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jié)
徐妙儀跟著小旗走到門口,突然轉(zhuǎn)身抱起全魚宴上尚未開封的酒壇,在泥封處聞了聞,說道:“是二十年紹興花雕,我能拿回去吧?” 小旗十分警覺,他低聲道:“得罪了,標(biāo)下要先檢查一下。” 小旗打開酒壇,先倒了一杯酒自己嘗了嘗,確定沒問題了,將美酒倒入一個酒葫蘆里遞給徐妙儀,“酒可以帶走,酒壇留下?!?/br> 在毛驤嚴苛的管教下,錦衣衛(wèi)比以前親兵都尉府厲害多了,真的不放過任何細節(jié),徐妙儀拿起酒葫蘆,說道:“你們毛大人是個有本事的,憑他的能力,即使不用我合作,也遲早會挖出黃儼。” 徐妙儀騎著馬,抱著酒葫蘆且飲且行,兩隊錦衣衛(wèi)簇擁著保護她,外頭已經(jīng)刮起了北風(fēng),初冬的夜晚寒冷刺骨,一粒冰冷落在了徐妙儀的額頭上,她向前看去,前面帶路的小旗提著氣死風(fēng)燈籠,碎屑般輕飄飄的東西圍著燈籠飛舞,如飛蛾撲火似的,在透亮的琉璃燈罩上留下斑斑點點的陰影印記,這是今冬第一場雪。 徐妙儀灌了一口酒,二十年的花雕在陰涼的山洞里封壇沉釀,水分蒸發(fā),美酒越來越香醇濃烈,一壇酒最后釀出不到半壇,比燒刀子還烈,入喉時就像點了一團火,從舌尖一直燒到了胃部,馬匹的顛簸激發(fā)了酒勁,全身都在發(fā)熱,才喝了五口,她就搖搖晃晃的有些醉了,看著眼前燈籠都是重影的。 眾人拐到一個街口,有人已經(jīng)堵在這里了,冷冷道:“你們都退下,我送徐大小姐回去?!?/br> 是燕王朱棣,徐大小姐的未婚夫呢,有他護送,定是無虞的,錦衣衛(wèi)們識趣的離開。 小巷幽深,一雙人騎在各自馬背上相顧無言,朱棣先開口,問道:“京城突然戒嚴,我預(yù)感不對,趕到百草堂找你,結(jié)果……你不打算解釋一下嗎?” 徐妙儀說道:“如果事先告訴你,你定反對這項計劃?!?/br> 朱棣又問:“你父皇要求你瞞著我吧?” 徐妙儀說道:“我很少認同皇上的想法,不過這一次我覺得他是對的。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 朱棣掃了一眼她手里的酒葫蘆,“結(jié)果依然沒能達到目的吧,否則你也不會借酒消愁?!?/br> “嗯?!毙烀顑x點點頭。 朱棣本想先“譴責(zé)”一下徐妙儀瞞天過海的冒險行為,可此時見她頹廢失望的樣子,實在于心不忍。 “你醉了,別從馬背上掉下來?!敝扉ε鸟R過去,一把將她抱到了自己的馬鞍上,脫下自己的紫貂大氅披在她身上,隔絕了寒風(fēng)和雪花。 徐妙儀說道:“我的酒——” “不準喝了。”朱棣果斷的說道,將酒葫蘆留在后面的馬匹上,順手攬過前方佳人的腰肢,“坐穩(wěn)了,下雪了路滑。” 肌膚相親的瞬間,朱棣明顯感覺到懷中人先是一僵,而后才像正常醉酒似的軟在自己懷中,好像有什么不對勁…… 朱棣問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徐妙儀說道:“這個明日你進宮親自問皇上吧,我不能說。” 一聽此言,朱棣便沒有追問,他知道徐妙儀為難,明日問父皇,父皇定也為難,不過讓親爹為難,總比讓媳婦為難好…… 朱棣洞徹人心,說道:“好,我明日一早就進宮,除了詢問緣由,還會求父皇盡快賜婚,等你當(dāng)了燕王妃,他們就不敢拿你冒險了?!?/br> 感覺懷中人又是一僵,“這就要賜婚???” 朱棣緩緩驅(qū)馬前進,“怎么?你不愿嫁我?” 徐妙儀似乎真醉了,背靠著朱棣寬闊的胸膛,“嗯,想的……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br> 朱棣說道:“我希望你明天就是燕王妃?!彼椴蛔越谋Ьo了懷中人,徐妙儀感覺身后朱棣的氣息逼近,似乎要吻著她的耳垂了,她慌忙戴上和紫貂大氅連在一起的兜帽,“下雪了,真冷?!?/br> 徐妙儀從頭到腳都裹在紫貂大氅里,隔絕了朱棣審視的目光,她不知該以后如何面對朱棣了。黃儼其實在最后說了兩件事,第一件徐妙儀已經(jīng)坦白交代給了毛驤,以阻止表哥朱守謙走向謀反的悲劇。 而第二件才是最致命的,黃儼鐵定徐妙儀不會告訴任何人:“徐大小姐,你還記得八府塘湖心小筑被軟禁的永安郡主嗎?她不是死于產(chǎn)后血崩,而是皇上經(jīng)歷了元宵節(jié)城墻張士誠殘部的刺殺后,已經(jīng)不能容忍永安郡主了,決定去母留子?!?/br> “你親自接生,永安郡主本來可以活下來。可是皇上派出去的宮廷女官調(diào)換了你開的藥材,將收斂傷口的藥物換成了活血通淤的,導(dǎo)致郡主大出血而亡?!?/br> “你當(dāng)時有所懷疑,還特地去了藥房查看藥渣和剩下的藥汁,確認就是自己開的方子,才沒有繼續(xù)追究下去。其實那是做給你的看的,真正喂給郡主的藥罐子已經(jīng)被女官調(diào)換了,沉入湖底?!?/br> “那時候燕王朱棣在宗人府當(dāng)差,負責(zé)照顧永安郡主待產(chǎn)。永安郡主之死,皇上是主使,你的未婚夫婿朱棣是主謀,你最好的朋友胡善圍是調(diào)換藥物的劊子手?!?/br> “所以,你真要嫁給燕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dāng)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嗎?哈哈,這好像不符合你性烈如火的個性呢……” ☆、第194章 雪落無聲 黃儼拋給了徐妙儀一個無解的難題,無論她怎么選擇都是錯的,都會失去一些她最珍視的東西。 如果選擇無視,當(dāng)做什么都不知道嫁給了朱棣,依然和胡善圍親如姐妹,她就不是真正的徐妙儀了。 如果選擇刨根問底,她和朱棣此生必然無緣、和胡善圍從此生分,和以前一樣當(dāng)一個孤家寡人,孤獨的舔舐著傷口前行。 原本以為朱棣會和她攜手走過下半生,可到最后,朱棣只是她人生中的過客而已…… 宵禁的金陵城雪落無聲,兩人共乘一騎到了百和堂后院,朱棣扶著徐妙儀下馬,到了房門口,徐妙儀脫下紫貂大氅,披在朱棣身上,“外面冷,路面也結(jié)冰了,一路小心?!?/br> 徐妙儀正欲推門,朱棣驀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你有心事?!?/br> 此時說沒有是欲蓋彌彰,騙不了朱棣。徐妙儀勉強笑了笑,“是啊,一想到離真相只差一步了,心有不甘。” 朱棣說道:“錦衣衛(wèi)帶走了黃儼,還連夜抄了他的宅邸,說不定能有所得,不要太心急了。” 徐妙儀說道:“是啊,我已經(jīng)走了九十步,前方還有十步,此時萬萬不能亂了陣腳。你趕緊回府吧,時候不早了?!?/br> “不是這件事,你好像在逃避些什么?!敝扉φf道:“我不會逼你說的,我就在這里等,你想明白了,隨時可以找我——你永遠不是一個人。” 徐妙儀點點頭,抽回了手腕,“好,我知道了。” 徐妙儀進屋,逃也似的關(guān)上門,仰面倒在床上,酒勁上頭,腦子里如一群蜜蜂飛舞。 她閉上眼睛,暗想醉酒真好啊,不用去想這些頭疼的問題…… 徐妙儀睜開眼睛時,外面的光亮已經(jīng)透過窗戶探了進來,宿醉醒來,腦袋就像挨了一悶棍似的發(fā)木,舌頭則像是被砂紙磨過似的,她猛灌了半壺冷透的茶水,頭腦逐漸清醒。 可清醒過后,各種問題接踵而來,鉆進她的腦袋,一根根如鋒利如刀劍、如巨斧,砍得她的心鮮血淋漓。 還不如醉著呢! 徐妙儀捉摸著去廚房地窖搬一壇子酒,推開房門,才發(fā)現(xiàn)天其實還黑著,堆積的大雪已經(jīng)有饅頭那么厚了,方才射進窗戶的光亮其實只是雪光而已。 醉眼惺忪時,徐妙儀看見房門口屹立著一個胖大的雪人,心想:咦,是誰大半夜的起來堆雪人,真是童心未泯啊。 咯吱! 徐妙儀一腳踏進了雪地里,松軟的白雪立刻淹沒了她的腳背,方方正正的院落里,大雪紛飛,沒有一個腳印,從屋頂?shù)骄?,白雪都是一樣的厚薄——既然如此,那個雪人是怎么堆起來的? 徐妙儀轉(zhuǎn)身細看,雪人堆的十分逼真,眉眼輪廓甚至和朱棣有八分相似,徐妙儀以為自己宿醉未醒,做夢呢,揉了揉眼睛,走近過去細看,雪人的眼珠子居然還能轉(zhuǎn)動! 徐妙儀踉蹌的連退兩步,而后快步走近,那里是什么雪人,分明是站在房門口靜默了幾乎整夜的朱棣! “你怎么還沒走?”話剛說完,徐妙儀狠狠的鄙視了自己,這是什么傻話啊! 表情已經(jīng)被凍呆滯了,朱棣說道:“我說過了,你永遠不是一個人,我就在這里等,你想明白了,隨時可以找我。” 朱棣披著紫貂大氅,戴著兜帽,大雪落在貂毛上,黑紫色的毛皮變成了白色,乍看上去真像雪人。胡茬從下巴鉆出來,淺青色的一片,連帶著濃密的劍眉和睫毛上都染了白霜,臉都凍硬了,和雪人一樣冰冷。 唯有一雙眼睛是柔柔的,暖暖的,好像夏日夕陽下的池塘,斂住了陽光最后的溫暖,揉碎了,攪拌進澄澈的池水中,整夜都是暖的。 徐妙儀的靈魂被吸進了這個池塘,放棄掙扎,心甘情愿的溺死在里面。 她拉過朱棣冰冷的雙手,在唇邊呵著熱氣,然而杯水車薪,十個手指就像屋檐垂下的冰溜子似的,她干脆將他的手捂在了棉衣下的胸口。 一抹緋紅出現(xiàn)在朱棣的雙頰,這張臉總算不像冰塊了。徐妙儀踮起腳尖吻過去,他的額頭,鼻梁,下巴紛紛融化在她的熱吻中,薄薄如刀鋒般凍得青紫的唇也有了血色,軟彈的不像話,令人沉迷。 唇邊嘗到一股溫?zé)岬目酀扉従復(fù)崎_徐妙儀,輕輕擦去她的淚水,“還哭,委屈什么?明明做錯的不是我。” 徐妙儀含笑不語,淚水流的更兇了。 朱棣說道:“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你應(yīng)該清楚,我不僅僅是說說而已?!?/br> 向來伶牙俐齒的徐妙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昔日橫波目,今作流淚泉。待心緒平靜下來,徐妙儀說道:“朱棣,你是否還記得以前的永安郡主……” 皇宮,御書房。 在錦衣衛(wèi)的嚴密監(jiān)視下,毛驤終于將黃儼送給朱守謙的“栽贓謀反證據(jù)”中途攔截了,龍袍連同繡娘的證詞秘密送到宮中,呈給洪武帝。 洪武帝打開包袱,精致的緙絲龍袍依然閃亮如新,金線在雪光下耀眼奪目,“警告徐妙儀,此事切莫讓靖江王知道?!?/br> 毛驤說道:“屬下遵命?!?/br> 洪武帝面無表情的問道:“你不問問朕,黃儼所謂栽贓陷害是真是假?” 那一年毛驤官職不顯,尚無資格參加如此機密之事,毛驤說道:“黃儼吃里扒外,辜負皇上的信任,此等逆賊,不可相信。標(biāo)下審問了一整晚,筋骨具斷,依然不肯招供?!?/br> 洪武帝沉默片刻,說道:“他有血脈后人捏在幕后主使手心里,朕也為人父母,為了子女打算,有些人可以忍受一切痛苦,做下任何事情。留他一條活命,慢慢的磨吧?!?/br> “是,皇上?!泵J退下。 偌大的御書房只留洪武帝一人,他向來簡樸,不喜焚香,屋里只擺著兩盆馬皇后親手培植的水仙花,水仙的清香在炭盆的熏烤下更加芬芳。洪武帝卻從香氣里聞到了一股血腥,看著熟悉的龍袍,往事在腦海中浮起,他臉色蒼白如紙,喃喃道:“連黃儼都不可靠,朕能相信誰……” 昨晚的一場雪,宣告這冬天強勢歸來。今日早朝時,大臣們大多歌功頌德,說類似瑞雪兆豐年的吉利話,洪武帝高高在上坐在龍椅上,不知怎么又犯了頭疼病,好像有人用斧頭劈開了頭顱。 洪武帝疼得扶額而坐,耳朵嗡嗡的,一時間聽不清朝臣們的話了,恍惚中,他看見昔日階下高矮胖瘦的朝臣們突然都消失了,只有一個面目熟悉的青年人! 此人身形高大,氣質(zhì)優(yōu)雅,有讀書人的矜貴驕傲,也有武將的英明神武,他穿著象征親王的大紅朝服,頭戴金色五梁冠,手捧著象牙笏板,笑瞇瞇的拜了一拜,“叔父,別來無恙。” 洪武帝臉色肅然,“文正,你已經(jīng)死了,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 正是洪武帝的親侄兒、朱守謙的父親,朱文正。 飯是別人家的香,兒子都是自家的好。 饒是洪武帝這種護短的父親,也不得不承認鳳陽老朱家這些后人,朱文正這個侄兒最為出眾,好像占據(jù)了老朱家所有的靈氣。 他的那些兒子們,個個都不如朱文正,和這個文武全才的侄兒相比,老大太子朱標(biāo)迂腐懦弱、老二秦王朱樉莽撞糊涂、老三晉王朱外秀內(nèi)亂、老四燕王朱棣冷硬死倔,不知變通、老五……唉就別提老五了,朱橚是個醫(yī)學(xué)天才,投錯胎到了帝王家,政治謀略一塌糊涂! 作為皇族,朱文正生的風(fēng)流倜儻,文能和江南名士詩歌問答,武能上戰(zhàn)場殺敵,以弱勝強,洪都保衛(wèi)戰(zhàn),朱文正以不到十萬的守軍對抗陳友諒六十萬大軍,一戰(zhàn)成名天下聞。 可朱文正雖好的不能再好了,但不是他親生的。 朱文正永遠停留在當(dāng)年風(fēng)華正茂的模樣,“叔父,侄兒記掛守謙這苦命的孩子,來看看他?!?/br> 洪武帝冷冷道:“侄兒媳婦走后,皇后親自將守謙抱到宮里撫養(yǎng),朕對他視同已出,一應(yīng)待遇和親王相同,怎么就苦命了?” 朱文正冷笑:“‘視同己出’?這個詞很熟悉啊,當(dāng)年我在戰(zhàn)亂中投奔叔父時,您哭著抱著我,說一定會將我養(yǎng)大,視同己出。還哭說當(dāng)年我爹爹為了給叔父您留一口救命的糧食,把自己和妻子活活餓死了——” “住口!”洪武帝勃然大怒,“我追封了你爹為親王,做主為你求娶大將之女為妻,成全你一片癡心,還厚待你的兒子,封了郡王,你還想挾恩以報,不知滿足,難道要把朕的江山都讓給你嗎?” 朱文正淡淡道:“我一生光明磊落,并不是那種挾恩以報的小人。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F(xiàn)在想想,我真的錯了,我錯在不該太優(yōu)秀,立下太大的功勞,使得叔父難以封賞,起了忌憚之心。” “洪城保衛(wèi)戰(zhàn)之后,我應(yīng)該交出帥印,借口養(yǎng)傷退出軍隊,帶著妻子兒子縱情于山水,而不是繼續(xù)留在軍隊討嫌。我當(dāng)時被贊譽沖昏了頭腦,太傻太天真,以為叔父真的待我如己出呢?!?/br> 洪武帝說道:“當(dāng)時你的威望如日中天,甚至蓋過我了,有人私底下想把你推向儲位。那時候朕的兒子們還都不成氣候,朱標(biāo)只是個青澀的小少年,五郎朱橚甚至還離不開奶娘……” “朕別無選擇。你若登上我的位置,我的兒子們只有死路一條。” ☆、第195章 冰湖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