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悵然，又是迷離。良久之后，江羋才將目光重新轉(zhuǎn)移到趙奢身上，嘆了口氣，道：“放他去吧。”

    宮人聞言無不驚詫。宣太后是出名的爭強好勝，率性而為，凡是她看上的男子，高官厚祿也好，威逼利誘也好，總是千方百計地要弄到手。即使偶爾有不愿意屈服的諸侯國使臣，也被她用各種稀奇古怪的刑罰折磨后秘密處死，趙奢還是頭一個能全身而退的人。

    但太后既然下了命令，也無人敢多問。內(nèi)侍忙將趙奢扶起來，帶出內(nèi)室，交給侍衛(wèi)道：“這小子命好，忤逆了太后，太后居然還饒過他了?！?/br>
    侍衛(wèi)長命人解開繩索，用一種極其古怪的眼光打量趙奢。趙奢被看得極不自在，一脫束縛，便逃一般地小跑著離開了咸陽宮。

    第十章 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趙國使臣始終沒有想到什么好的法子將和氏璧偷送回趙國。驛館中的任何人出去，不管是趙國使者，還是打雜的下人，都要被秦軍衛(wèi)士嚴(yán)格搜身。和氏璧連驛館大門都難以通過，更不要說出咸陽和一路的秦國關(guān)卡了。

    01

    跟趙國邯鄲分趙王城和大北城一樣，秦國咸陽的王城與平民居住的咸陽大城各自為城。咸陽大城位于咸陽宮南面，是一座正正方方的城池，周回二十余里。

    大城中又分為許多小的閭里，如屈里、完里等，每里大約十戶人家。秦國自秦獻公以來便實行“戶籍相伍”的制度，即統(tǒng)一編制戶籍，五家編成一伍，十家編成一什，禁止百姓擅自遷居。商鞅變法時，又增加連坐法，以伍什為基本單位，居民相互監(jiān)督檢舉，一家犯法，十家連坐。不告發(fā)jian人的處以腰斬，告發(fā)jian人的與斬敵首級受同樣賞賜，隱藏jian人的與投降敵軍受同樣懲罰。因而秦國人雖然強悍勇敢，卻是人情菲薄，暴戾苛刻，告jian之風(fēng)興起，即使是鄰里之間，也常懷警覺之心。

    當(dāng)時天下有四大名城，分別是楚國王城郢都，魏國都城大梁，齊國王都臨淄，趙國王城邯鄲。咸陽城跟這四座城池相比，富麗繁華程度遠遠不及。但由于秦國律法嚴(yán)酷，即使是往道路邊倒灰這樣的小事，也會被處于黥刑，因而城中秩序穩(wěn)定，路不拾遺，百姓安分守己，勤于農(nóng)桑，家家富裕，糧價低廉，一石糧食只售三十錢，僅此一點，便令關(guān)東六國難以望其項背。

    秦國為各國使者特意修建了驛館，又稱公館，集中建在大城東北面的新安里中。不同的諸侯國驛館也不相同，各自獨立。譬如趙國驛館就在楚國驛館的邊上，兩館均是坐北朝南，比鄰而建，只有一墻之隔。

    趙奢回來趙國驛館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驛館已被秦兵重重包圍，外人難以靠近一步，就連他要進去，也被反復(fù)盤問才予以放行。

    藺相如正在堂中反復(fù)徘徊，同鄉(xiāng)李銀這次也是隨行者之一，憂心忡忡地站在一旁。

    趙奢一步跨進來，徑直問道：“大夫君認(rèn)為秦王五日后真的會以城易璧嗎？據(jù)今日在章臺大殿上的情形來看，秦王和白起都是極厲害的角色，恐怕事情沒那么簡單?！崩钽y道：“藺大夫也正為此事犯愁?！?/br>
    藺相如也不再似平日那般鎮(zhèn)定，臉上深有憂色，道：“我在趙王面前夸下?？冢喝绻貌坏绞遄浅?，一定完璧歸趙。如今秦王雖然答應(yīng)齋戒，但也只能多拖延五日，五日后他若拿到玉璧后仍然不給十五座城池，我還有什么面目回國見趙王！”

    趙奢道：“依我愚見，秦王根本就沒有誠意，得到了和氏璧，一定不會交出十五座城池的?！碧A相如沉吟半晌，終于下定了決心，道：“那我們也不交出和氏璧?！?/br>
    李銀道：“可我們身在秦國，能有什么法子？難道還要再用撞璧那一招么？”藺相如道：“經(jīng)歷今日之事，秦王必有防備，那一招已經(jīng)不管用了。我想暗中派人。”

    李銀嚇了一跳，連聲嚷道：“那怎么可以！秦王發(fā)現(xiàn)后，一定會殺了我們所有人?！壁w奢也連連搖頭，道：“這計幾乎不可行。秦王派兵團團圍住了驛館，我們等于被困在這里，寸步難行，根本不可能瞞過秦人耳目，將和氏璧送回趙國。”

    藺相如道：“所以得想個法子才行?！庇謫柕溃骸靶髥为毩粝纶w君，可是有什么特別的事么？”趙奢面色一紅，道：“太后只是隨意問了幾句話?！?/br>
    藺相如見天色不早，便道：“那好，大伙兒先各自去歇息，想想有什么法子能破秦王十五城易璧的詭計。”趙奢道：“好?！?/br>
    李銀卻不肯出去，訕訕問道：“這次秦國之行兇險得緊，我們也許不能活著回去趙國了，是么？”藺相如點點頭，道：“是不是有些后悔一定要隨我來秦國？”

    李銀倒也不否認(rèn)，道：“是有些后悔，不過后悔也已經(jīng)遲了?！庇謬@了口氣，道：“你還記得小時候咱們一道求學(xué)的事嗎？先生出了一道寫字的題目，要用一筆寫出一個有棱有角、四四方方的字，結(jié)果我們誰也答不上來。寫個‘一’字吧，沒棱沒角不四方，寫個‘口’字，倒是有棱有角四方了，可筆畫太多。正束手無策時，你提筆起來，在竹簡上寫了一個‘乙’字，一筆呵成，完全符合先生的要求?！?/br>
    藺相如驀然聽到童年趣事，亦露出微笑，道：“這么久遠的事，你居然還記得?！崩钽y道：“當(dāng)然記得。藺兄，我相信以你的才智，一定能想出辦法的。”上前拍了拍同窗好友的肩，這才出去。

    藺相如雖受鼓舞，臉上還是流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悵然來。

    如此過了四日，趙國使臣始終沒有想到什么好的法子將和氏璧偷送回趙國。驛館中的任何人出去，不管是趙國使者，還是打雜的下人，都要被秦軍衛(wèi)士嚴(yán)格搜身。和氏璧連驛館大門都難以通過，更不要說出咸陽和一路的秦國關(guān)卡了。

    藺相如將趙奢和李銀請來房中密議，嘆道：“秦國人防范極嚴(yán)，我反復(fù)思量，都想不出什么法子可以將和氏璧安全送回趙國?！壁w奢道：“不如我們設(shè)法利用隔壁楚國驛館的通道出去。”

    藺相如道：“這我也考慮過。但隔壁不是普通的驛館，楚國太子熊完也住在這里，隨侍的大臣、侍衛(wèi)眾多，難以掩人耳目。況且就算是楚國人，出入驛館大門一樣要受到秦兵監(jiān)視。”

    李銀也道：“可別指望楚國人會幫忙，和氏璧本來是楚國鎮(zhèn)國之寶，說不定他們也正想法子奪回玉璧呢。”

    02

    三人又計議了一番，還是沒有好法子，正好楚國使者蘇代將要離開秦國，來驛館禮節(jié)性地拜訪趙國使臣，趙奢便借故辭出，也不帶侍從，獨自出來驛館。

    秦兵仔細(xì)搜過趙奢身上，又問道：“副使要去哪里？需要派人引路么？”趙奢道：“咸陽宮。不必麻煩了，我還認(rèn)得路?！?/br>
    他是趙國副使，按禮儀出門要乘坐車子，但他本是軍人出身，馬上來往慣了，顧不得許多繁文縟節(jié)，騎了一匹馬，往咸陽宮而來。到了宮門，報了姓名，請侍衛(wèi)通稟，欲求見宣太后。

    等了一刻工夫，有內(nèi)侍出來，命他將兵刃留在大門侍衛(wèi)處，引著他往太后寢宮而來。

    到了宮外廊檐下，趙奢將靴子脫下。中原人習(xí)慣穿著鞋履，只有趙國人在趙武靈王推行“胡服騎射”后改穿高筒靴子，原是學(xué)習(xí)胡人風(fēng)俗。

    引領(lǐng)的內(nèi)侍一時好奇，問道：“這胡人的靴子到底有什么好，很舒服么？”趙奢道：“舒服還在其次，它最大的好處是絕不會自己掉落。另外，靴筒中還可以插置短兵刃?！眱?nèi)侍道：“原來如此。太后就在里面，使者君，請?！?/br>
    江羋正倚在榻上，聽男寵魏丑夫講故事，被逗得“咯咯”嬌笑，聲音清脆嬌嫩，渾然不似年過六旬的老婦。

    趙奢一腳跨進門檻，便見到魏丑夫跪在臥榻前，上半身伏在江羋大腿上，笑著密密私語，君臣無狀，無所顧忌，可謂任性妄為之至，忙遠遠站在堂下行禮，道：“見過太后?！?/br>
    江羋笑道：“本太后又沒有派人召趙君，你來咸陽宮做什么？”趙奢道：“臣有要緊事要對太后說?！?/br>
    江羋笑道：“能有什么要緊事？你無非是擔(dān)心趙國獻上了和氏璧后，秦王毀約不給你們十五座城池。你若是想求我替你向秦王說情，那可萬萬辦不到?！壁w奢道：“不是這件事?！?/br>
    江羋道：“哦？那是什么事？說出來聽聽。”趙奢道：“這件事，臣只能對太后一個人說，請?zhí)蠓A退從人?！?/br>
    一旁內(nèi)侍喝道：“大膽趙國使臣，敢對太后提要求？”江羋道：“哎，本太后倒是很有興趣聽聽是什么事。你們都退下吧?！庇值溃骸拔撼蠓?，你也退下?！?/br>
    魏丑夫應(yīng)了一聲，從地上爬起來，轉(zhuǎn)頭狠狠地瞪了趙奢一眼，目光甚是怨毒，這才悻悻地出去。

    江羋道：“到底是什么事？”趙奢小心翼翼地道：“臣當(dāng)年侍奉在主父身邊，曾聽說太后本來要立另一公子為國君，是因為主父的干涉，才不得不立了當(dāng)今秦王。但因為有這樣一層關(guān)系在先，太后與秦王的母子關(guān)系并不是十分和睦?！?/br>
    江羋笑道：“你刻意說這些話，是想挑撥我們母子關(guān)系么？”趙奢道：“不敢，臣只是指出事實而已。這些年來，秦王曾一度想辦法排擠太后親眷出朝，好獨掌大權(quán)，但始終未能如愿?？汕赝踅K究是秦國名義上的君主，又已年長，秦國不少人盼望太后能夠歸政給秦王，如果他當(dāng)真得到了和氏璧，不就等于有了一件利器么？得和氏璧者得天下，一旦秦國上下認(rèn)定秦王是天命所歸、人心所向，太后和魏相的地位就危險了?！?/br>
    江羋笑道：“你還不承認(rèn)你是為了和氏璧一事么？繞著彎子說了這么多，無非是想讓我出面，讓秦王不再用十五座城池?fù)Q取和氏璧。趙奢，你很有計謀，可惜你根本不是本太后的對手。不怕告訴你，你說的都是實情，我跟秦王的確母子不和，但我倒覺得是以城易璧對本太后可是一件有益的事——秦王若真的肯交出十五座城池，那么秦國上下必然認(rèn)為他貪戀玩物；他若不肯交城，背信棄義的名聲亦傳遍天下。我們羋姓一派的地位反而會更加穩(wěn)固，有何不好？”

    趙奢一時呆住，半晌才嘆道：“難怪當(dāng)年秦武王死后，秦國諸公子爭立，只有太后能獨占鰲頭，果然了不起，臣心服口服?！鄙锨皟刹焦蛳拢溃骸扒筇缶瘸家幻?。臣離開邯鄲時，曾向我國大王立下軍令狀，如果得不到秦國十五座城池，一定要完璧歸趙。而今臣已經(jīng)明白秦王根本沒有以城易璧之心，所以想先行將和氏璧送回趙國，求太后相助。”

    江羋道：“你倒是個老實的孩子，就不怕我去告訴秦王么？”趙奢道：“臣知道太后一定不會那么做的?！?/br>
    江羋笑道：“那么你憑什么來求本太后？”

    趙奢本想說愿意為她做任何事，可一想到這婦人習(xí)慣將天下男子玩弄于胯下，又實在說不出口。

    江羋悠然道：“原來你們趙國人就是這樣空口求人的?！壁w奢心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再無辦法可想。個人尊嚴(yán)事小，趙國國體事大，我少不得要勉為其難。”不再遲疑，叩首道：“只要太后肯助我國使者，臣愿意為太后做任何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