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jié)
原本徐妙儀看見手書的開頭,心中一跳,還以為永安郡主在里頭道出了和她以前用明教教徒的身份密謀的計劃,還有追蹤親爹張士誠寶藏的《楊公畫譜》,雖然前者和后者都沒有著落,尤其是從《楊公畫譜》里東拼西湊的的藏寶圖,歷經(jīng)艱辛磨難、差點葬生火海,最后卻只是在西湖湖心島的石碑上拓下了一首平庸的七律詩。 但這些消息一旦被北元郡主王音奴知曉,無疑是一場災難。 可是徐妙儀讀到了手書的末尾,永安郡主始終沒有提到這些密聞,只是含含糊糊提到有個女醫(yī)愿意聽她傾訴。 徐妙儀十分感動,永安郡主這個下場凄涼的女子是善良的讓人心疼,即使到了人生最絕望無助的時刻,就像即將溺水而亡的人會把身邊任何東西當做救命稻草,緊緊抓住不放,和自己一起沉入水底。 可是永安郡主依然選擇保持緘默,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所以徐妙儀并沒有掩蓋此刻悲痛的心情,直言道出永安郡主已死的消息。 王音奴心中隱隱感應到會是這個結局,但依然難以接受現(xiàn)實,反復問道:“真的嗎?你真的親眼所見?” 徐妙儀點點頭,“我親自給她接生,她身體虛弱,產(chǎn)后出血,我開了止血的藥,可不管用,都怪我醫(yī)術不精,用盡全力,她還是血崩而亡。流了好多血,浸透了被褥,滴落在地毯上,咽氣時血都流干了,給她收尸時,尸首都輕飄飄的?!?/br> “聽說后來孩子報給了韓妃撫養(yǎng),她身份特殊,不能入后妃陵墓,火化后骨灰放在了雞鳴寺,我用一模一樣的骨灰壇偷梁換柱,裝了些草木灰進去,把永安郡主的骨灰撒進了長江,順著江水飄到她的家鄉(xiāng)蘇州,算是死后解脫吧?!?/br> 當然了,偷永安郡主的骨灰被燕王朱棣當場“做賊拿臟”這種事情,不好和王音奴細說。 兔死狐悲,同為異國郡主的王音奴淚流滿面,她不舍的撫摸著永安郡主手書,然后將手書緩緩推到了徐妙儀那邊。 “謝謝你冒險告訴我結局,宮闈秘事,我曉得規(guī)矩,不會說出去,何況這手書還提到了你,始終是個隱患。我命若浮萍,身不由己,想燒了吧又舍不得,想留下又怕被人搜去,必然起大干戈,所以干脆交給你處置吧。” 王音奴留下手書,失魂落魄般倉惶離去。 朱橚瞧見王音奴的身影消失,才去后院問徐妙儀,“剛才怎么了?二嫂看起來很悲傷的樣子?!?/br> 徐妙儀猜出王音奴是因永安郡主下場凄涼,兔死狐悲之故,這事還是不要告訴他的舊情人朱橚為好,便說道:“她不向來都是這副楚楚可憐、凄凄慘慘、西施捧心的樣子嘛?她高興也好,悲傷也罷,和你有什么關系?虧你還記得她是你二嫂?!?/br> 徐妙儀的話看似刻薄,其實是快刀斬亂麻,打斷了朱橚不切實際的幻想。 朱橚心中一痛,說道:“這一次從八府塘湖心小筑回來,她和以前不一樣了,眉宇間灑脫了許多,我還以為……唉?!?/br> 徐妙儀恨不得一巴掌將情根深重朱橚打醒,低聲道:“剛才眼睛往那瞧呢,連三歲小孩子都能看出你還藕斷絲連!萬一被有心人瞧見利用,你是皇帝的親兒子,頂多打一頓禁足思過,她一個異國郡主,面對的可能是萬劫不復的境地,你若想害死她,就使勁盯著她看吧!” 朱橚被說中了心思,強辯道:“那有,你別胡說?!?/br> “喲,還敢犟嘴了?!毙烀顑x火爆脾氣,一巴掌打在朱橚的后腦勺上,拍得他耳朵都嗡嗡作響。 朱橚捂著腦袋叫道:“喂,你以下犯上,想造反嗎,我好歹是大明親王啊!” 徐妙儀擰著朱橚的耳朵,“你叫啊,你再大聲叫啊,叫破喉嚨也沒有人理你。” 朱橚護著耳朵,“都說長嫂如母,有你這樣當嫂子的嘛?” 徐妙儀罵道:“現(xiàn)在知道什么是嫂子了?你剛才看二嫂的目光,眼神都帶著鉤子,想要把二嫂留住,有你這樣當小叔子的嗎?” 朱橚心虛,不敢再辨,此時耳朵被擰紅了,痛的哇哇叫,“放手!我告訴四哥去!” 徐妙儀不放,“我不怕,你盡管去找朱棣訴苦去,看他幫你還是幫我?!?/br> 看著兇神惡煞、心狠手辣的徐妙儀,朱橚終于體會到了為何魏國公府二公子徐增壽怕她如老鼠見了貓,真真是個厲害的,對親人動起手來都不留情面。 朱橚傷心又傷身,去燕王府找親哥朱棣痛訴徐妙儀的“惡行”??上е扉β犃司売桑樕蛔?,命朱橚在庭院罰跪。 長兄如父,朱橚從來不敢反抗哥哥的命令,老老實實跪下,臉上一副“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的委屈樣。 朱棣苦口婆心教訓弟弟,“秦王妃是北元世子上書請回的,買的里八刺這個陰險小人,根本不會在乎王音奴死活,物極反常必為妖,這小八定是要利用二嫂作妖了,你卻不知悔改,避而遠之還來不及呢,還主動湊過去,徐妙儀打你算是輕的……” 朱棣的猜測很準,且說王音奴從百草堂藥鋪出來,到了蓮花觀上香完畢,被小道士引到靜室里休息。 靜室暗門打開,一個羽扇綸巾,做道士打扮的人走進來。王音奴臉色一肅,行了跪拜大禮,“世子殿下千歲?!?/br> 正是北元世子買的里八刺,他一揮羽扇,“不必多禮,起來吧,你回來后,秦王有沒有再為難你?” 王音奴低頭說道:“尚無?!?/br> 小八嘆道:“你二哥王金剛被樸不花那狗賊害死了,要不有他留在金陵,你斷然不會淪落到幽禁的地步?!?/br> 提到二哥慘死,尸骨無存,王音奴低垂的眼簾里閃過一抹凄色,“我大哥已經(jīng)為二哥報仇了。如今大明和北元僵持的局面,幽禁和在□□并無實質的區(qū)別,在那都一樣。” 王音奴說坦然,小八聽出了弦外之音,這個向來服從馴良的女人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難道被幽禁大半年,她竟然轉了性子不成? 小八試探說道:“這兩年你受了苦,等我回到北元,必想法子救你回去,另行聘嫁。” 王音奴說道:“兩國定下婚姻盟誓,豈是說廢就廢的,不用勞煩世子費心了。我在大明和親,本就是個尷尬人,已為秦王妃,頂著這個身份回北元,只會更加尷尬,不會故國人接納的。” 在大明人眼里,她是北元郡主;在北元人眼里,她是大明王妃。兩邊都不被承認。 王音奴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小八并非多愁善感之人,他只對利益有興趣,對王音奴的兩難處境并無同情之意,對他而言,方才只是打招呼寒暄,真正要說的在后面,小八問道:“你這些天做的很好,想法子接近了周王朱橚??粗鞓瓴皇厣岬臉幼樱ㄊ菍δ氵€有舊情,下一次你要裝作被秦王打傷的樣子出現(xiàn)在他面前,然后約他來這里見面?!?/br> “這個治愈外傷的膏藥?!毙“诉f給王音奴一個瓷瓶,“你無需在臉上留下受傷的幌子,免得被人看穿,畢竟秦王現(xiàn)在不敢對你動手。你倒一些膏藥在荷包里,和朱橚擦肩而過時佩上,朱橚精通醫(yī)藥,一聞便知是傷藥,他天性單純,肯定以為你受傷了,定要追問,到時候你約他來此處,我另有計劃,誘他入局?!?/br> 王音奴麻木的接過瓷瓶,這和三年前用美人計接近朱橚的場景何其相似! 那時候王音奴用浸滿了烏頭之毒的箭矢自傷,親眼見徐妙儀出了門,只留朱橚一人在藥鋪坐診,才裝作偶爾路過的樣子,找朱橚醫(yī)治。 美人計成功,朱橚由此入局,而她被朱橚的真情打動,假戲真做,再后來圖窮匕現(xiàn),她最終選擇忠于故國,犧牲愛情,將刀尖對準了心上人…… 已經(jīng)狠狠傷害過他一次了,他痛定思痛,卻依然不肯放下愛情,難道我還要再傷他一次? 王音奴雙手交叉相握,將瓷瓶捂在手心,內心在掙扎,越握越緊,指節(jié)勒的發(fā)白,咯吱作響,手掌間的壓力似乎將瓷瓶碾碎了。 小八更加確定王音奴不對勁,這個女人的順從和復興大元的熱血似乎消失了。 他目光一冷,提醒道:“不要忘記了自己本分,你是大元郡主,你們的家族世代都是大元貴族,由大元供養(yǎng),你們兄妹三人都發(fā)誓忠于國家,為國獻出一切。你的忠誠呢?你的斗志呢?短短三年就被兒女情長磨沒了嗎?” 王音奴跪地說道:“我永遠不會背叛大元。” 小八追問道:“可是你有事瞞著我對不對?幽禁的大半年經(jīng)歷了些什么,讓你猶豫動搖?你回府這些日子做了些什么?你和徐妙儀又說了些什么?你變了,你以前知無不言,主動出謀獻策,現(xiàn)在卻要我問一句,你才肯答一句嗎?” 如果是以前,王音奴肯定會將永安郡主的事情毫無保留的告訴小八,連徐妙儀將其骨灰偷梁換柱也毫無保留的一并說出,因為這是重要的情報,可是她現(xiàn)在無法將同命相憐的永安郡主當做籌碼出賣給世子。 這個可憐可悲郡主,凄慘的結局令人感嘆,就讓這個秘密一直沉睡吧,不要驚動九泉之下的女人。就連徐妙儀都冒險偷骨灰?guī)退饷摿?,我不能無恥的利用一個死人。 拿定了主意,王音奴站起身來,將掌心的瓷瓶擱在案幾上,淡淡道:“從今天起,我不要再當一個受人cao控的木偶人了。世子殿下,我永遠不會背叛你,背叛北元,但也不會背叛自己的本心了?!?/br> 小八:“你的本心是什么?” 王音奴說道:“我不是北元郡主,也不是大明王妃,我就是想當回我自己,王音奴?!?/br> 小八冷冷的聲音有種無形的壓迫感,“沒有這兩樣身份,區(qū)區(qū)一個王音奴,你什么都不是?!?/br> 王音奴頂住壓力,說道:“世子自幼學習帝王心術,天下人皆為棋子,任你驅使擺布,沒有誰不可以犧牲的??墒强傆行┢遄庸虉?zhí)的有自己的想法,哪怕粉身碎骨,哪怕看起來是螳臂當車似的愚蠢可笑,也想保護自己在乎的人、按照自己的想法過完一生?!?/br> 小八一怔,他從王音奴身上居然看到了朱守謙的影子。這兩人飛蛾撲火般走向注定的死局,那么可笑,可他完全笑不出來。 ☆、第191章 以眼還眼 由于王音奴不肯配合,小八利用她算計朱橚和朱棣兄弟倆的計劃暫時落空,他看著王音奴毅然離去的背影,眼底滿是譏誚:愚蠢可笑的女人!你以為這世上有回頭路可走嗎? 錯!誰都沒有從頭再來的機會! 可是當她的人影漸漸淡去,小八心頭卻升起了一絲憐憫之意,沖淡了眼里的譏誚。這一絲憐憫使得他開始搖擺,質疑以前受過的帝王心術教誨:難道我那里做錯了嗎? 不!我沒錯!我是黃金家族的繼承人,我注定要走和其他人不同的路…… 小八默念幾遍,堅定了信念后才離開道觀,已是華燈初上,他走在一個十字路口,原地踟躕片刻,給自己這張比金陵城墻還要厚實的面皮又套了幾層盔甲,才朝著百和堂方向而去。 店里的活計已經(jīng)很熟悉這位出奇俊秀的貴公子了,直接說道:“我們徐大夫出門還沒回來?!?/br> 小八這張臉已經(jīng)在人間修煉成精了,無論怎么被打臉,都如沐春風。 小八有些失望,更多的是嫉妒,大晚上的她能去那里? 當然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和朱棣見面了! 偌大京城,小八猶如籠中困獸,漫無目的的四處游蕩,他對店鋪的幌子、路邊的糖炒栗子、甚至腳底下枯黃的野草都有濃厚的興趣,幾乎走幾步就停一下,仔細端詳一番,似乎能從片瓦里看出近年歷經(jīng)的風雨。 不用想徐妙儀和朱棣你儂我儂的虐心場面,只關心嘴里的糖炒栗子是否甜糯,腳下的路是否平整、擦肩而過的金陵女娘是否貌美——等等,好像是她! 小八遠遠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在秦淮河邊,正要走進一家酒樓,夜色下,那人和徐妙儀有八分相似。 小八下意識的閉眼裝作沒看見,走了幾步,停下,咬咬牙,還是跟著人影消失的方向往酒樓而去。 我真是犯賤啊!明知會看見最不愿意見的場景,為何還要跟去找不痛快?小八暗罵著自己,這時兩個醉酒的壯漢迎面而來,噴著酒氣一左一右架起了小八的胳膊。 “喲,王公子啊,好久不見,我們去喝一杯?!?/br> 小八大驚,他是習過武的,可是這兩個衣著華麗的醉漢卻形如快如閃電般將他裹挾其中,定是精通武術的高手,小八掙扎叫道:“救命?。〈蚪?!” 秦淮河邊游人如織,晚上也不減喧囂,聞得此言,路人紛紛側目而來,兩個醉漢卻哈哈大笑,其中一個拿起酒葫蘆往小八嘴里強灌,另一個則笑道:“我上月成親,被你灌的連洞房門都找不到,今日定要報仇的?!?/br> 路人見醉漢們穿著講究,頭上玉冠上的明珠一瞧就不是凡品,不像是當眾搶劫的匪徒,而且三人親親熱熱一起灌酒,以為剛才小八說的是醉后玩笑話,便不再理會了。 小八被捏著下巴和鼻子,強行灌酒,他酒量不錯,可一葫蘆酒喝下,立刻四肢綿軟,頭也歪了,手一松,懷里熱騰騰的糖炒栗子如冰雹般砸在地上。 小八暈了過去。 徐妙儀確實和人有約,但不是朱棣,她這次要赴一場鴻門宴。 秦淮河兩邊河岸酒樓燈籠高掛,一家叫做西蜀閣的酒樓燒的全魚宴是一絕。廚子似乎上輩子和魚類有仇似的,這輩子投胎成大廚,專門想法子把各種大小魚類做的色香味俱全,人類的舌頭對其毫無抵抗之力,唇齒唾液和各種魚rou抵死纏綿。 比如那比牙簽大不了多少的小魚,囫圇個放在油鍋里炸的酥脆,連頭帶尾一口一個,焦香酥脆,吃rou都不用吐骨頭。 還有那足足有臉盆大的魚頭,從中間一劈兩半,上鍋蒸熟,澆上特調的芡汁,魚皮彈牙有嚼勁,魚rou嫩的入口即化,一根根白色的魚骨森然如箭矢、如刀斧。 不過此時偌大的全魚宴上只擺著兩副碗筷,對坐的兩人都沒有動筷子,他們對食物毫無興趣,只對彼此有興趣。 蒸胖魚頭擺在桌子正中央,一對烏丟丟的死魚眼被蒸汽暈的似乎活了過來,嘲諷的看著兩位食客。 徐妙儀坐在臨窗的西面,門口在東,坐著一個表情僵硬的男子,一雙陰戾的眼睛審視徐妙儀,“看到進來的不是胡善圍,你似乎并不驚訝,為何?” 上月胡善圍有機會出宮,和老朋友徐妙儀在這里吃著全魚宴敘舊,言談甚歡。今日徐妙儀接到宮里小內侍捎帶的書信,信中胡善圍約她今夜在老地方見面,徐妙儀應約而來,進來的卻是一個陌生人。 徐妙儀并不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道:“你說話的時候臉上的肌理沒有一丁點變化,戴著□□對吧,我聽說面具戴久了,人會忘記自己的本來身份,揭都揭不下來。不如今天你揭給我看看,是不是真的粘在臉皮上扯不下來了?!?/br> 面具人說道:“死到臨頭,還有心情調侃。” 徐妙儀說道:“說實在話,見到進門的不是胡善圍,我居然很高興呢,能夠在死前逼得你親自動手,以前的努力沒白費。其實死到臨頭沒什么可怕的,我若怕死,就早龜縮在魏國公府當徐大小姐不問世事了,何必離家出走當一個女醫(yī)?!?/br> 面具人說道:“你就是一條不要命的瘋狗,不管不顧的撕咬狂吠,今日到此為止吧,明年我會來這里祭拜你,畢竟你是我一生最棘手的對手?!?/br> 徐妙儀沒覺得瘋狗是諷刺之語,還自得其樂的說道:“不瘋魔,不成佛。沒想到會被一條瘋狗追咬的窮途末路吧,我外祖全家都死在你手里,就別怪我窮追不舍報復咯,第一口傷其發(fā),第二口傷其皮,第三口傷其皮rou、骨頭、乃至心肺要害。連皇上都沒法真正阻止我復仇。我厲害吧?比當年我外祖都難對付,是不是?” 面具人干笑,“休想從我這里套話,我今天只想你死。我從來不會發(fā)善心,在死前讓別人當個明白鬼,死都死了,還是糊涂鬼比較好。來人,送徐大小姐上路?!?/br> “且慢?!毙烀顑x說道:“你不用著急呀,反正我今日死定了,難道你就沒有什么想要問我的么?機不可失,失不再來?!?/br> 面具人反問道:“你能說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