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這是正式介紹,虞紹珩和葉喆又同這位許夫人寒暄問好,待她去了后堂,才又坐下和許蘭蓀說話,少不得將虞紹珩帶來的《玉臺新詠》品評一番,許蘭蓀又問了他二人的近況,略作勉勵之語。 虞紹珩思前想后幾番猶豫,還是問道:“聽說老師辭了教職,那今后……”許蘭蓀了然笑道:“你放心,我自己有些積蓄,現(xiàn)在也在給幾本雜志寫文章,生計尚不至于發(fā)生困難;只是以后要少買些書,少喝些酒了。” 葉喆一聽,湊趣道:“書我沒有,酒我多的是。今天拿得少了,下回我多搬些來?!?/br> 許蘭蓀忙道:“不必了,雖說我留過洋,可是洋酒怎么都喝不出好壞來,平日里無非小酌幾杯黃酒就是了。我不是同你們虛講客氣,你們確實不必替我擔(dān)心?!?/br> 虞紹珩點頭道:“學(xué)生是覺得,以您的學(xué)養(yǎng)才識,如今便賦閑在家未免可惜?!?/br> 許蘭蓀沉吟間輕嘆了一聲,道:“我們這一代人,年輕的時候想法太多,自許太過,總以為自己無事不可為,犯錯也太多;到了這個年紀(jì),該是退思己過的時候了?!闭f著,垂眸一笑,“且不說那些大道理,能偷得浮生半日閑,也是難得。” “老師說的是,清風(fēng)朗月本無常主,閑者才是主人?!庇萁B珩口中應(yīng)著,細(xì)思許蘭蓀的話,卻覺得“退思己過”四個字有些怪異。 02、暗香(二) 正在這時,只聽屋后“哐當(dāng)”一聲銳響,還隱約伴著一聲女子的低呼。 許蘭蓀蹙了蹙眉,有些尷尬地笑道:“聽著像是我家廚房里出了事故,我去看看?!?/br> 他這樣一說,虞紹珩和葉喆也跟了出來,果然見許夫人蘇眉正慌慌忙忙地從后院廚間里出來,地上躺著一尾三尺長鮮魚,身上帶血,兀自掙扎個不住。 蘇眉見驚動了丈夫和客人,面上又是一紅,急著想要將那魚抓回去,然而她柔荑纖弱,又心慌氣躁,那魚垂死掙扎間力氣頗大,一個沒有抓牢,那魚奮力一縱,又從她手里打著挺跳了出來。許夫人更覺得狼狽,漲紅了面孔還要再抓,虞紹珩連忙上前一步將那魚撿了起來,只是一個沾塵帶血的活物卻不好交在她手里,便自己拿進廚房,擰開水龍沖洗。 葉喆見蘇眉半低著頭,囁喏著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連忙笑道:“這么大勁道,看來是條好魚!” 一時三人皆笑,許蘭蓀嘆道:“叫你們看笑話了。我夫人從前在家里,是十指不沾陽春水;我呢?百無一用是書生。搬到東郊這些天,廚房里事故頻頻,幸好沒有客人登門,尚能每天下面應(yīng)付。這幾日,黛華特意學(xué)了幾道菜,想要招待客人……見笑了,見笑了。” 虞紹珩在廚間里笑道:“這是我們的不是,來拜望老師是做學(xué)生的禮數(shù),沒想到反而給您添了麻煩?!?nbsp;他把那魚拿到水池上沖過,看了蘇眉方才劃在魚身上的刀痕便知是不通廚藝的生手。他把魚按在砧板上想要剖解,卻不見架上有刀,四下一尋,一把新光燦然的菜刀居然跌在地上,他心下暗笑,撿起來洗了,手起刀落剖了那魚,三兩下刮鱗抽線: “師母,這魚您是想怎么做?” 蘇眉不料他一個年輕男子竟有這樣利落的廚藝,聽他如此一問,更覺得窘迫,忙道: “真是不好意思,還是我來吧。” 虞紹珩卻站著沒動,“我也是許久沒有下廚,見了技癢,正好借您的廚房一用,請老師嘗嘗我的手藝,還請師母不要見怪?!?/br> 葉喆方才見蘇眉和那魚“搏斗”,又聽了許蘭蓀的話,心道若是叫這位師母掌勺,還不知道晚上能吃些什么,反是虞紹珩的手藝他嘗過兩次,靠譜得很,當(dāng)下便幫腔道:“紹珩說的對,我來打下手,您就歇一天吧?!?/br> 蘇眉還想再勸,葉喆已閃身進了廚房,幫著虞紹珩解了外套搭在外頭。 許蘭蓀見狀,對妻子笑道:“那就隨他們吧。俗話說,三代為官,才知道穿衣吃飯,看來紹珩是有幾分家傳心得?!?/br> 虞紹珩聽了抬頭一笑,既不附和也不謙辭,打量著廚房的臺面問道:“我知道老師是能吃辣的,不知道師母能不能吃得?” 許蘭蓀道:“你揀順手的做吧,她也吃得?!?/br> 虞紹珩指點著葉喆幫手備料,許蘭蓀便坐在近旁的石凳上笑看。只許夫人蘇眉總覺得這個局面十分得過意不去,可又實在插不上手,只好站在廚房門邊,以備他二人有事“咨詢”。 細(xì)看之下,見虞紹珩做起菜來手法嫻熟,著實比自己高明許多,愈發(fā)不好意思起來。許蘭蓀是“君子遠(yuǎn)庖廚”,可自己一個主婦連準(zhǔn)備一桌家常便飯招待客人都不能,卻是太過失職,赧然之余,更對虞紹珩這手本事多了兩分艷羨: “你做菜是和你母親學(xué)的嗎?” 虞紹珩輕笑著搖頭:“家母……” 他原想笑言一句“家母的廚藝未必比得上您”,又覺得雖是戲言,但未免有嘲諷之意,便改口道: “家母不大肯下廚,我做菜是跟家里的大司務(wù)學(xué)的。說起來,父親倒還指點過一二。” 蘇梅聽了更是詫異,“虞先生會做菜?” 紹珩笑道:“其實家父也很少動手,只是說夫子有言,食不厭精,如果吃得不好,人生在世就少了一大樂趣;自己會做,便不求人?!?/br> 孫蘭蓀聽著,連連點頭,“你這么一說,我倒想起一個笑話,先前我們學(xué)校有一位教數(shù)學(xué)的教授,夫人極厲害,一言不合就收拾行李搬回娘家。每回都是他上門賠禮,長揖到地懇求夫人回來。我們問他,怎么就不能有骨氣一點? 他說,骨氣是有的,奈何肚皮不爭氣,別的都好說,只是一樣:夫人一走,家中無人治饌,一天兩天猶可,三天便捱不下去了。 后來,此君發(fā)憤學(xué)廚,只待有朝一日夫人再不顧而去,他也可以有個揚眉吐氣的機會?!彼f到此處,住口不言,葉喆搶先追問道:“那后來呢?” 許蘭蓀悠悠一笑,“后來,他們夫妻二人一直相敬如賓,即便夫人回一趟娘家,也是隔日必返,無他,只因為先生菜做得太好?!?/br> 他娓娓而言說得正經(jīng),其余三人卻都莞爾。紹珩抬眼間,見蘇梅立在門邊,斜陽柔光穿過絲蔓陸離的葡萄架,在她面上印了淡淡的影,眉間一點嫣紅精致如畫,他驀地心弦撩動,仿佛一冊記憶久遠(yuǎn)的相簿不經(jīng)意間掉出了一頁。 02、暗香(三) 紹珩雖然有幾樣拿手的菜式,但以往不過是在家宴中多奉一道菜討父母歡心罷了,獨自整治一餐飯食還是頭一回;且此處遠(yuǎn)不如他家里的廚房中西兼具諸事齊備,他邊想邊做,盡心湊了三菜一湯出來,又打發(fā)葉喆出去買了兩樣冷葷。一時飯菜上桌,他猶自覺得今日下廚處處約束,不能盡善盡美,然而許蘭蓀夫婦看在眼里,卻是難得的豐盛。他還來不及謙辭,許蘭蓀便贊道:“色香已俱,今日這一餐,可一飽口福矣。” 虞紹珩笑道:“老師先起筷嘗嘗吧?!?/br> 許蘭蓀見之前在后廚折騰許久的那尾鯉魚此時金紅油亮地躺在盤中,便夾了一塊魚rou送進口里,一嘗之下,果然十分的鮮香美味,“先前我在榮春樓吃過他們的一道干燒巖鯉,跟你燒的這一條也差不多?!?/br> 虞紹珩點頭道:“這是錦西名廚丁成貴丁老先生的拿手菜,榮春樓就是他徒弟開的。我這點微末本事差得遠(yuǎn),不過是家父跟他討了個訣竅,又指點給我。正經(jīng)做這菜,要用崇州本地的巖鯉才好。” 蘇眉試了那魚,亦贊美味,但虞紹珩細(xì)看之下,卻見她一餐飯下來只夾了兩箸,且吃得極拘謹(jǐn),過后還喝茶去送。虞紹珩猜度她是不能食辣,心中微有些詫異,卻也不便點破;又見她在席間替他們師生三人添酒布菜,察言觀色處處留心,殷勤里透著緊張,像是頭一次被主人帶出門作客的黃鸝鳥,啼聲新試,只怕不夠合人心意。 一時飯畢,賓主盡歡。虞紹珩和葉喆從許家告辭了出來,相視一笑,葉喆的神情一下子放松了許多,手里捋著一枝從路邊揪出的兩耳草,詭笑著問虞紹珩:“咱們這個小師母,你瞧著怎么樣?” 紹珩慢慢踱著步子,口吻像談天氣,“挺好啊?!?nbsp;見葉喆彈著手里的草葉,輕笑著“哼”了一聲,問道:“你覺得不好?” “那倒沒有,就是……”葉喆咂了咂嘴,“看著也太小了,說不定還沒惜月大呢?!?/br> 紹珩淡淡遞了一句:“那也是師母?!?/br> 葉喆聳聳肩,咕噥著說道:“差點兒意思吧?!币娪萁B珩訝然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原想著,能叫許先生這樣德高望重的守禮君子大動凡心,必得是個尤物,沒想到,還不如惜月呢?!?/br> 虞紹珩忽然皺了下眉,“你可別總拿我meimei跟人比來比去?!?/br> 葉喆笑道:“這不是你剛回來,也不認(rèn)識什么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