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半日。

    沈青昭立即收到一封緊急送來的回信，師父只問三個字：“你在哪？”

    那上頭字跡潦草，但功底不減，她把它翻來覆去地看，三年以來竟頭一次生出感慨……

    原來師父也是可以回這么快的。

    釣到師父的關(guān)心后，她再次提筆：“我在衛(wèi)大人的官邸借宿，您可是在長安附近？”

    沈青昭并不像師父，只回個三言兩語就可將其稱為信，再寫好長書后，她把它綁在靈鴿腿上。

    暮夕沉山時分。

    遠處遙遙傳來撲扇聲，沈青昭一聽，好似自家飛鴿回來了，抬頭時，正見熟悉的灰色穿云入城，它的背上被暖紅色的霞光涂染。

    “四小姐，您的夜膳奴婢端來了?！?/br>
    門外也有奴婢呈來食盒。

    沈青昭沖向了門檻，立在那里，她的表情在婢女看來莫過于翹首以盼——

    沈青昭道：“不會吧？”

    婢女道：“這是您的夜膳。”

    沈青昭道：“怎么可能？！”

    婢女聽得滿腹狐疑，這就是四小姐的膳盒，她何故如此大驚小怪？

    頭頂上傳來撲翅，灰鴿伏地，滋溜一聲鉆入碧院，沈青昭抬起手來，裸腕的玉環(huán)輕微滑落，它降落下來。

    如此快的回信……

    只表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師父不僅就在長安附近，而且還離得非常之近！

    沈青昭預(yù)料的事情已經(jīng)有了眉目，拆開紅葉箋，只見上頭寫道——

    “我在鬼市?！?/br>
    她瞪大了眼睛。

    再往下讀。

    “偃骨山的事跡我聽封靈兒說了，你所上稟之詞，同我調(diào)查近乎一致，這三年來我一直奔波于九州各地，明日將攜重要證物返京，本想給你個驚喜，算了。北狐廠也欲重請你與殷家少主，彼時再會。”

    讀完后，沈青昭心中逐漸有底。

    看來沒有猜錯，自己的十日之約果然就是師父的歸期，抬起信，那最后留下一句話：

    “所以不用說了，明天，帶上你的習書?！?/br>
    嗯？

    習書……

    她微微皺眉，若無認錯，那習書二字應(yīng)當是指師父每月留給自己的……修行任務(wù)？

    師父雖人不在長安，但對沈青昭的要求幾乎從不落下，晨兢夕厲，她隨望月臺出門遠行鎮(zhèn)邪時到底有沒有好好用新學(xué)的符術(shù)，這些事情都會在回信上被李昆侖了如指掌。

    完了。

    沈青昭開始心慌，這個月也就一開始在官邸住的時候會認真學(xué)，后來她跑鬼市，又跑偃骨山，處處都在規(guī)劃離開望月臺后的日子，上哪兒找時間去看書??？！

    但李昆侖就不是會在這種事上退步的人，那走前留下的教條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根本無從抵賴。

    她趕緊沖向書房，半跪下去，拉開抽屜，找出這個月要讀的習書。

    翻開，一頁，兩頁，三頁……統(tǒng)統(tǒng)都是空白！

    沈青昭眼前變黑，她是不了解衛(wèi)坤儀，但她可是十分了解自己的師父?。?/br>
    “我，我可以解釋?！?/br>
    她對著滿案空書說，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宛若看到了熟悉的人。

    奴婢正巧探著身子進來，這一聽，立馬不安地把食盒放在桌上，匆匆忙忙就離開了，她只覺得這群術(shù)士太過古怪，八字通靈的他們動不動就盯著一個地方看，還會自言自語，實在滲人得緊。

    夜幕降臨。

    衛(wèi)坤儀在牖下執(zhí)書，院中梨花一地斜影，她極安靜，連翻書都無聲。

    婢子在收拾好膳具后離開，門外響起徘徊聲，打開門，“四小姐？”婢子柔柔地說，聞言衛(wèi)坤儀側(cè)目，那外頭傳來局促求見的聲音：“是我，衛(wèi)大人可就寢？”婢女慢慢地福身，之后才輕言細語道：“未曾，但大人此時正在書房?！?/br>
    沈青昭算是貴客，按理不會吃閉門羹。

    可在她們眼中，衛(wèi)大人有一個習慣，便是她更衣前讀書時，除非北狐廠傳召，否則無論何時都不得打擾。

    她們都是婢子，一年百日都恪守邸規(guī)，沈青昭若有事尋見，誠然不會像她們那般，但丑話都得說在前頭，婢女也不想成為被衛(wèi)大人第一個記住打擾她的人。

    好歹無事不登三寶殿，沈青昭肯定會請她去通報書房，婢女就在準備回頭之際，一個聲音冷冷出現(xiàn)：“何事？”

    衛(wèi)坤儀不知何時立在她身旁。

    眼前人頓生歡喜：“坤儀姑娘?！?/br>
    衛(wèi)坤儀打量著，月光下，沈青昭解發(fā)垂腰，穿得她曾送的第二件寢裳，猶顯親密，臉上也透露出廟堂回來后從未出現(xiàn)過的期待，只不過，沈青昭手上抱得一塌書，身子骨正受風吹，她搓著手，仿佛一只想回巢的雛鳥。

    “衛(wèi)大人。”婢女低頭讓路。

    “我有一事想求姑娘。”沈青昭可憐巴巴地說。

    這番之下，拒絕根本令人尋不出理由來，衛(wèi)坤儀方顯柔和神色，點了點頭，沈青昭走進來，轉(zhuǎn)身就把木門合上生怕反悔，她一直深刻記得衛(wèi)坤儀把她騙來借宿的前三天，在這扇門前吃了不少閉門羹，總算如愿進來了。

    有了記憶，就會有所準備。

    沈青昭光明正大抱著書卷，她擦肩而過時，頭發(fā)香香的，還殘留著路上梨花氣息，衛(wèi)坤儀關(guān)緊屋門。

    放下書。

    沈青昭沉重道：“明日我?guī)煾妇鸵鼐┝耍媚锟芍?？?/br>
    衛(wèi)坤儀手中仍拿得一本書，她回到牖下，慢慢地放回去。

    “我知道。”

    “但若有一件事做不到，我明天就得離京了，姑娘又可知？”

    衛(wèi)坤儀問：“離京？”

    “是為了保命。”

    “出何事？”

    沈青昭如實地痛苦道：“我?guī)煾高@個月讓我讀書，我沒讀，寫不完了，怎么辦？”

    衛(wèi)坤儀聞之輕愣。

    沈青昭抄起一本快速翻頁亮給她看：“坤儀姑娘，我沒騙你，今天一下午我都在寫，都在寫……可怎么寫都感覺寫不完了。”

    那個女子立在書房簾子前，好似尚不理解。

    沈青昭放軟姿態(tài)：“上回在廟堂的事，是我……對不住姑娘，還未同你好生道歉，可你也瞧見了，我這一個月來都在同你出入京城，做了那般多事，姑娘替我向師父說說話好么，求求你了?！?/br>
    衛(wèi)坤儀單手掀開玉簾，她走進來，目光從滿桌“鐵證”移到沈青昭臉上。

    “她若不聽呢？”

    “那就把她說聽?！鄙蚯嗾颜笪Ｗ椭l(wèi)坤儀方才的椅子坐下，她雙手合攏，聲音低沉，“坤儀姑娘，我們來串供。”

    衛(wèi)坤儀平淡的臉色稍變，但沈青昭樣子太過嚴肅，仿佛這句話就像吃飯喝水那般簡單，此事一切于情有理——

    可北狐廠是何官署？捉拿歸案，拷問逼供。

    她讓一個衙門二把手來串供，如此堂而皇之，在北狐廠聞名天下的風評來看根本就是藐視法規(guī)，但衛(wèi)坤儀只回：“怎做？”

    “多謝你幫我這個忙?！?/br>
    沈青昭扭捏了幾下，不好意思地說出口，其實她對于衛(wèi)坤儀此話并不意外，所以道謝時一絲明顯停頓都無，“青出于藍”在外名聲是不走常規(guī)，可人再不羈于世，也不會攪和官署的事，這次渾然就是倚仗交情。

    但不倚又能怎么辦？

    她豁出臉皮了——

    “我已經(jīng)寫好了，姑娘可以按這個來說?！鄙蚯嗾褟亩询B書卷中抽出幾張紙來，每張都密麻如蟻，邏輯不漏，“上半旬我們在做這件事，下半旬做那件事，剩下一些閑暇的日子也都還是在做事?！?/br>
    說完后，沈青昭笑得很討好，她內(nèi)心也是虛的。

    衛(wèi)坤儀停在眼前，“就這些？”她面不改色。

    沈青昭點頭，把它們都鋪在書上，非常誠懇地說：“絕對好背?！?/br>
    見衛(wèi)坤儀無動于衷，又補一句：“不行我重想?！?/br>
    衛(wèi)坤儀低著頭，也不知她在斟酌何事，半晌，她眸色淡淡地抽出其中一張紙來。

    沈青昭不動聲色，她答應(yīng)了？

    只是奇怪的是，那張紙從背后來看，字少得可憐，隱約只能窺見一行來，可自己若不是每一張都寫得極其詳細，也不會這般害怕她不答應(yīng)了。

    許久后。

    衛(wèi)坤儀道：“您和衛(wèi)大人熟么。”

    沈青昭道：“?。俊?/br>
    衛(wèi)坤儀：“我們前幾日……”

    沈青昭：“?。?！”

    沈青昭：“別……”

    衛(wèi)坤儀：“親?！?/br>
    沈青昭：“別念?。。。。?！”

    她挺起身子刷地一下子奪過那張紙！眼前掠過殘影，指間霎然空無一物！衛(wèi)坤儀還未回神，那少女早已滿頰緋紅，雙肩起伏也變快了，不是害羞，是被氣的，被自己氣的。沈青昭氣鼓鼓了。

    背手在后。

    沈青昭恢復(fù)正色：“那張就當沒見過。”

    揉成團。

    見這番遮掩，衛(wèi)坤儀沒說話，坐向了對面，兩張椅子，滿桌書卷，她慢條斯理地理了一下耳畔黑發(fā)。

    “給我?！?/br>
    沈青昭緊張了起來。

    不會罷？她真要搶？

    片刻后，還是無甚動作，衛(wèi)坤儀抬頭，望向沈青昭，她眉眼雖無表情，卻并不冷冰冰，牖外風吹梨樹，她認真地，像在等待什么。

    “你不是要我背么？”

    沈青昭聽罷，才恍然大悟她口中所言是這等意思。

    抽出真正寫有串供詞的紙來。

    遞過去。

    她看得很仔細，仿佛在同方才一般讀書。

    風繼續(xù)吹，可里頭安安靜靜，她做什么都不聲張，屋子一下子從熱鬧中抽離出來了，即便她眼前正站得天下人人皆知最囂張的“青出于藍”，而她，卻在那天神廟中露出如此明顯的情緒波瀾，一切都不靜了。

    沈青昭生出愧疚的情緒，在那一刻，瞧得很清楚。

    她在問，問得很誠懇，“我為何不可以？”

    慢慢地坐下來，沈青昭等著她發(fā)話，每寸動靜都很輕，盡量不打擾她，二人面前隔著燭籠，衛(wèi)坤儀讀了許久，她的黑發(fā)被暖洋洋光暈籠罩，整個人都有了血色。

    根本不敢出聲問她什么事。

    唉。

    還要等多久？

    沈青昭趴在書案上。

    她就這樣一直盯著衛(wèi)坤儀，視線慢慢左右，也就在這其間，她發(fā)現(xiàn)了新的妙事，那就是衛(wèi)坤儀的耳朵生得細巧，它輪廓薄尖，隱在青絲間，若隱若現(xiàn)著，也說不上是情有獨鐘，只怪它長得實在太有勾起人長盯的欲望了。

    這一切當然都怪主人了，誰叫她生得那般白凈，仿佛母腹中于冬至落地、片雪不加身的凈。

    沈青昭想起這個，忽然不自覺念起那兩個字來：“母腹……”

    聽聞此聲，衛(wèi)坤儀稍微抬眼。

    “何事？”

    沈青昭忙道：“對不住，打擾你了……我沒有叫你?！?/br>
    衛(wèi)坤儀也就收回了目光，她繼續(xù)看沈青昭寫的字。

    少女雖不馴服于世，可手下的字，卻細軟清秀得很，每一筆，都透著干凈。

    那些本該很快讀完的文字……

    竟在不知不覺變得慢了起來。

    而她的眼前，沈青昭正襯著手，心頭還想著方才的話，母腹這個詞，就在方才帶來了一些觸動，因為就算是世間最壞毒的人，也必然有一個娘親，可也不是誰都有幸能見親人的。

    自己就未曾見過娘親，可也知道姓甚名誰，那么……衛(wèi)姑娘是不是也像她一樣，沒見過自己的娘親？

    終于看完了。

    衛(wèi)坤儀放下紙。

    “如何？”沈青昭眼前一亮，滿懷期待地等候答案。

    風吹了吹。

    外頭有一點兒冷。

    “沈姑娘?！毙l(wèi)坤儀停了停，她極其理智地，看著眼前人，“你還是寫完那些書好了?！?/br>
    沈青昭：“為，為何？”

    衛(wèi)坤儀：“別問了?！?/br>
    沈青昭：“……”

    衛(wèi)坤儀雖沒有半分嘲諷之意，可她那張臉愈無表情就愈嘲諷，沈青昭品了很久，這句話言下之意不就是在是說：她師父雖瘋，可人卻不傻么？

    想到這里她一下子放棄了。

    “好罷，”沈青昭軟軟地趴在桌上，“難為姑娘了，這字里行間的破綻竟到了不忍卒讀的地步，那我還是繼續(xù)寫吧……”

    衛(wèi)坤儀睨一下書卷。

    “還差多少？”

    沈青昭差點哭了：“差很多?！?/br>
    眼前人似陷入思量。

    半晌，她說：“我?guī)湍恪！?/br>
    沈青昭立即大喜道：“真的啊？！”

    隨后，她很快把師父布下的書都打開，高高興興地指著這里：“這個，做細注，參悟都寫下來?！?/br>
    “那個，是每晚都要寫的，習咒時有何心得統(tǒng)統(tǒng)寫下來?。　?/br>
    “姑娘請放心，咱倆的字不一樣，你不用寫?！?/br>
    “你就替我畫幾個圖?！?/br>
    “這一頁，和這一頁……”

    衛(wèi)坤儀的眼下逐漸堆書成山。

    沈青昭道：“你只畫就行了，字的事就交給我，只要你我二人齊心協(xié)力，明日去見師父我保證就算出了事也絕不供出你！”

    衛(wèi)坤儀只平淡聽著，提筆。

    沈青昭又道：“還有，以后姑娘有想拜托我做一件事，無論什么，我都同意！”

    筆一停。

    衛(wèi)坤儀微微闔眸，她抬起頭來，靜靜看著她，氣氛變了，沈青昭好似猜到說了什么不得了的話，但，但事情都有個規(guī)矩，衛(wèi)姑娘雖然人不太正常，可總不可能太過火吧？

    沈青昭抱起僥幸來。

    放下墨筆，她用沈青昭說串供的語氣，像吃飯喝水一樣道：“我要你?！?/br>
    ……

    “親我?！?/br>
    ※※※※※※※※※※※※※※※※※※※※

    廟堂章有個地方?jīng)]細寫，因為怕在原文突兀，所以補充一下。

    神女→沈青昭

    柳公子握手→十指相扣

    最后一個沒寫，為什么要兩只爪爪都按?。恳驗檫@是衛(wèi)姑娘的占有欲~

    ~

    知道斷更不好，對不起。嗯，我這段時間去搶口罩了（被打死感謝在2020-02-10 22:32:04~2020-02-24 20:45:5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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