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進(jìn)門一看,惠娘便是一驚。只見陸老爺子趴在桌上,人事不知,衣襟上點點都是血跡。 陸清儀已經(jīng)失了方寸,手忙腳亂。 惠娘忙按下她:“夫人,冷靜些,先找大夫來。” 被她這一提醒,陸清儀才反應(yīng)過來:“大夫,對,叫阿生去找大夫!” 大夫很快請來了,給陸老爺子號了脈,卻提腳就走:“恕某醫(yī)術(shù)粗淺,無能為力?!?/br> 陸清儀驚得又是大哭。 清風(fēng)鎮(zhèn)不過是個千戶人的小鎮(zhèn),只這么一位大夫,他說沒救,那就真找不到人救命了。 大夫剛跨過門檻,衣角就被拉住了,低頭一看,卻是這家的小女兒。 看著與自家孫女差不大的孩子,大夫心軟,柔聲道:“孩子,不是我不給你阿爺看病,是真救不了!” 陸明舒仰頭道:“大夫,您好歹給我阿爺開服藥,下個針吧?阿爺總說,要盡了人事才能聽天命?!?/br> 大夫聽得一怔。 “我們都知道阿爺病很重,就算看不好,也不怨您?!?/br> 大夫遲疑了一下。 陸清儀聽到他們的對話,連連點頭,還要下拜:“是啊,胡大夫,您也是看著我們長大的長輩,求您發(fā)發(fā)善心。” 大夫嘆了口氣,收回剛剛跨出門檻的腳:“那就試試吧。” 開了方子,又下了金針,陸清儀千恩萬謝,命下仆阿生送大夫回去。 母女倆守到半夜,陸老太爺悠悠轉(zhuǎn)醒。 陸清儀大喜大悲,坐著直哭。 見她這樣,陸老太爺恨鐵不成鋼:“你……你……”他此時嘴唇顫抖,已經(jīng)口舌難言。 陸清儀見此大駭:“爹,你別生氣,都是我不好……” 陸老太爺閉上眼,好一會兒,才緩和過來。 他睜開眼,招手喚陸明舒過來,輕輕摩挲她的頭頂,目中流露出悲意。 都怪自己,只有一個女兒,從小千嬌百寵,把陸清儀養(yǎng)得軟弱無能。眼下女婿拋棄了女兒,孫女又這么小,他這一去,她們?nèi)跄赣着?,還靠誰去? 想著想著,陸老太爺渾濁的眼睛里淚光點點。 “阿爺,你別哭,”陸明舒握著他的手,仰頭說,“我聽惠娘說了,他們能欺負(fù)你們,是因為他們是武者。我也要去習(xí)武,到時候,他們怎么欺負(fù)你們,我就怎么欺負(fù)回來?!?/br> 陸老太爺愣了愣,摸了摸她的頭,勉力說出幾個字:“這話……不要……對別人說……” 又叫陸清儀,指著床頭小柜,待她從里頭拿出房契地契,交待了一些話,末了道:“我去后,你……招了阿生……頂門立戶,好好養(yǎng)……” 話沒說完,眼睛一闔,閉了氣。 “爹!爹!”陸清儀叫了兩聲,沒得到回應(yīng),不由大哭起來。 惠娘聽到哭聲過來,試了鼻息,也跟著拭淚:“老太爺去了……” 守靈三日,披麻帶孝,等陸老太爺?shù)膯适罗k完,陸清儀太過哀痛,竟病倒了。 原以為只是小病,誰知從二月一直病到五月,都不見好,反倒越來越重。 陸清儀原本就是閨閣弱女,生女兒時虧了身,如今病了幾個月,整個人都瘦脫了形。 陸老太爺知道自己女兒性情軟弱,斷然撐不起門庭,臨走前想叫她招了阿生為婿,有個依靠。阿生是家中長工,因為孩子太多,很早就賣到他們家,簽了長契。陸老太爺知道自己必死,沒時間再好好挑個女婿,阿生雖是下人,好歹知根知底。 沒想到,他一去,陸清儀就病得半死。再加上她心里惦記著和離的事,別說再招婿,連活下去都沒什么意志。 到了五月,胡大夫也開不出方子了,陸清儀知道自己不好,招來惠娘,說了打算。 惠娘大吃一驚:“夫人,三思啊!”陸清儀竟然說,要去尋付澤??伤F(xiàn)在病得半死不活,怎么上路?就算上了路,怕也撐不過去! 陸清儀淚水漣漣:“我這樣子,已經(jīng)好不了了??晌易吡?,明舒怎么辦?她才七歲!我們陸家人丁單薄,連個族人都沒。阿澤雖然對我無情,可好歹是她的親生父親,事到如今,孩子除了托付給他,還能給誰?” “夫人不過是傷痛過度,才會病倒,好好養(yǎng)病,自然會好的。何況,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付澤忘恩負(fù)義,一定會再娶,小姐交給他,未必就好??!” “你別安慰我了,我自己的病,自己清楚?!标懬鍍x搖搖頭,沒有聽惠娘的勸,“叫阿生來吧?!?/br> 陸清儀軟弱了一世,如今病得要死要活,反倒強(qiáng)硬了一回。叫阿生尋了中人,把田產(chǎn)祖屋都賣了,換成銀兩。她留了大部分做路費,另一些分給惠娘他們,當(dāng)做遣散費。 惠娘好說歹說,也沒讓她改變主意,只好聽她的雇了車輛。自己卻不肯離去,送了小環(huán)回家,便與阿生兩個護(hù)送她們母女入川。 陸明舒這時候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就在西川九瑤宮。 第3章 陸清儀活了二十多年,從來沒有出過遠(yuǎn)門,想得很簡單,出了門才知道行路有多難。 他們一行四人,陸明舒年紀(jì)太小,她自己病得半死不活。要不是惠娘和阿生堅持送他們,恐怕出了清風(fēng)鎮(zhèn)就得回去。 就算有他們相送,也不容易。一路上吃食住宿要打點,錯過客棧就要露宿,陸清儀的藥不能斷,還要小心盜匪……阿生老實憨厚,惠娘是個弱女子,兩人一輩子都沒離開過清風(fēng)鎮(zhèn),能有多大見識?從東越到西川,足有幾千里,一路磕磕絆絆,走了大半年,其中艱辛,不足為外人道。 而到了西川,真正的麻煩才來了。 “走走走,不是說過了嗎?我們九瑤宮沒有叫付澤的!” 九瑤宮所在的九瑤山,是西川第一山脈,共有九座高峰。其地勢險峻,峰巒連綿,等閑人上不去。他們想到九瑤宮找人,只能先到山下的九麓州,那里有九瑤宮的下院。 可阿生一連去了好幾次,都被看門的趕走了。 阿生不善言辭,急得直磕巴:“怎么會沒有呢?那、那是我們老爺,他、他可是掌門!” “瞎說什么?我們掌門不叫什么付澤。走開走開,再不走就不客氣了。” 阿生還不肯走,最終的結(jié)果,不外乎多挨了幾下,不走也得走。 他回到臨時居住的小客棧,惠娘正在服侍陸清儀喝藥,看到阿生這樣,嘆了口氣:“還是不行嗎?” 阿生低下頭。 陸清儀此時躺在床上,臉上沒有半點血色,嘴唇白得像紙。條件不好,屋里彌漫著一股隱隱的汗臭味,混著藥味,令人作嘔。 他們到了西川,身上的余錢已經(jīng)不多,那女子給的銀票倒是還在,陸清儀卻不肯動用,只能住在這小客棧里。 陸清儀咳了兩聲,道:“明天還是我親自去吧,不管如何,我都是他結(jié)發(fā)之妻,鬧大了他總得出面。” “夫人不可!”惠娘急道,“你現(xiàn)在的身子骨,哪經(jīng)得起折騰?” 在東越的時候,陸清儀就病得半死,這一路舟車勞頓,已經(jīng)快把她熬干了。 “可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我越是撐不下去,越要快些給明舒找好出路?!?/br> “夫人……” “娘。”陸明舒推門進(jìn)來,“也許有個辦法?!?/br> 都說苦難磨人,這一路走來,陸明舒一天天成長,說話行事,不再像以前那樣孩子氣。以前有阿爺在,她只管玩樂就好,現(xiàn)在阿爺沒了,娘又病成這樣,她不能再幼稚下去。 “有什么辦法?”陸清儀問。 陸明舒道:“剛才我見街上到處都在清掃,就去問老板。老板說,過幾日,中州七真觀的廉貞公子要來西川,到時候九瑤宮掌門應(yīng)該會到九麓州迎接?!?/br> 阿生和惠娘都是大喜過望。 惠娘道:“我和阿生去攔他!” 陸清儀露出難得的笑容:“有機(jī)會就好……” 阿生去詳細(xì)打聽此事,惠娘則去洗衣,屋內(nèi)只剩下母女二人。 陸明舒脫鞋上床,輕輕靠在母親的身邊:“娘?!?/br> “嗯。”陸清儀撫摸著她的頭頂。 “我打聽到了,他……改了名,現(xiàn)在叫付尚清,早在六年前就娶了九瑤宮前掌門的女兒,還生了兩個孩子?!?/br> 陸清儀頓了頓。 “娘!”陸明舒仰起頭,眼睛里似有淚光,“我們回東越好不好?他早就忘了我們了,連名字都不要了,我不想要這樣的爹?!?/br> 陸清儀枯瘦的臉頰顫了顫:“你不是要習(xí)武嗎?” “我們東越也有門派,不一定要留在西川?!标懨魇姹ё∷?,眼淚滾落在胸口,“我不要爹,我只要你活著?!?/br> 阿爺死的時候,她很難受很難受,好像心被剜了個洞,要是娘也……她好后悔,為什么動身的時候,沒有勸住娘呢? 陸清儀跟著掉眼淚。要是她能好,怎么舍得把女兒送到那個背信棄義的男人手上?可在清風(fēng)鎮(zhèn)的時候,胡大夫就暗示過,她這病就是熬著了。這一路過來,沿途也看了不少醫(yī)生,沒一個例外。 “聽說他們這些習(xí)武之人,會煉制很多靈藥?!标懬鍍x輕輕說,“如果你真想讓娘活著,等認(rèn)了爹,求求他,讓他拿靈藥給娘治病,好不好?” “真的?”陸明舒眼中亮起光芒。 “真的……”陸清儀撇開頭,避開女兒的目光。 過幾天,九麓州果然熱鬧起來了,黃土墊道、凈水潑街,連路邊的小攤都不許擺了。九瑤宮下院弟子幾乎全被派了出來,清出主道,不許通行。 陸明舒混在人群里,聽著別人閑話。 “好大的陣勢啊,這七真觀是什么來頭?居然還要咱們掌門親自出迎?”九麓州就在九瑤山的山麓,這里的居民受其庇佑,大部分是九瑤宮弟子的家眷,對九瑤宮極有歸屬感。 “七真觀都不知道?天下三派之一?。∑哒嬗^、玉鼎峰、天海閣,這三派可是能左右天下大勢的?!?/br> “那咱們九瑤宮呢?” “咱們九瑤宮也很厲害,不過比之天下三派,還是略遜了一籌……”說話的人有點心虛,要說百年前,九瑤宮確實只是略遜一籌,可這些年九瑤宮人才寥落,比之天下三派差得有點遠(yuǎn)了…… “這樣啊,倒也不怕。咱們掌門可是百年難出的奇才,正式入門才七年,就已經(jīng)到了出神境,早晚洞察真意,成就宗師!” “是啊是啊,”那人的應(yīng)和倒是真心實意,“咱們九瑤宮定能在付掌門手上發(fā)揚光大?!?/br> 到了午時,九麓州外緩緩行來一行人。 這行人,既有騎馬的,也有坐車的。兩邊引路的是九瑤宮的弟子,另有十幾個人,有穿素青道袍的,也有穿俗家衣飾的。 七真觀是道家宮觀,不過不全是道士,俗家弟子反而居多。 “快看,那個就是廉貞公子?!?/br> 陸明舒坐在阿生肩上,聞言往那邊看去。 只見兩名俗家弟子上前掀起車簾,一左一右從馬車上搬下一只輪椅,輪椅上坐著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