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這便是變相的“屈打成招”了。 男子看見那個元字,怒火又起。姚妙儀卻咋呼的揮著墨跡未干的紙張大聲叫起來:“殿下,他招認了!” 我哪有招認—— 男子奮力掙扎著,嘴里發(fā)出猛虎似的咆哮聲,姚妙儀眸色如冰,兩枚銀針同時插進他頭顱的xue道,頓時昏迷過去。 這時候朱棣和馬三保聞訊進來了,姚妙儀將男子“招供”的紙張遞過去,說道:“我嚇唬他說活灌水銀剝皮,攻破了他的意志,寫下一個元字,咳咳,可能是逼得有些緊,他暈過去了?!?/br> 其實姚妙儀很清楚,她最后兩針多扎進去半個手指頭,已經傷了他的腦子,即使再強行喚醒,也形同癡呆,無能為力改筆供了。 真相天知地知我知,再無他人知曉。 哼,叫你栽贓嫁禍我們明教,叫你也嘗嘗被人冤枉的滋味。 朱棣看著鬼畫符般的字跡,一對劍眉似乎要蹙到一起了,“莫非是殘元朝廷派來的jian細?” 姚妙儀指著其中一具尸首的肩部說道:“四殿下,您看看此人的肩頭,有一塊皮膚被剝去了,還有這個——” 姚妙儀指著另一具尸首胸口尚未愈合的烙印,“四殿下是否還記得,效忠蒙古黃金家族的護衛(wèi)和將領,他們身上大多紋著一個青色狼頭的紋身?” 所謂蒙古黃金家族,指的是成吉思汗的直系血脈,即術赤、察合臺、窩闊臺、拖雷四人的后代。如今被趕到草原的元順帝妥歡帖木兒是黃金家族“復國”的希望。 朱棣是跟著徐達參加北伐軍的,當然熟悉這些青色的狼頭,此時頓有八分相信了,“黃金家族派來jian細破壞皇陵?” “四殿下所言甚是?!币γ顑x趕緊再補上一錘子,“皇上正在與他們和談,估摸是和談期間不好撕破臉,所以干脆頂替魔教之名,暗地里用這些下作的手段詛咒我們大明國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啊!” 嘴上如此說著,姚妙儀面上卻又露出了遲疑之色,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這個……當然了,草民也只是猜測。以前在北伐戰(zhàn)場當軍醫(yī)的時候,草民見過不少殘元的將領身上有這個東西,狼頭面目猙獰,印象深刻。今日驗尸時恰好看見這兩處莫名的烙印和剝皮的傷痕,再看見此人寫的‘元’字,就不禁往此處聯(lián)想罷了?!?/br> 姚妙儀觀察著朱棣的神色,說道:“一切都要依仗四殿下定奪,草民聽候差遣便是?!彼]有指望朱棣會立刻深信不疑,但至少指明了一個方向,只要朱棣有心,他自然會找到足夠的證據(jù),來證明這個猜測。 有些事情,過猶不及。 朱棣看著男子食指的墨跡,說道:“強制叫醒,我親自審問?!?/br> 姚妙儀暗想,幸虧我刺傷了他的大腦,叫醒也無濟于事了,她裝模作樣的從荷包里套出一些香料,打算吹進男子的鼻孔,這時外面一陣喧嘩,聽見一個男子叫道:“四殿下!微臣帶兵活捉了一人!堵了他的嘴,沒來得及咬舌!” 正是郭陽天的聲音! 馬三保面露不悅:郭指揮使急吼吼的來這里,是擺明了來邀功的。他捉到了活口,功勞就要記在他頭上。 朱棣依舊面不改色,說道:“把人帶進來。” 郭陽天等人進了木屋,兩個士兵抬著一個被捆成粽子的活人,那人見到滿屋的尸首,還有捆在木板床上氣息微弱的男子,知道大勢已去,剛才還如泥鰍般徒勞掙扎,這時候如同垂死的魚,胸口猛烈起伏,目光滿是絕望。 進屋的人除了郭陽天,還有毛驤毛千戶,兩人對著朱棣行了禮。 毛千戶通過手下小旗丘福的交代,已經知道了姚妙儀被郭陽天抓鋪,誤認為是魔教逆黨的經歷,進來后對她解釋說道:“姚大夫放心,我已經派人去了織錦二坊的百和堂,說請你去診治病人了,要宋姑娘他們不要擔心?!?/br> 一夜未歸,又恰逢金陵提前宵禁,嚴守城門,進出金陵十三道城門都要檢查戶籍和路引。想必宋秀兒和阿福都很擔心,有了毛千戶送的消息,應能安慰他們了。 姚妙儀低聲道謝:“多謝毛千戶?!?/br> 郭陽天緊緊盯著姚妙儀,姚妙儀有了朱棣和毛驤兩座大靠山撐腰,目光并不躲閃,和他默然對視片刻,然后將手中的元字,還有方才審問的過程都說出來了。 那個活口聽見身份已經泄密,便如一截木頭般坐在刑架上,問什么就答什么,比自己人還聽話。 果然如朱棣推測的那樣,這批人是黃金家族豢養(yǎng)的死士和侍衛(wèi),本來是想刺殺洪武帝的,引得大明江山不穩(wěn),伺機反撲,但一直沒有機會,反而被親兵都尉府的人逼到了雞鳴山。 所以干脆破釜沉舟,炸毀雞鳴山皇陵,斷了朱明王朝的“龍氣”,順便刺殺四皇子,然后嫁禍在明教身上,因為是明教和大明毀了元朝的統(tǒng)治,意在一石二鳥。 困獸猶斗,表明和平的和談之下,殘元和大明也在暗中博弈,私底下各種陰招不斷,殘元使出這等伎倆,并不意外。 郭指揮使雙目圓睜,沖過去揮著鞭子要抽打俘虜,“好大膽的畜生!敢傷害我大明龍體龍嗣!” 朱棣對毛驤使了個眼色,毛驤上前一步,攔住了郭指揮使。 朱棣說道:“將此人關押在天牢,好生看管,沒有我的手令,不得隨意提審。此事事關重大,郭指揮使和毛千戶隨我進宮稟告父皇。” 又對姚妙儀說道:“此人交給你,能問多少是多少。保住他的性命,不要弄死了?!?/br> 朱棣覺得姚妙儀審問很有一套,她恐怕能夠問出更多的東西來。 “是?!币γ顑x暗道,人家有那么兇嘛,人若犯我,我才犯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啊。 朱棣看著半死不活的斷舌男子頭上如刺猬般的各種銀針,又加了一句,“也不準弄殘了?!?/br> “是?!币γ顑x說道。暗想人家有那么殘暴嘛!頓時覺得,自己姚屠夫的形象恐怕在朱棣心里根深蒂固了。 將俘虜帶到了山洞天牢,姚妙儀故意讓丘福將此人關押在明教光明長老狐蹤附近,屏退眾人,她和俘虜之間隔著鐵門。 姚妙儀提起毛病,“姓名?!?/br> “張玉。”俘虜說道。 姚妙儀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你在殘元是?” 俘虜說道:“樞密知院。” 哇!姚妙儀心頭一喜,樞密知院是元朝的二品武官!這下逮到大魚了! ☆、第28章 宣光明哲 沒想到一來就捉到大魚,姚妙儀仔細打量著這個叫做張玉的二品武官。他是個中年人,不過臉上沒有多少風霜之色,看樣子應該是繼承了父親的爵位,是個靠恩蔭而來的北元高級將領。 蒙古貴族到了張玉這一代,已經失去了當年踏平中原的野心和霸氣了,奢侈物欲磨去了銳氣,張玉看起來和金陵那些官宦子弟沒什么區(qū)別,長相英俊端正。 因在天牢中,將來前途未卜,舉止有些局促,不過看見姚妙儀個看起來蠻和氣的女子,心中放松了許多,他整了整被扯亂的衣服和頭發(fā),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從容些。 看到這些小細節(jié),姚妙儀起碼知道,這個張玉并沒有尋死之心,既然一心求活,那就好說了。倘若能夠將此人替朱棣招降了,也是大功一件嘛。 姚妙儀問道:“你可有妻室兒女?” 一般人提起老婆孩子,心會變軟,連求生的*就更大了。 果然,張玉眼里涌出一股暖色,“有妻王氏,是樞密院院判王大人之女。我和妻子有三子一女。” 哦!娶了頂頭上司、一品大員的女兒! 這個張玉還是很厲害的嘛,否則那種老狐貍挑女婿,如何會挑中他呢。 “潛入金陵城刺殺吾皇一事,是誰主使?你主動請纓過來的?”姚妙儀問道,暗想嬌妻兒女在懷,財富地位俱全,這個張玉應該是主和派的才對,怎么冒險干出刺殺朱元璋的事情來。 張玉頓了頓,想了想措辭,說道:“是河南王擴廓帖木兒的決定,我……是抽到了死簽,不得不從?!?/br> 擴廓帖木兒,蒙古語是青鐵的意思,叫起來很威風。不過明朝這邊給他取了個敦厚的漢名,叫做王保保。 元末明初,人物的稱呼比較混亂,比如明朝將那位逃走的北元皇帝叫做元順帝,這個順字意味深長,但在北元朝廷,人家還是以至正的年號稱呼。 同樣的,張玉叫河南王為“擴廓帖木兒”,那么姚妙儀的稱呼就是:“哦,原來是王保保叫你們來的,真會算計啊,一邊和談,一邊暗地里捅刀子。你們河南王是個人物,不過呢,你難道心甘情愿當炮灰嗎?” 張玉沉默良久,猛然一抬頭,說道:“和談對雙方而言不過是緩兵之計,對大明是如此,對元朝亦是如此。其實我們都明白,將來必有數(shù)不清的戰(zhàn)爭,直至一方崩潰,徹底沒有還手之力。只不過目前大家都需要休養(yǎng)生息,暫時不宜開戰(zhàn)而已?!?/br> “王保保是鐵了心支持黃金家族??墒俏颐靼椎?,黃金家族已經日暮西山了,連大都都棄城而逃。 我要和剛才那位四皇子說話。只要大明許諾既往不咎,放我回去,我會帶著全家,甚至說服岳父他們帶著軍隊舉族投降大明。” 這個籌碼還真大! 張玉也是琢磨了很久做出這個決定。過夠了整天被人驅趕的日子,他不愿意跟著黃金家族在草原和沙漠茍活,他生在大都,他的家族也早就習慣了穩(wěn)定的中原生活,無法適應住在帳篷里顛沛流離,而且從目前來看,大明對投降的人待遇還不錯。 比如太子的側妃呂氏,呂氏的整個家族在宋朝就是官宦人家,后來也在元朝做過官,投降后照樣在大明做官,備受洪武帝的重用,像呂氏這樣的大家族屹立幾百多年而不倒,靠著就是見風使舵、良禽擇木而棲的功夫。 張玉妻子王氏的娘家和呂家,以及朝中各個投靠明朝的官員們之間還有錯綜復雜的姻親關系呢。 難怪張玉舍不得自盡了,原來退路早就安排好了。姚妙儀暗想,我若也經歷過那樣的富貴安穩(wěn)、有妻兒家室牽掛著,估摸也會像張玉這樣,一切以保命要緊,反正無論是黃金家族還是老朱家坐天下,都耽誤不了張玉這樣的人繼續(xù)風光就是了。 而且張玉點名要和四皇子朱棣談,而不是郭陽天這個指揮使,估摸是覺得郭指揮使不夠資格。他雖然出手抓鋪了張玉,但是張玉并不將他放在眼里。 堂堂二品樞密知院,張玉也不是什么人都投誠的。 “還請姚大夫趕緊將我的打算告訴四皇子殿下?!备糁F門,張玉朝著她眨了眨眼睛,“軍機稍縱即逝,我有絕密的消息稟告四皇子?!?/br> 姚妙儀在明教混跡江湖多年,深知張玉手里有干貨,是要交投名狀了。趕緊寫了密信,交給守在天牢的丘福等人,緊急送進宮去。 估摸過了一個時辰,朱棣便匆匆趕來了,張玉也不說廢話,直言道:“北元順帝其實已經病重,危在旦夕……” 當晚,洪武帝就命大將李文忠秘密點兵急行,果然趕在了元順帝新喪時發(fā)動攻擊,太子孛兒只斤·愛猷識理答臘剛剛繼位,士氣低落,觸不及防,加上樞密院的院判王大人和女婿張玉等人率領親信集體投降,倒戈反攻。 大將李文忠率領的北伐軍勢若破竹,連連告捷,攻破了北元都城應昌,新帝一路狂奔,一直躲到了草原和林,黃金家族當年崛起之地。 北元新帝不僅失去了第二個都城,甚至自己的嬪妃和兒子買的里八剌也被李文忠俘虜了,他在和林建立了新都城,將年號定為“宣光”,取自杜甫《北征》一詩:“周漢獲再興,宣光果明哲”。 是希望成為周宣王、漢光武帝那樣中興之國的明君。 百和堂里,姚妙儀聽到坐堂的五皇子朱橚聊起這些軍國大事的八卦,不禁笑噴了:“這個北元新皇帝難道不知道漢武帝畢生的對手就來自草原嗎?他手下的衛(wèi)青、霍去病、李廣等大將殺的最多是什么人?什么年號不好,非要取什么宣光?!?/br> 冬雨颯颯,已是寒冬十一月了,寒氣彌漫,冬雨落在臉上,比冰粒子還冷。百和堂里攏上了一個紫銅大火盆,因外頭下著雨,沒什么生意,姚妙儀和朱橚等人圍著火盆喝茶閑聊。 朱橚笑道:“我四哥也是這么說的,元朝入主中原多年,早就不把自己當做草原的人了,一直想著‘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呢。這是當年宋朝詩人陸游的名句,幾十年河東,幾十年河西,也輪到他們傷風悲秋,唱‘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了。” 李文忠北伐的勝利,似乎洗刷掉了開平王常遇春英年早逝、病死柳河川的陰影。朝野內外,皆是一片歡騰。 二皇子朱橚、三皇子朱?、四皇子朱棣、甚至六皇子朱楨等皇子皆立下戰(zhàn)功,洪武帝龍心大悅,覺得老朱家后繼有人,也懶得管一心學醫(yī)的五兒子了。 朱橚得到了父皇的默許,就更加潛心醫(yī)學,有時候晚上都不回宮了,干脆在百和堂附近租了一個小院,看著各種醫(yī)書雜方到三更方入眠。 火盆里埋著今年的新芋頭,宋秀兒用鐵火鉗夾出來烤的外焦里軟的芋頭,小心翼翼的吹氣剝皮,最大的一個給了姚妙儀。最小的,已經快被考成焦炭的那個芋頭給了朱橚。 自從朱橚對那天昏迷的美麗少女另眼相待,宋秀兒一顆少女心破碎,就很難給朱橚好臉色。 朱橚是富貴窩里長的大,并不在乎這些小細節(jié),香軟的芋頭咬了兩口,就只剩下硬邦邦的焦炭,姚妙儀盤中的芋頭還剩下拳頭大小呢。 朱橚起了雅興,舉著焦炭般的芋頭說道:“外頭雨夾雪,冬日就應該煮芋為新賞,我們以芋頭為名,以茶代酒,玩行酒令如何?” 宋秀兒直愣愣的頂了一句,“我讀書少,玩不了這個。” 朱橚有些受挫,姚妙儀正想著說些話打圓場,這時門口守門的阿福高高的打起了夾板氈簾,說道:“開平王府的蓮心姑娘來了?!?/br> 只見兩個體面的婆子簇擁著一個年輕貌美的大姑娘走進了百和堂,此女正是開平王府常三小姐常槿身邊的大丫鬟蓮心。 宋秀兒趕緊用濕帕子擦了手,迎過去笑道:“蓮心姑娘,是來給你家小姐買玫瑰醬的吧,曉得你這幾日要來,我已經包好了,這批玫瑰醬是我們姚大夫剛調制的,用的是山東產的含苞未放的玫瑰花蕾為原料,成本比以前的玫瑰花瓣高出一倍不止呢,清香撲鼻,饞的我?guī)滋炀统缘袅艘徽蕖!?/br> 九月重陽節(jié)姚妙儀給常槿瞧過月事不調的小病,沒開藥方,只是推薦了自家鋪子里的秘制玫瑰醬調理,常槿試過后效果不錯,每月派人來百和堂買新鮮的玫瑰醬。 宋秀兒從庫房提出兩個包好的圓肚陶罐,“這個是你家小姐的,這個是我送給你吃的?!?/br> 宋秀兒和蓮心年齡相當,脾氣性格也十分相契,一來二往的,兩人熟悉起來,十分親密。 常府的兩個婆子一個遞上銀錢,一個抱起了陶罐回馬車,丫鬟蓮心笑道:“也虧得你每次都想著我。我也有好東西給你?!?/br> 蓮心從荷包里掏出幾朵精美的絹花,“這是太子妃賜給我們家小姐的,小姐喜歡素凈,又在孝期里,不方便戴這些花兒朵兒的,便分給了我們,我挑了幾個鮮亮的送給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