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一)
不出一陣子,紙終究包不住火,那樁震驚朝野的行刺案開始鬧得沸沸揚揚。 京師茶館已滿是飯后談資,聽說兇手被捕,是死是活不知道,但人們也興趣不大,他們都在私下議論邪祟一事—— 長安有妖,專吃人頭。 那刺客只是個幫兇,官道如今已貼滿了鎮(zhèn)符,可憐的孫御史才剛下朝歸家啊!沒過多久,城門外頭又流傳起一則消息,聽聞最有名的天眼“青出于藍”跑了! 對,跑了。 數(shù)日后,外飛細雨,天昏昏。閭左往來,這是家茶館,開在長安與扶風郡間的山道上,處于鬼市入口,陰風肅煞,形色各異的人川流于貨鋪。有密探,有宗門,有江湖走派,廟堂鎮(zhèn)邪于東,可惜天子氣四散后亦成了一尊擺設—— 在這條必經之路上,撐傘人目不斜視,更不提趕路的山客,有乘得一家三口的馬車呼哧碾石經過,拜也不拜。 人們不再信廟。 誠然,只是對于遠處的,鎮(zhèn)不住邪祟,也大有人花錢買心安,當直到荒郊野外愈發(fā)頻繁撞鬼,命送黃泉后,大伙腦袋一拍,才漸漸明白過來,該掉銀子的地方——是請方士,而非上香! “青出于藍”就是天下最有名氣的那個,誰都想請她,如今流言一傳,不免令人遺憾。 新神總伴隨弒神,于是乎,附近那間本就處在深林的破廟,后頭也就無人過來了。西王母翻倒在地,蜘蛛橫霸四角,泥濘上的老鼠腳印以新覆舊,栳樟衰頹,外頭雨綿不絕,罕有香客。 她一身金箔脫色,摳痕斜斜方方,這么一倒,狼狽露出裙底,卻叫人掩鼻,不過是堆發(fā)霉的泥塑。 渾身早被剝了個精光,那供盒里頭曾經擺放的東西,也在好幾個夜黑風高中消失盡頭。 現(xiàn)如今,鬼市因術士在此生意往來,故而方圓十里絕無妖邪出沒,在提心吊膽趕路的同時,人們無望地將那個永遠藏在茂林下,讓邪怪成了玩寵、只供他們奴隸與買賣的地方,看成新的廟堂—— 就在里頭的茶館內,這天沈青昭一身紅衣,坐在二樓,品著茶聽下頭討論。 “這個青出于藍定被朝廷要了!”一個鐵錘壯漢把握十足地說。 “你憑何篤定?” “能搶江國公的食客,除了北狐廠招安,還能有誰?” “可我聽說……她離開了京城?”有劍客插話。 “對對,連弓都不要,這顯而易見是歸隱了??!” 沈青昭將一塊桂花糕放入口中。 木階下再度傳來討論:“呸!你個瞪眼說瞎話,這位長安名眼年輕得很,正是風頭正盛時,何談歸隱?若說連弓都不要了,定是望月臺將她趕了出去。” 安靜地咽下去,她的指尖留下芬芳,輕輕拭去薄屑。 半晌,斜睨一眼。 樓下人頭攢動。 “是啊是啊,少在這兒白紙上墳糊弄鬼?!绷硪粋€茶客也道,“依我說,此事震驚朝野,青出于定是被北狐廠收了,否則除了她外,還有哪只眼睛有這般爐火純青的符術?” “無錯,再看看她師承于誰?那可是李昆侖的高徒!” 隔壁一個人微弱地開口:“關于這個,我想說一句,其實……李瘋師也早就跑了,你們忘了?” 這時眾伙才想起來此事,對啊,長安自從來了天士將軍后,皇帝獨信此人,未過多久,第一符師就離開了這里。前不久,那個江湖游士還被特賞加銜,聽說要給他封個什么……好像是沿襲西漢下來的一種官爵?總之一手遮天,如今望月臺再去把他們的第一天眼趕走,豈非自砸牌匾?! 于是坐在大桌的茶客提到:“嗯,其實這事罷,我亦有所耳聞,這位天眼好似不是江國公的食客。” “但連弓都不要,斷然被逼走的可能更大吧?” “不一定呢,”忽然有個聲音說,“誰說一分不要走的人就干凈了?鴨鎮(zhèn)賣餅的徐少娘被趕出門,身無分文,不就正是因為在外頭偷了人……我看啊,還是別輕易評斷,待‘青出于藍’下次是跟誰一起出來,這事就有眉目了。” 眾說紛紜。 各劃分為營,對她信服,對她猜忌的皆占一半。沈青昭慢慢撩開黑發(fā),擱于耳側,恍若對爭議不曾耳聞,倘若沒有勾起她興致的東西時,她是恬靜,嫻雅,專注于享受清閑的。 而此時面前,正坐得一個年輕白衣女子,衛(wèi)坤儀舉杯,就在品茶間,聽著閑言碎語,她眼神又冷幾分。 茶見底,放下碎銀。 沈青昭用秋香色綢帕擦好手指,起身,一副頗為滿意的語氣道:“此店手藝尚可,衛(wèi)姑娘,咱們走罷。” 但衛(wèi)坤儀并不回言,樓下溢茶喧鬧,門外車水馬龍,一切都是活的,她只捏住茶杯,冷冷地盯于下方,削指很白,在盞瓷相襯間,它竟更勝一籌。杯中有水漾橫開,不易察覺地,仿佛停過蜻蜓。茶亦是活的,偏她一人獨立于世。 沈青昭拿傘離桌,卻遲遲不見動靜。 回頭。 衛(wèi)坤儀還是坐立不動,沈青昭見狀,不禁疑惑:她的樣子好似隱有皺眉,是自己想多了么? “我就說!”樓下茶客談論得更大聲,頃刻之間,她的慍色更顯眼,沈青昭這下子才終于確定,對,衛(wèi)坤儀確實在不滿??煞讲攀裁匆矝]發(fā)生,難道說……她是在替自己生氣? 不由打量過去,只見那按指何等長直,絕不比眾,雖有劍繭,卻不妨礙清竹之美。 它本該襯顯清心寡欲。 此刻,卻牢牢扣緊了,茶杯把柄。 過了許久。 沈青昭忍不住出聲:“衛(wèi)姑娘……” 衛(wèi)坤儀這才重新看向了她,就一剎,沈青昭相信自己沒有猜錯——她方才眼神最深處的地方,確實藏得一抹昭然若揭的憎惡!沈青昭未曾想到頭一次見她生氣竟是為了自己,只因一群無關緊要的茶客,對名人稍微不客氣了一點,她就如此陰狠…… 沈青昭正納悶間,也不過眨眼,她抬頭,對自己又是一副微微寵溺的笑,“走罷?!?/br> 這一前一后簡直判若兩人,衛(wèi)坤儀放下杯,那里頭滿盈,臉色波瀾不驚,她拿過長劍,小心將二人的茶盞規(guī)矩擺好,每一下都盡量不出聲。她安安靜靜,像院子后頭無聲落下的梨花。 聽聞動靜,茶鋪有人前來收拾殘食,是個小女娃,許是店主女兒,衛(wèi)坤儀又取出什么來,柔腰微斜,放下,待長袖移開時,竟也是碎銀。 沈青昭見之忙道:“姑娘不必了,我方才留下的正是二人份量?!?/br> “我知道?!毙l(wèi)坤儀收好淺絞銀袋,她姣面溫柔,與沈青昭平日相處無異,卻與方才天差地別,“你說茶糕尚可,我便多給一點?!?/br> 小女孩咧嘴道謝,笑嘻嘻跑遠。 沈青昭握緊了素傘。 她愈發(fā)不大懂眼前人了,縱然擁得雙天眼,也瞧不穿每一顆鮮紅跳動的心。 衛(wèi)坤儀朝階下走,沈青昭沉默地跟在背后。茶館門外,昏雨罩住街鋪,肩挨肩,馬貼馬,她們今日前來此地,是為了下一次遠行調查鬼菟絲時做準備。 寶弓已失,總不能一直兩手空空著,太后表示珍選任挑,但她還是拒絕了,只請了衛(wèi)坤儀一人陪自己前去鬼市。 “進來罷,衛(wèi)姑娘。” 沈青昭撐起那把傘,身旁人也很聽話。 她們一齊踏進雨里,擦肩而過無數(shù)陰氣極重的東西,不可言說的壓悶,趕尸人,盜墓人,過路客,戴著青面獠牙的歹人,一群正氣的仙袍弟子……所有事情都萬分奇怪,但最奇怪的,在沈青昭眼中,卻成了同一把傘下的女子。 她對自己太上心了!不,莫不如說在意得過分。 因為前一種,還可說為“喜歡”,是帶著自知的;可后者卻并不一定自知,它也許發(fā)生在兩個人之間,卻與情愫無關。它是占有,是稚嫩,是菟絲還未成熟,就先想牢牢鎖住心臟嗜血。在意最好的友人不是自己,在意第一的名號被人搶走……種種情緒混雜,就遠無“上心”要純粹得多。 沈青昭對除邪極其上心,也對天眼這稱號無比在意。 衛(wèi)坤儀是另一種天才,她的怪疾帶來力量,強者自與強者為伍,自己不僅合適,年紀更也相近。 而她的這份感情,若道為前者,師父這般喜好試探的人,又為何挖不出半點破綻?若道為后一種,那么又是……何等理由呢? 這時傳來衛(wèi)坤儀的問聲—— “姑娘想去哪一條街?” 飛雨濺在臉上,沈青昭沒回答。 “沈姑娘?” 她再問,聲音很輕,生怕走神時,驚擾到了人。 沈青昭拿捏傘,轉過拐角后,半晌。 直勾勾地看著眼前人—— “衛(wèi)姑娘,我有一件事許要得罪你了?!?/br> “什么?” “你可不能打我?!?/br> “打?” “對?!彼浅UJ真地問,“我想問,你……可仰慕過‘青出于藍’?” 話音一落,衛(wèi)坤儀愕然。 但眼前人鄭重其事,猶是在用腳試探瑤池地府,她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神情,問就問了,橫豎大不了一死! “我翻見師父的寄書,大抵也知姑娘你打聽過我多次,”沈青昭越說聲音越小,“本不怎留意,畢竟天眼罕見,姑娘為北狐廠探信亦是應當,但今次一見,這才察覺,衛(wèi)姑娘好似對‘青出于藍’這四個字尤其在意?旁人倘若置喙,你必冷臉。可我……我這個‘青出于藍’本人,就站在那里,卻根本不知為何生氣……” 衛(wèi)坤儀:“……” 沈青昭:“姑娘若早先聽聞我在外頭的名聲,其實十有五假,亦或許,它們都是真的,卻不一定是真的我。那只是張面具,如今我已不是它,它成了殷家的少公子,還望姑娘能……放下?!?/br> 后兩個字尤其落得重。 她見過太多,太多了,總有人憑著那四個字的名氣就能一路跟蹤她,打聽她吃過的食館,用過的東西!她一身黑,他們就統(tǒng)統(tǒng)黑衣,她束紅綾,他們也綁個血色綢緞!聽聞望月臺去哪兒除魔,二話不說,立即乘馬追隨去哪兒—— 沈青昭很不好意思,她想,衛(wèi)坤儀不至于是這種人。 但一聽別人這么議論,那模樣,竟真不似對“青出于藍”毫無感情。 可她已經跑了,有的事,是該結束了。 半晌。衛(wèi)坤儀道:“何謂放下?” 沈青昭:“啊,這是……” 衛(wèi)坤儀:“我看的不是名聲,是你。” 沈青昭:“竟,竟是我本人么?!” “別把我對你的心意,和世上其他人混為一談?!彼届o地說著,眸子微垂,也并不看路,細雨紛亂,幾縷黑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臉側。“在你用‘青出于藍’這名字前,我就認得你了。” 最后幾個字隱有呢喃,竟讓人不免憐惜。 “衛(wèi)姑娘……” “我還未定居時,你的師父就常同我談起你?!毙l(wèi)坤儀打斷道,“她說,‘留下來罷,長安有個同你一樣特殊的姑娘’,只可惜,你那時若離不了家府,就無法修習。未過多久,我進了北狐廠,在拿到腰牌前,我們每一日都關在無盡黑暗中,活如影子,后來我拿了第一,而也就那天,你隨望月臺離開了長安。我知道,你也成功了?!?/br> 沈青昭放慢了步子。 她真的,從未想過衛(wèi)坤儀竟……這么早就知道了自己?! “是我以膚淺之見揣度姑娘了!不知為何師父過去對你一個字未提,我真不知姑娘這么早就認得我……” 想了想。 這還不夠。 于是她誠懇賠罪:“這樣罷,咱們今日去的地方叫毓寄堂,那里存得我一件從未用過珍寶,去了姑娘就知我要做甚——” 很快,帶衛(wèi)坤儀左拐右轉。 毓寄堂牌匾出現(xiàn)眼前,這是正經店鋪,故此也就不渾然全是黑活。沈青昭從懷中取出多年舊票,小二對賬,朝后一揮手,未等多久,她就拿到了一個黑木盒子。 打開,只見里頭靜躺一把細傘,似像非像,只因它傘骨又可裝箭,乍一看,就成了強弩,剔透雪魄,空谷幽蘭。 “這是我一個已故朋友留下的,她是我當年見過,輕功和劍法都是同門最快的一個人。” 沈青昭珍惜地拿出來。 “她說,若我有朝一日能用這把傘弩,那名字就任由我取,今后,我就要一直用它了。所以衛(wèi)姑娘,它的名字就交給你啦。” 轉身,甜甜一笑,把傘弩遞到衛(wèi)坤儀眼前。 再是野路子的術士,自己東西也要萬般珍重,因為取名是要行儀式的,通靈符便是為此而生,它的通字不為見鬼,而是為自己的珍寶締結心有靈犀之約——對戰(zhàn)時若被打掉武器,只要離得不遠,喚一聲名字,轉眼就能輕易地飛回手上! 這就是“自己人”與“外物”的區(qū)別。 換作以前,沈青昭絕對沒想過有朝一日會把它當成賠禮。 “傘……弩?” “嗯,就叫這個?!鄙蚯嗾演p輕柔柔放至她掌上,“我之前也未曾聽過,但它就是這么一個東西,畢竟當年小,我故友什么都做,對了,它還能變化成其他模樣呢。” 衛(wèi)坤儀轉動細傘弩,體態(tài)輕盈,確實比“青出于藍”要容易得多。 可至于何處能變化形態(tài)…… 還瞧不出來。 衛(wèi)坤儀道:“我想不出名字?!?/br> 沈青昭道:“啊,那這可難了,姑娘隨便想想,什么我都聽?!?/br> 衛(wèi)坤儀只看不言。 沈青昭一拍手,“對了,我想到一個!” “什么?” “姑娘的字乃坤儀,坤卦大地,我的字乃青昭,青色彰明,這一個青和一個地字……咱倆湊一塊兒,豈不正好能組成‘青青大地’?!哎,你再看,我姓還有三點水,土載水,水養(yǎng)土,咱倆真是絕配啊,就叫‘青青大地’了!” 衛(wèi)坤儀:“……” 沈青昭:“哈哈哈哈,你看,我開玩笑的,誰會取這么沒文化的名號?” 說罷,瞧一眼。 毓寄堂柜臺上放得幾疊紙,皆是眼花繚亂的鋪名,只為吸引人過去,什么巨劍閣,玄音樓,六御門,沈青昭一面翻,一面問道:“衛(wèi)姑娘,乾有四德,元亨利貞,這‘乾元’正對‘坤元’,大地滋養(yǎng)萬物之德,我覺得坤元二字不錯!” “衛(wèi)姑娘,衛(wèi)姑娘。你再聽聽這個,厚德載物,坤厚,坤成,坤神亦妙得緊?!?/br> 翻來翻去。 “唉,我就一俗人,不玩猜謎游戲,姑娘隨便取?!?/br> 反正衛(wèi)姑娘給自己取的字那般好聽,定不會差至哪里去。 半晌。沈青昭攏好疊紙,轉頭,正見衛(wèi)坤儀指尖已夾著一張已燃盡幽藍的通靈符,她微訕,這代表早就已經締結名字了。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 “衛(wèi)姑娘給它取了何字?”沈青昭歡喜地輕拍桌子。 衛(wèi)坤儀不說話。 她這是怎了?沈青昭正疑惑間,背后小二襯手翻書,慢悠悠地接茬道:“在你取‘青青大地’的時候。” 嗯……? 沈青昭眉眼的笑凝滯,低頭一見,衛(wèi)坤儀手指的符咒已恢復至黑,不代表暫停,而是——做法已結束。 “我,”衛(wèi)坤儀面無表情,“覺得第一個比較有意義。” 沈青昭:“嗯?” 沈青昭:“??。 ?/br> 她一把上前,拿過故友留下來的傘弩,“青,青青大地……?”沈青昭顫抖著說,那清澈明潔的傘弩澄澄發(fā)亮,猶似在回應,她眼一黑,幾欲要暈過去! 這什么破名字? 好土????。。?! “沒事,沒事……”她只得這樣安慰,一切還能接受,名字不過身外之物。 衛(wèi)坤儀:“若不滿意,用更強的通靈符換一下?” “不換,挺好的?!鄙蚯嗾驯Ьo了她的青青大地,不愿被人折騰。 毓寄堂的伙計看她倆一眼,淡淡心道,活該,明知對方是把你的話認死理的那種人,說話還愛揶揄,這不給自己挖坑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