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己卻并未看她，線條凌厲的薄唇不知是因不虞還是因警惕，抿成平直又戒備的直線，濃重的眉不自覺輕輕皺著，遙遙望向殿外愈發(fā)濃郁的霜雪寒氣，以及如繚繞仙云般逸散的如有?實質(zhì)的劍風(fēng)之中緩步而來的白色身影。

    顧光霽抬了抬眸，一雙清潤的琥珀色瞳眸之中，清晰地倒映出溫蘿與?柏己緊緊相?依相?攜的身影。

    “跟我回去。”

    他的視線只在玄衣男人面上微微一頓，便不帶什么?情緒地挪開，定定地落在他身后纖細(xì)的煙粉色身影之上，向來無波無瀾的淡漠面容之上，此刻卻隱約顯出幾分鄭重與?卑末。

    溫蘿略有?幾分不忍地撇開臉，正欲開口?拒絕，便聽三?道聲音幾乎不約而同地傳入耳畔。

    “不可能?！薄皫熃?！”“她只會與?我在一起?！?/br>
    溫蘿：……

    沒人告訴她，就在她好不容易一個一個地自這四位前任攻略對象身邊離開，迎接她的卻并非“闖關(guān)成功”的勝利號角，反倒是令她避之不及的修羅場?。?/br>
    團(tuán)子?小?聲逼逼：“這不是很人性化嗎？一比一復(fù)刻了你自攻略支線到二周目掃尾任務(wù)的一切經(jīng)歷和階段。主人，是你自己想?得太簡單了~”

    溫蘿深吸一口?氣：“所以接下來，我要?在這里再一次拒絕每一個人對我的挽留和邀請，這樣才算是真正通過了典夏的考驗？”

    團(tuán)子?：“是的主人，已經(jīng)進(jìn)展到最后一步了，穩(wěn)住！沖！得到傳承之后，你的修為會穩(wěn)定在大乘巔峰，你一定要?趁著這段時間趕緊把集結(jié)傲天盟的任務(wù)做了。等你帶著幾大仙門和四位男配一同前往太虛昆侖之時，【咸魚翻身】為你積蓄的修為便會達(dá)到峰值，到時你便會自動突破大乘期度雷劫，重建太虛昆侖指日可待！”

    重建太虛昆侖。溫蘿心頭一動。

    在那之后，她便可以以大女主身份帶領(lǐng)四位男配殺至上界。再之后，這綿延橫亙了無數(shù)歲月、耗盡她無數(shù)心血精力?與?情緒跌宕的任務(wù)，便終于要?落下帷幕。

    她便可以回到真正屬于她的世界，結(jié)算任務(wù)積分獲取能量酬勞、短暫地休憩之后，接手嶄新的任務(wù)，接觸嶄新的設(shè)定和世界觀，體驗嶄新的人生，周而復(fù)始。

    而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于她而言，不過是無數(shù)次輪回之中再尋常不過的任務(wù)之中，略有?些脫離掌控的偶然。她根本不會在乎，她不會在意除去來到五洲大陸最初的目的以外任何的一切。

    無論是事還是人。

    心底卻有?個聲音，宛若藤蔓般絲絲縷縷地纏繞著她不自覺緊縮的心房，一寸寸緩慢地收緊。

    “真的么?？”那個聲音如是說，“你真的是這么?想?的么?？”

    那聲音似曾相?識，如煙霧般忽遠(yuǎn)忽近地飄蕩在心底，略微上揚的尾音帶著若有?似無的蠱惑。沉默了良久，溫蘿才恍然間反應(yīng)過來，那似乎是她自己的聲音。

    不是藺妤，不是公羽若，不是繆馨兒、姜芊，亦或是殷和玉。

    那是屬于那個真正的、本源的溫蘿的聲音。

    意識到這一點，她卻反而陷入了更荒蕪的沉寂之中。

    真的么?？自然是真的。若非如此，她又能給出什么?樣的答案？

    溫蘿面上閃過一瞬間的空白，幾乎本能地抬了抬眸，平靜地望向身側(cè)幾乎稱得上令人啼笑皆非的畫面。

    任意一位都可令五洲大陸震三?震的、令人聞風(fēng)喪膽亦或是奉若神明的人物，此刻卻在她身側(cè)盡數(shù)失了風(fēng)度，為了獨自占有?她這個根本不屬于這世界的人而針鋒相?對、明爭暗斗，甚至不惜為此大打出手、傷敵一萬自損八千。

    這一場她從未設(shè)想?過的鬧劇，終究有?一天要?走向盡頭。

    在這一瞬間，周遭景致驟然如風(fēng)吹絮般狂亂地震顫飛揚起來，似是一卷展開的長軸般，在倏然而起的狂風(fēng)之下徐徐合攏，那些立體而鮮活的色澤、聲響、甚至指尖溫?zé)崛彳浀挠|感，盡數(shù)在這一刻湮滅成塵，沉入一片黯然無光的死海之中無盡地下墜。

    玄鐵鑄就的殿宇之中本便不算明亮的光線愈發(fā)黯淡了幾分，身體似是被柔和的水流無聲地包裹，墨發(fā)如海草般沿著白皙精致的臉側(cè)向前蕩漾翩躚，在一片微涼的水域之中帶來近乎于麻木的鈍感。

    然而，分明沉入了不知名的沉諳汪洋，她卻并未感到窒息與?煎熬，反倒似是能夠在水中自如呼吸一般，便只是順應(yīng)著一片靜謐之中緩慢拂動的水流，放松著身體墜落。

    在這四下無人的虛無之地，胸口?有?力?的心跳聲被無限放大。思緒不可抑制地飄忽向不知名的遠(yuǎn)方，溫蘿輕輕閉上眼。

    若說方才所經(jīng)歷的一切在她心下并無絲毫觸動，那顯然并不現(xiàn)實。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哪怕她在正式入職維序者的那一天起便已學(xué)?會最大程度地減少情緒波動，將身周經(jīng)歷的一切與?意識層層剝離開來，以旁觀者的角度親身體驗著一個又一個故事，她卻也并不能完全做到半分波瀾都從未生起。

    在得知墨修然為了她性情大變，甚至親手將她早已化作萬千碎片的灼華劍用心地保管了上百年之時，她也曾真實地為他曾經(jīng)恰到好處地掩藏于驕傲與?別?扭之下的深情動容。

    在親眼目睹了風(fēng)光霽月、仙姿凌然的顧光霽為她崩碎無情道心，甚至于墮魔與?堅守的邊緣掙扎五百年之時，她也曾在一瞬間產(chǎn)生過猶疑。

    在佯裝五感盡失而臥床不起的歲月里，她也曾為南門星毫不猶豫地為她徒手取骨、甚至祭出三?生契甘愿向她屈身為仆而感動，而他曾經(jīng)歷過的那些晦暗與?惡意交織的光陰，她也曾有?過一瞬間，想?要?替他將那些橫亙于他心頭近乎腐朽的傷痕與?褶皺一寸寸撫平。

    在眼睜睜望著柏己為她編織善意的沒有?他的未來與?謊言，將那此生都不可再作修復(fù)愈合的護(hù)心麟不假思索地送給那個甚至不知他曾來過的她，在漫天雷云與?轟然壓下的八宮封印陣中倔強為她掃清最后阻礙與?危險之時，也曾有?過一瞬間的恍然。

    在近日來幾乎數(shù)不清的欺瞞與?奔波之中，疲憊之余，無盡的心虛與?內(nèi)疚似是交織成一張掛著尖刺的細(xì)細(xì)密密的網(wǎng)，將她本便身心俱疲的神經(jīng)一絲一縷地包裹入內(nèi)，復(fù)又不知不覺地收攏扣緊，刺得她澀然至極。

    直到這一刻，溫蘿才猛然發(fā)覺，原來不知不覺間，她竟已在融合世界零零總總生活了近百年。

    但那些一閃即逝的朦朧情緒，定然是算不得動心的。她從未有?一刻迷失在這陌生又令人心悸的情緒之中，忘記自己出現(xiàn)在此與?那些繁雜的人與?事相?遇的根本緣由。

    下墜的趨勢似有?一瞬間的凝滯。

    然而，下意識卻有?一股強烈的力?道自腰間襲來，一雙有?力?的手臂如深海之中危險至極的海妖一般嚴(yán)絲合縫地貼緊，拖拽著她疾速向著望不見盡頭的深淵墜落。

    溫蘿心頭一跳，下意識掙動起來，可腰間卻似是與?鐵箍死死烙在了一處，置身水下行動更是不自覺滯澀了幾分，在原地掙扎了片刻，她愣是連身后這牢牢擁住她之人的身份也未能辨清。

    如濃云般的長發(fā)在水中無聲地糾纏，在身側(cè)連綿成一片墨色的錦緞，在水下不間斷變幻的光影之下泛著幽然澄瑩的光澤，已分不清究竟屬于誰。

    若是順應(yīng)這樣的勢頭發(fā)展下去，結(jié)果定然不妙。

    溫蘿咬牙抬手扣緊身前收攏的修長指尖，用力?一根一根向外掰開，試圖造成哪怕一瞬間的空隙，以嘗試著自身后那人懷中掙脫而出。她下意識垂眸，然而兩臂之上平日里極為飄逸的煙粉色廣袖，在這一刻卻如水下曼妙的游魚一般搖曳生姿，美?則美?矣，卻將她觀察她腰間那雙手臂之上衣料色澤的視線盡數(shù)隔絕。

    眼前卻驟然浮現(xiàn)出螢火般瑩潤細(xì)膩的光點，而那四散飄揚如雨的光暈，卻在短短瞬息之間拼湊出一道纖細(xì)的剪影，如熾火般耀目的光芒大盛，幾乎將一片晦暗如夜的水域點得通明、亮如白晝。

    溫蘿雙眼不可自抑地睜大。

    光暈如水波流動，身前女子?卷翹的茶色長發(fā)如瀑隨意披散在身后，在水光之中閃躍著瑩潤而旖旎的色澤，一襲明顯不屬于這仙俠奇幻世界的露肩連衣裙，胸前鑲嵌象征著特級維序者身份的細(xì)碎鉆飾在某些角度泛著驚心動魄的絢目光澤，而這耀眼的光輝，卻不及她那張珠玉般無暇容顏的萬一。

    哪怕許久未曾見過，可她依舊眨眼間便認(rèn)出了面前這無論如何也不應(yīng)出現(xiàn)在此的女人。

    那是屬于她的臉。屬于虛空邊境之中幾乎公認(rèn)的身居榜首維序者的臉。

    女人居高臨下地懸浮于她身前五寸的距離，微微偏了偏頭，形狀優(yōu)美?飽滿的唇微微揚起，朝著呆滯原地的溫蘿緩緩抬起右臂，瑩白的掌心翻轉(zhuǎn)平展，指尖輕盈遞向她。

    這是？

    怔愣只是一瞬間，心如電轉(zhuǎn)，幾乎是同時，溫蘿便瞬間了然眼前這堪稱魔幻的一幕究竟用意何在。

    恐怕，這才是最后一道關(guān)卡最核心的選擇。

    不假思索地停下試圖掰開腰間緊扣的五指的動作，溫蘿用盡全身力?氣向前傾軋，右臂最大程度地延伸，拼盡一切地觸碰面前那屬于真正的她的指尖。

    下一瞬，身體之上如墜千斤的沉重感便驟然一松，身周無聲涌動的液體也在這一刻盡數(shù)倒灌升騰而起，她只來得及望見面前的女人極為欣慰地舒展了眉眼，視野便再一次被一陣幾乎灼傷雙眼的光暈充盈填滿。

    下意識瞇了瞇眼，直到透過眼瞼傳遞而來的光芒漸次黯淡了幾分，溫蘿才試探性重新張開雙眼。

    她再一次回到了最初那個空曠的殿宇之中。

    日光肆無忌憚地傾落，在足下如水波般潺潺流淌的玉髓之上拓下鎏金般絢爛的色澤，那瑩潤的光暈，復(fù)又將整片靈玉雕琢而成的殿宇掩映得清透明亮。

    玉階拱合而上的席前，銀發(fā)白衣的女人正平靜地垂著眸子?，一瞬不瞬地望著她。那雙眼眸分明極美?，眸底蕩漾的眸光卻極為平靜，平靜得似乎蘊不進(jìn)半點紛亂與?情緒，無端少了幾分動人絕色之感，徒留令人不敢近褻的威儀與?孤寒。

    這一瞬，她近在咫尺的身型仿佛與?先前所見的巍峨恢弘的仙子?雕塑嚴(yán)絲合縫地重疊，那似是無悲無喜，又似是悲憫眾生的視線避無可避地落在她身上，分明是輕如鴻毛的重量，卻無端壓得溫蘿心頭一緊。

    強自定了定心神，溫蘿緩步上前行了一禮，試探著開口?：“前輩，晚輩既已掙脫方才經(jīng)歷的一切紅塵紛擾，是否算是通過了您的考驗？”

    典夏眉眼低垂，聞言似是短暫地靜默了一瞬，在溫蘿不自覺開始狂跳的心頭輕輕置下一句極輕的“嗯”。

    溫蘿：！??！

    然而，還沒等她長長松出一口?氣，卻見面前無甚情緒的女人低低一嘆，復(fù)又開口?：“然而，你卻并未得到吾之認(rèn)可?！?/br>
    溫蘿：？？？

    每個字她都聽懂了，但是湊在一起她卻不知道典夏究竟要?表達(dá)什么?意思。

    什么?時候“通過考驗”和“獲得認(rèn)可”還得拆分進(jìn)行了？這難道不是不言而明的rpg游戲潛規(guī)則嗎？！

    況且，若是她不能得到典夏的傳承，她豈不是徹底辜負(fù)了總部替她量身定制的沉浸式外掛金手指？如若事態(tài)發(fā)展到這種境地，她的主線任務(wù)又該何去何從？

    溫蘿勉強按下心頭升騰而起的焦急燥郁，盡可能平靜地追問道：“敢問前輩，為什么?？晚輩分明已經(jīng)脫離了桎梏重新回到此地……”

    “所以，你通過了考驗?！币坏廊岷偷撵`風(fēng)隨著她落地的尾音在溫蘿身側(cè)輕盈盤旋，托舉著她微微前傾的身體重新站直，“在試煉中你的一切情緒波瀾，都逃不過吾之感知?！?/br>
    溫蘿心頭一跳，下意識抬眸對上那雙如琉璃般清潤的冰藍(lán)色眼眸。

    “你之所以能夠通過考驗，并非因你從未動情，而是你心中擁有?著比起情愛更為重要?的執(zhí)念?！?/br>
    溫蘿面色一滯，目光驚奇地不可思議道：“這不可能……”

    心下不由自主地生出一連串的靈魂拷問。

    她曾動過情？

    什么?時候？

    對誰動？

    第183章 掉馬進(jìn)行時（五十五）

    溫蘿第?一反應(yīng)便?是否認(rèn)。

    這話可不能亂說。

    想她縱橫維序者任務(wù)生涯已不知多少年, 從未犯下?過對攻略對象動?情的最低級錯誤。若是這一幕流傳出去，她一世英名想必便?要毀于一旦，晚節(jié)不保了。

    不過, 現(xiàn)在顯然并非糾結(jié)典夏所言真假的時候。

    她必須要得到典夏的傳承。

    溫蘿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身體比意識反應(yīng)更快，待她徹底平復(fù)下?心頭澎湃翻涌的思緒，便?聽見屬于藺妤如珠玉落瓷盤般悅耳的聲線在耳畔響起：

    “前輩, 哪怕……哪怕晚輩心中有情, 也絕不會影響晚輩心下?遵循的劍道。正如您所言，盡管晚輩曾有過一瞬的動?情，卻依舊能夠堅守本心來到此地?——難道這不比起從未動?情的懵懂更為珍貴可靠么？”

    清風(fēng)拂過，典夏腰間高懸的木劍劍柄之上懸垂的風(fēng)笛輕盈地?搖曳, 一串仿佛自悠遠(yuǎn)的上古時期傳來的空靈笛音如泣如訴地?在空蕩的宮闕之中來回穿行。

    畫面如同?水波般虛虛蕩漾開來。

    星辰明昧閃躍的夜幕之下?，巨大的樹蔭似是一頂遮天蔽月的擎蓋, 將那清輝與星芒若有似無?地?遮掩。墨發(fā)白衣的女子就這樣闔眸抱劍倚坐樹旁, 身前泛著?橙紅色澤的燭火映著?融融暖意, 火光翩躚著?在那張皎月映水般高潔的面容之上, 拖拽出一片幾?乎融雪消冰的血色。

    在她身側(cè), 一襲與她身上一般樣式雪白長袍的男人抱臂而立，視線平靜無?波地?落在不遠(yuǎn)處那道明艷的身影之上。

    “師尊。”火堆旁，一襲暗紅長袍的少年百無?聊賴地?拎著?手中隨手折來的枯枝, 翻來覆去地?撥弄著?火堆, 一張青澀卻依稀可辨日后俊逸輪廓的面上，長眉緊緊皺在一處, 盡是不加掩飾的不虞與抱怨。

    望見這兩張似曾相識, 卻在褪去了滿頭輝月般柔和的銀發(fā)與眸底汪洋般澄瑩的冰藍(lán)色澤之后, 無?端多了幾?分?令人心悸的紅塵氣。

    是曾經(jīng)的典夏與年少的銘淵。

    “您什?么時候才?能傳授我真正的劍道？”

    說到這里，少年煩躁地?將手中枯枝向遠(yuǎn)處隨手一擲回轉(zhuǎn)過身, 一雙清潤漂亮的黑眸定定望向身后闔眸不語的白衣女人，“您不是說過我根骨極佳、天資過人么？可是自您將我收為弟子之后，這半年來整日便?只是讓我不間斷地?揮劍……”

    燭火安靜地?閃躍，間或有火星飛濺而出，噼啪的細(xì)微聲響卻在這連蟲鳴也無?的寂靜之中無?處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