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烏黑油亮的胡須一直垂到胸口,配上大紅朝服,五梁金冠,更顯得威風凜凜了。那里有半點鳳陽鄉(xiāng)下農(nóng)民的模樣? 身為開國第一功臣,早已記不清征戰(zhàn)沙場多少次了,徐達練出了臨泰山崩而不變色的鎮(zhèn)定。 可是今日,聽見朱棣的講述姚妙儀的經(jīng)歷,徐達卻有些莫名的慌亂。 其實以前也有尋訪、或者主動上門認親的女孩,他和她們見面時,從未有過如此忐忑,十年過去了,本以為無望,可是今日下朝之后,洪武帝要四皇子朱棣告訴了他這個消息。 朱棣將來龍去脈都說了,連軍營的經(jīng)歷都沒漏下。 看著朱棣的嘴皮子上次開合,徐達有些恍惚,仿佛朱棣變成了兒時鳳陽鄉(xiāng)下的說書人,講述著轉(zhuǎn)折離奇的傳奇故事。原來他和女兒的距離那么近,一起經(jīng)歷了漫長的北伐,他的元帥大帳里建沙盤推演軍情,而女兒在傷兵營里揮汗如雨,救死扶傷。 “……徐伯父。”朱棣在徐達、常遇春、李文忠等名將面前一直以晚輩自居,不擺親王架子,“從相貌和經(jīng)歷來看,應(yīng)該有八分準了,可是姚姑娘已經(jīng)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不過收養(yǎng)她的道衍禪師還在出使高麗,他或許還記得一些事情。母后的意思,是讓你們先見一面?!?/br> 經(jīng)歷過岳父謝再興謀反,徐達為人處世向來謹慎,朱棣以晚輩自居,但是徐達的應(yīng)對依然恭敬有禮,“不管是與不是,微臣都多謝四皇子相告;多謝皇后娘娘一直以來的牽掛、尋訪。沒想到有生之年,微臣還有機會和女兒團圓。” 朱棣說道:“徐伯父客氣了,您是為大明江山出生入死的大將,當年伯母遇刺,徐鳳失蹤,父皇和母后一直都惦記著,從未放棄尋找,蒼天有眼,終有一日,父女團圓。” 兩人又客套了幾句,朱棣告辭離開,留下徐達獨自在謹身殿等候。徐達在殿里走來走去,時不時開窗看著外頭,期待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現(xiàn)。 末了,徐達連殿內(nèi)都呆不住,干脆披了大紅猩猩氈走到殿外去,今日風疾雪大,天氣寒冷,雪花落在大紅猩猩氈上并不融化,一層層的往上覆蓋著,很快變成了“白里透紅”。 姚妙儀穿著馬皇后賜的火狐貍皮大氅,從頭到腳恰好也是一身紅,在皚皚白雪中分外惹眼,她打著一柄油布傘,落在身上頭上的雪能稍微少一點。 朱尚宮遠遠看見魏國公頭上的五梁金冠,說道:“我送到這里,前方穿著紅衣的就是魏國公,你和他聊一聊,或許能夠記起些什么來。” “多謝李尚宮相送。”姚妙儀行了一禮后,徑直往前方高大的紅色人影處走去。 魏國公枯站在庭院里,大雪快要淹沒穿著官靴的腳背了,連nongnong的臥蠶眉上都是雪,他不習(xí)慣打傘,即使下著暴雨,也就往衣服上罩一張防水的油布,拍馬奔馳。 他至今都記得第一次見到妻子謝氏的場景:那時候岳父謝再興正當壯年,是主公手下地位最高的武將,連他也是謝再興麾下的大將,任由差遣。 那日他受命護送上司謝再興的家人,待字閨中的謝家姐妹花同車,誰人不知吳中雙壁呢?都想一窺芳容,只是畏懼謝再興的威名,都不敢造次。 唯有一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不懼怕被謝再興狂揍——那就是朱守謙的親爹朱文正。 朱文正是主公朱元璋唯一的侄兒,和徐達這種泥腿子出身的農(nóng)民不同。朱文正父母雙亡,朱元璋收養(yǎng)侄兒,為了請了江南名士教導(dǎo)四書詩文。 少年朱文正文武全才,能上馬打仗,也能吟風弄月。少男懷春,對吳中雙壁思慕已久,一直想找機會接近,如今有這種千年難得一遇的機會,他如何肯放過? 反正謝再興再憤怒,也不敢把朱文正打殘了。 何況朱文正想了一個絕佳的借口:驚馬,平原沃野的,又不會出事,馬跑累了自然會停下。虧他想得出來,暗中往拉車的馬匹上撒了一把虱子! 駿馬被咬狂躁了,拔足飛奔,車里的大小謝氏花容失色,朱文正乘機跳上馬車,掀開車門,順手將護著meimei的大謝氏拉出來,抱到了自己的馬上。 那時候徐達是個死了老婆的鰥夫,暗罵朱文正胡鬧,卻也不得不跳在狂奔的馬匹上,慢慢控馬安撫,終于在馬車沖到河道前停下了。 一只素白的手掀開車門,一根根手指頭像是羊脂玉雕琢而成,美的那么不真實。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好像一吐氣,這個美麗的幻想就消失了似的。 小謝氏害羞膽怯,只露出了半張臉,看著馬上男子呆滯的眼神,她由羞轉(zhuǎn)怒,重重的關(guān)上車門,“哼,登徒子!” 徐達抽了抽嘴角,他很想說,姑娘,我姓徐,不姓登;名為達,飛黃騰達,不叫“徒子”這種磨磨唧唧的名字。 但他終究沒說出口,因為那時候他想了很多事情:比如我中午吃烤rou時蘸過蒜汁,朱文正說,我嘴里那股味能夠熏死蚊蟲。 比如我的指甲縫里有黑泥。 比如我已經(jīng)兩月沒刮過胡子了,此時似乎能夠虱子在胡子亂跳。 徐達身上唯一亮眼的物件,就是系在脖子上的紅巾。當時明教雖然已經(jīng)被朱元璋、張士誠、陳友諒三分天下,分崩離析了,不過軍隊還是都叫做紅巾軍,每人都戴著紅巾。而徐達脖子上的那條紅巾被他當手巾,滿是汗?jié)n、油漬和各種褶皺,慘不忍睹。 ……徐達對著河面照影,此時的形象就是個土匪,還是別在美人面前丟人現(xiàn)眼了。 等今晚跳進河水里洗一洗、把胡子刮干凈了、青鹽擦牙漱口、換上主公賞的那套新衣新鞋、戴上熨燙整齊的紅巾,再表明身份吧。 半年后,主公朱元璋主婚,將大小謝氏分別嫁給了朱文正和徐達。 可是后來…… 一抹紅痕漸漸浸入白茫茫的雪色中,猶如一團明火燃燒,徐達明白來者何人,已然冷卻的血液開始沸騰了。 穿著火紅狐貍大氅的女子舉著一柄海棠紅的油紙傘,大雪如堆云般臥在紙傘上,已經(jīng)有瓦片那么厚重了。 紙傘罩住了頭臉,看不清相貌,唯一露出來的,是一只穩(wěn)穩(wěn)握住紫竹傘柄的素手。 徐達初見小謝氏時的回憶開始和現(xiàn)實重疊,重疊在一只似成相識的手上。 傘柄漸漸往后仰,女子露出真顏,她腳踏著亂瓊碎玉,明亮的眼眸似乎將所有的光芒都吸走了,亮的徐達都不敢與之對視,可是又忍不住去看她。 只是見面的一瞬間,徐達就知道,這就是徐鳳,他和小謝氏生的小鳳凰兒。 ☆、第44章 父女對壘 徐達見到女兒,一肚子想說,可不知從何說起。 倒是姚妙儀看著風雪里的等候已久的“雪人”,說道:“外面冷,進去說話吧。” 徐達猛地回過神來,對啊,他歷經(jīng)沙場,不懼風雨,但是相貌和妻子謝氏有五分相似的女兒在風雪走了那么久,她肯定很冷。 “好?!毙爝_習(xí)慣性的接過紫竹傘柄,想要為女兒遮蔽風雪。姚妙儀露出的一只素手紋絲不動,說道:“民女不敢勞煩魏國公?!?/br> 徐達滿腔熱血,被這聲“魏國公”澆了個透心涼。 “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微霜”。妻子被刺身亡后,向來只看兵書的徐達也會背陸游的這首膾炙人口的悼亡詩,只是沒想到相逢不識的是女兒。 進殿之后,徐達遞給姚妙儀一個手爐,姚妙儀抱著手爐謝過。 徐達說道:“你就是鳳兒,不要如此生疏客氣,叫我一聲爹爹吧?!?/br> 和表哥朱守謙單獨相處時流過一場眼淚,此刻見到親爹,反而沒有剛才的激動了。姚妙儀暗道,我殺了你最信任的幕僚周奎,雖說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罪魁禍首,一切與你不相干,可是事已至此,我們再也回不到以前父女親密無間的舊時光了。 我和父親之間,早已被無數(shù)條人命、猜疑,隔閡等分割開來,想要邁過這些深深的鴻溝,談何容易! 姚妙儀說道:“民女不敢,當年舊事恐怕只有收養(yǎng)我的義父曉得一二,等義父回來與魏國公詳談吧,在此之前,民女只是一介醫(yī)女?!?/br> 看著女兒生疏冷淡,似乎還帶著懼意,徐達著急了,“不行,你現(xiàn)在就隨我回瞻園,那是你的家,我一定會加倍補償?!?/br> 姚妙儀冷了臉,說道:“魏國公是想強搶民女嗎?” 徐達說道:“你就是我的女兒?!?/br> 姚妙儀反駁道:“如何證明?倘若我的父母另有其人,認他人做父,豈不是愧對他們的養(yǎng)育之恩?” 徐達默然,小時候的鳳兒冰雪可愛,就像個玉娃娃似的,沒有胎記和特殊的痣,妻子恨不得將她含在嘴里,小心翼翼的保護著,更不提有什么疤痕。除了這張臉和妻子相似,還真沒什么可以證明女兒的身份。 根據(jù)四皇子交代的,皇后娘娘派心腹去蘇州等地尋訪了小半年都無功而返,時間早已將一切抹去。 但不得不說,姚妙儀的話也有道理。徐達覺得奇怪,尋常草根階層的人,只要有一線希望爬到權(quán)貴的地位,都會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樣不放,可是女兒為何反而把機會往外推呢? 父女連心,徐達本能的覺得女兒對自己的排斥,他苦思冥想,問道:“你在蘇州城長大,當年我和開平王攻打蘇州城時,你——是不是有家人朋友死于那場戰(zhàn)爭?” 如此,倒也可以解釋女兒防備的緣故。 姚妙儀說道:“早在魏國公和開平王圍城,攻打張士誠之前,義父和義兄回到家里,說必有一場惡戰(zhàn),勸家人還有領(lǐng)居們收拾細軟去鄉(xiāng)下或者其他太平的地方避難,義父是得道高僧,在江南頗有威望,所以基本都聽從了勸誡,搬出蘇州城,躲過此劫。民女和魏國公并無恩怨?!?/br> 徐達暗道,這個道衍禪師果然有些見識,慣會審時度勢,難怪皇上會派他出使高麗國。算算日子,開了春應(yīng)該就回來了,都等了十年,再等兩月也無妨,大不了派些穩(wěn)妥的人去百和堂伺候保護女兒。 姚妙儀果然不愧為親閨女,一下子猜出了父親的意圖,忙說道:“魏國公,如今五皇子在民女的藥鋪里坐診看病,不易被他人所擾,況且藥鋪一直有暗衛(wèi)守護著,閑雜人等輕易靠近不得,民女如此也另有差事,請魏國公莫要……干擾民女的生活?!?/br> 多一雙眼睛,就多一份暴露的危險。 被親女所拒,徐達很失望。但轉(zhuǎn)念一想,女兒在嚴酷的壞境下長大,又有替兄從軍的勇氣,當軍醫(yī)時救死扶傷,退役后搬遷到金陵,也是屢建奇功,連太子妃生產(chǎn)這么大的壓力都能扛過來,可見女兒是個非常有主見的人。 這樣的人,不可能被人三言兩語就說服了。 徐達貪婪的打量著女兒,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有些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和驕傲,當然,更多是酸楚。 “好吧。”徐達艱難的說道:“那就等道衍禪師回來,看看他是否還記得些什么。” 自從在周奎那里排除了父親殺害母親的嫌疑后,她就對父親釋懷了。姚妙儀看著親爹這樣失望,其實到底有些不忍,說了一句:“其實……其實魏國公也不必如此……民女倘若真不是令千金,接了回去,豈不是鳩占鵲巢?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聽郡王爺說,以前就有冒認令千金的騙子,和養(yǎng)父養(yǎng)母一起被趕出了瞻園,養(yǎng)父還活罪充軍了。” 這是真有其事,大概是在五年前,一對夫婦領(lǐng)著一個眉眼年紀都有些相似的小姑娘找上門去,說這個小姑娘就是當年失蹤的徐鳳。 小女孩雖自稱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但也能認出家中的幾個舊人,回憶也是模棱兩可,有說中的,也有說錯的。當時魏國公心中雖然疑惑,但也不好把哭泣抱著他的腿叫爹爹的女孩推出去。便做主將女孩連同養(yǎng)父養(yǎng)母一起收留在瞻園里,好生伺候,另派人去查這對夫婦的底細,核實身份。 三個月后,這對夫婦被證實是騙子。女的是唱戲的寡婦,帶著女兒過活。男的干脆就是人牙子,人牙子消息靈通,見過徐鳳小時候高額懸賞時的畫像,見寡婦的女兒長的和徐鳳相似,便起了奇貨可居的心思。 人牙子和寡婦結(jié)為夫妻,偷偷來到金陵城,收買了一個被瞻園趕出去的仆婦,仆婦是積年的老人了,曉得徐家的一些人物和事情,將這些都講給小姑娘聽,小姑娘日記夜背的,再練了些禮儀,過了些時日,竟也有些千金小姐的氣度了! 東窗事發(fā),徐達大怒,將人牙子杖一百,發(fā)配邊關(guān)充軍。寡婦痛哭流涕說她被人牙子騙了婚,當初并不曉得丈夫動了歪腦筋,成親之后,丈夫說出這條冒名頂替、謀富貴的毒計。 她本是反對的,可是丈夫威脅說她若不從,就將她們母女賣到青樓那種臟地方去。她一介婦道人家,無力反抗丈夫,只得順從。 徐達見寡婦是被歹人脅迫,又見小姑娘被人利用,哭的可憐,這樣的女孩一旦失去母親的招撫,成為孤兒,將來下場凄慘可想而知。 可是徐家也不能出手繼續(xù)養(yǎng)著這個當了三個月“大小姐”的冒牌貨。于是徐達并沒有治罪戲子寡婦,將她們母女兩人遠遠打發(fā)走了。 冒名頂替的丑聞傳出后,瞻園徐家一度成為金陵城的笑柄,至今街坊間還流傳著這種“貍貓換太子”的奇聞。徐達見姚妙儀提起此事,以為她是畏懼將來重蹈覆轍,也被治罪了,忙解釋道:“放心,你和那些騙子不同,你……肯定就是我的女兒。道衍禪師德高望重,還有馬皇后和四皇子作保,即使……反正不會獲罪的?!?/br> 徐達有些語無倫次了,在沙場上都刀劍不懼,不動如山??纱藭r此刻,他真的害怕再次失去女兒,徐鳳對他而言,不僅僅是嫡長女,還是他對最初和最終愛人的唯一寄托。 姚妙儀說道:“他日真相若令您失望了,還望魏國公記得今日的諾言。” 徐達說道:“一諾千金。” 姚妙儀突然話題一轉(zhuǎn),問道:“魏國公,聽說徐夫人和令千金當年是遭遇刺殺而離散的,可查到那些兇徒的來歷?” 徐達目露憤恨之色,沉重的搖搖頭,“尚未?!?/br> 姚妙儀又問:“當年小女孩去瞻園冒充令千金后,可曾遭遇過暗殺?” 徐達搖頭,“沒有?!?/br> 姚妙儀說道:“民女愚見,當年刺殺的兇徒們要么都是蒙面喬裝,很自信沒有露出真顏,被令千金記下相貌身形,所以兇徒們得知千金歸來的消息,也沒有繼續(xù)刺殺,斬草除根;還有一個推論,那就是……” 姚妙儀頓了頓,似乎在想這句話該說不該說,最后還是低聲道:“或許兇徒們當年已經(jīng)殺了令千金拋尸,知道這個小姑娘是冒牌貨,沒有繼續(xù)追殺的必要?!?/br> 魏國公臉色鐵青:女兒這是自己咒自己死?。?/br> 姚妙儀冷靜的說道:“魏國公,你應(yīng)該也曉得亡命之徒多么兇恨多疑,只要有一絲疑點,都會毫不留情的除掉,所以前者的可能性并不大,令千金八成已經(jīng)遭遇不測了。” 瞥見親爹臉色越來越難看,姚妙儀又拋出一線希望,說道:“當然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令千金確實已經(jīng)逃脫。那幫兇徒卻被買兇之人集體滅口,挖坑埋尸,所以自信不會露出破綻?!?/br> 種種推論,皆有條不紊,一直保持著冷靜。徐達想起四皇子朱棣講述女兒這幾年的經(jīng)歷和“功績”。是的,這樣聰慧堅強、臨危不懼的女兒,肯定不可能像尋常大家閨秀那樣甘心關(guān)在大宅院里繡花弄草。 他為今日的女兒的驕傲,但更多的是心疼,“你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br> 姚妙儀搖頭道:“有的吃,有的穿,還有一樣能救人、也能養(yǎng)活自己的技藝,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 老實說,無論是義父還是姚家人,對她這個養(yǎng)女而言,真心不錯了。這是時候還叫苦,豈不是變成白眼狼了嘛。 徐達說道:“我會報答道衍禪師和姚家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