得……”她的手落在謝珽臉頰,指腹摩挲眉骨,淚光盈盈中勾起甜軟的笑,“嫁給你,真好?!?/br> 謝珽一笑,將她揉在懷里抱緊。 片刻后,便聽她又道:“往后不許這樣冒險了。這些傷疤,每一道都看著心疼?!?/br> “好,都聽你的?!敝x珽蹭她發(fā)髻,溫聲道。 …… 從浴房出來,已是一個時辰之后。 久別的思念如山似海,擁抱化為唇舌糾纏,綿密的吻道盡相思,肆意的攫取令阿嫣臉頰紅透。不過畢竟傷勢未愈,謝珽將阿嫣抱上床榻,困在懷里扯落簾帳時,背后傷得最重的那處傷口悄然崩裂,滲出些許血跡。 阿嫣心疼壞了。 謝珽畢竟連日奔波得疲憊,沒敢再胡作非為。 翌日便讓徐曜尋了更管用的藥膏。 而后帶著阿嫣去看周希遠。 ——耀武揚威去的。 岷州城防守得十分嚴密,周希遠被擒來后也未投入牢中,只在官驛里單獨辟出個密室關(guān)押,等謝珽回魏州時,便可一道帶走作為人質(zhì)。徐曜昨晚就讓人寫了書信送往錦城,欲讓周守素親自來岷州和談,這會兒眾人休整,難得的閑適。 阿嫣在劍南的那幾日,也曾嘗過周希遠傲然輕蔑的態(tài)度,后來雙方交手,謝珽負傷,更曾仇怨。 如今反客為主,再無需收斂。 謝珽甚至未動用刑具,夫妻倆只是往門口一站,周希遠瞧見毫發(fā)無損的阿嫣和龍驤虎步的謝珽,便已悔得腸子都快爛了,臉色更是鐵青。得知謝珽已遞信于周守素,欲以他為質(zhì),讓劍南束手聽令,差點給氣死過去。 可惜身體太好,不至于輕易斷氣。 若想尋死,就更不可能了。 謝珽做著兩手打算,若周守素肯為長子而俯首稱臣,便留著周希遠性命當人質(zhì);若周守素不念親情,沒了人質(zhì)的價值,便可從周希遠嘴里嚴刑審問劍南的布防等事。這樣要緊的棋子,自然是要好生吊著性命的。 周希遠孤身被縛,只能氣得干瞪眼。 謝珽則命人備了斗篷馬匹,趁著信使前往劍南,周守素尚未來談的間隙,待阿嫣賞玩岷州雪景。 這日晚間,刺史設(shè)了場晚宴。 是謝珽點了頭的,名為接風(fēng)洗塵,實則是謝珽犒勞這趟隨他在劍南出生入死的部下們。 陸恪重傷,尚且不能挪動,只能在屋里將養(yǎng)。 旁人的傷陸續(xù)恢復(fù),對著滿桌佳肴,在官驛后面的園子里觀舞飲酒。 謝珽與阿嫣端坐在上首。 擒到周希遠之后,謝珽便已想好了在外如何交代阿嫣的這場劍南之行,這會兒便無需金屋藏嬌,連屏風(fēng)都無需多設(shè),只坦然并肩,與她一道用宴觀舞。岷州與魏州相距千里之遙,風(fēng)土人情不大相同,物產(chǎn)飲食也別具風(fēng)味。且因地方偏僻些,在京城等地也不多見。 此刻菜肴列于長案,琳瑯滿目。 阿嫣從前甚少碰到這一帶的飲食味道,如今頭回嘗到許多菜式,味道口感獨特,倒是別具一格。 遂歡喜品嘗,亦敬眾人勞苦。 只不過謝珽在外素來威冷,哪怕是慶功宴這樣的場合,他穿一身玄色錦衣,腰纏蹀躞坐在那里時,觸目冷硬威儀。 眾人不敢造次,喝得頗為收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