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也許是因為三老爺已開了金口讓三娘子的這門親事板上釘了釘,也許是因為許世嘉和姚氏這兩個說客事情辦的漂亮,又也許是秦氏想著讓四娘子能說上一門更加體面的親事。 可不管這當(dāng)中是誰在主權(quán)領(lǐng)頭,誰是歡心誰是隨流,誰是甘心誰是不愿,總之,幾天后,許家派了姚氏再次入宮覲見了蕙妃娘娘,三娘子這事兒,便就那么成了。 那之后,一切都迅速了起來。 十月底,靖安侯府派了官媒上門,一同來的還有做保山的內(nèi)閣柳大學(xué)士。 十一月初的時候,兩家互換了庚帖,官媒采吉,三娘子和陸承廷兩人的八字相合,乃天作良緣。 兩家皆大歡喜,三老爺還登門鄭重拜會了從前只在朝上匆匆見過幾面的老侯爺,據(jù)說兩人相聊甚歡,頗為投緣。 不過從頭到尾的,三娘子這個當(dāng)局者都是以一種超乎常人的冷靜姿態(tài)旁觀著整件事兒的。 應(yīng)親、求親、問名、下定……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她都是經(jīng)歷過的,可是相較于上一世的嬌媚羞澀和暗中期盼。這一世的三娘子卻沒了少女待嫁的悸動,反而多了深思和顧慮,尤其是在她繼姚氏之后,也收到了蕙妃娘娘送來的銀箋。 入宮這件事,不管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三娘子都是想都不敢想的。所以,此時此刻當(dāng)她全身緊繃的跪在坤鸞殿的時候,三娘子甚至連早上自己是怎么穿戴好,怎么出的門,又是怎么跟著前來相迎的宮女進(jìn)的內(nèi)宮都模模糊糊記不太清了。 “好孩子,平身吧,坐到本宮身邊來讓本宮看看你。”蕙妃娘娘的話中帶著令人舒悅的笑意,她的熱情,自然是令三娘子松一口氣的動力。 有宮女在蕙妃娘娘話音剛落后就無聲的上前扶起了三娘子,然后伺候她落了座。 三娘子記著姚氏的叮囑,對蕙妃的話謹(jǐn)遵不怠,便是在坐穩(wěn)身子后就大方的抬起了頭。 目光中,那個當(dāng)年肩染佛塵、素錦華服的虔誠婦人和此刻高坐南首,金釵壓鬢、玉顏雅致的氣派婦人的溫和面相重疊在了一起。 即便三娘子早就已經(jīng)從姚氏的口中得知當(dāng)年在禪云寺中她偶然幫過的婦人就是當(dāng)今宮中資歷堪比皇后娘娘的蕙妃,可如今親眼所見,她除了驚訝,便沒有別的多余的想法了。 “民女福澤,竟得娘娘多年記掛。”不敢和蕙妃娘娘對視太久,三娘子頓時就微垂了眼簾。 “這是你和本宮的緣分,緣起有因,但是本宮也沒想到最后竟是承廷得了這果?!鞭ュζ饋淼臉幼雍苊?,確是質(zhì)傲清霜色,香含秋露華。 只是,蕙妃雖和顏悅色,可當(dāng)下出口的這句話卻讓三娘子不知要如何接上,聞言只能故作嬌羞的將頭垂的更低了些,掩住了因緊張而上臉的緋紅。 偏蕙妃見了她這般模樣也只是淡淡的笑著,既不催著她開口。也不再往下說,屋子里的氣氛就這樣尷尬了起來。 感覺著頭頂那一道雖溫和卻生生不容讓人忽視的目光,三娘子眼觀鼻鼻觀心的就犯起了嘀咕。 雖這是她頭一次進(jìn)宮,可這些年住在天子腳下,要說三娘子對宮中逸聞軼事全然不知也是不可能的。 據(jù)說,蕙妃娘娘是個真正清心寡歡淡薄交際的主兒。她雖列為三妃之首,除了皇后娘娘后宮便數(shù)她資歷最老盛寵最盛,可是這些年,能與蕙妃打上交代的妃子或者朝臣,是少之甚少的。 但是短短兩個月之內(nèi),許家卻有兩人連著被靜居深宮的蕙妃召傳。若說找姚氏入宮是為了給陸承廷說親,那找自己…… 三娘子的視線不由往露在裙擺外頭的鞋尖上看了看,昨兒夜里下了一陣雨,方才這一路從宮門走至坤鸞殿,她的鞋尖上沾了些浮塵,灰色的塵點如同潑墨一般在粉色的鞋尖上綻開,倒生出了些趣意。 可忽然,三娘子一個激靈就回了神,緊接著她便是大氣都不敢多喘一下。 華殿之下,妃子當(dāng)前,她這滿腦子稀里糊涂的是在想些什么呢! 但就在這時。三娘子只聽耳邊突然傳來了一記瓷蓋扣盞的聲音,然后蕙妃就開口道,“前兩日,本宮養(yǎng)著的金花茶開了,花雖嬌貴,可若沒了賞花之人,即便怒綻也不免可惜,有花堪折直須折,不知道你可愿意幫本宮去后院剪兩枝花來嗎?” 剪花?三娘子詫異得抬起了頭。 上座,蕙妃笑意輕柔,緩得似一池波瀾不驚的湖水,只見清艷,卻探不出深淺。 但就算奉旨進(jìn)宮這件事兒從頭到尾都透著古怪,可娘娘金口一開,三娘子就只有點頭的份兒。 不過眼前這場景也實在是奇怪的很…… 在這秋盡冬來的御園中,舉目所望雖略見蕭瑟,但依舊是生機(jī)不斷。赤紅的楓葉如火焰般耀眼,層層葉浪迎風(fēng)而展;孤傲的秋菊不忍謝去,透著獨立寒秋之姿;而那滿地的枯葉看得出是被人刻意留在院中的,風(fēng)一吹,輕飄飄的葉角就隨勢而動,沙沙作響,宛若輕曲妙音。 三娘子就這樣愣愣的手執(zhí)銅剪站在樹下,引她來的宮女不知道何時已悄然而退,周圍一個人都沒有,而她既不知蕙妃所指的金花茶在哪兒,又不知道要如何尋了人來問。 她第一次感覺到有些慌了,是那種明知蕙妃此意深藏目的,可她卻不知怎么去破解的心慌和混亂。 “咔嚓……” 忽然,身后傳來了枯葉龜裂的清脆聲,三娘子警覺回頭,執(zhí)著銅剪的手下意識就舉在了胸口。 有人逆光而來,身材頎長,金縷玉衣,即便那人的臉因迎著正艷的秋日而泛上了一層灼目的碎光,可不知為何,三娘子卻透過了那些光隙,看出那人面容英挺,五官深刻。 是個男人! 三娘子心中一緊,腳下步子就隨著那人緩慢的靠近而頻頻的后腿。 深宮之中,孤身男子。 僅憑這兩點,三娘子很難瞬間猜出那人的身份來意,莫非今日入宮是個圈套?可她實在想不出蕙妃有什么理由要這般大費周章的刻意刁難她,畢竟她現(xiàn)在身份不同往日。且這門剛定下的親事還是蕙妃親自先開的口。 那么……有人誤闖?但這偌大的坤鸞殿乃蕙妃娘娘的寢宮,前后都有宮女、內(nèi)侍看守,到底是誰,能這般肆意的來去自如,左右連個通傳或者阻攔的人都沒有。 三娘子腦子轉(zhuǎn)的飛快,可她越想,思緒就越是繞在了一塊兒怎么都解不開。 突然,她只感覺背后一硬,“咚”的一下,她整個人就靠在了一株銀杏樹上。 還未長壯的樹干遇著猛撞,左右微晃。枝頭搖搖欲墜的杏葉就“嘩啦啦”的直落而下。 “幾年不見,你長高了。”那低沉如墜石一般的聲音破空而來,似靡靡之音躍入三娘子的耳中,成功的讓三娘子屏住了呼吸。 陸承廷!她沒想到,來的人竟是陸承廷! 背靠杏樹,手舉銅剪,三娘子就那么旁若無人的笑了起來。 陸承廷微愣,一邊拂落飄在自己肩頭的杏葉,一邊蹙眉問道,“你笑什么?” “二表叔別來無恙?”她笑自己疑心太重,竟以為蕙妃娘娘此番突然召她進(jìn)宮是為了要加害設(shè)計她。她也笑陸承廷心機(jī)太深,為了見自己一面,竟把不問世事的蕙妃都牽扯了進(jìn)來,到底是親姑侄啊。 而方才那一聲“二表叔”,是誠心之喚,也是有意氣之,不過三娘子很快就好奇了起來,這親事剛定,陸承廷就私下來會她,地點還選在了深宮內(nèi)院,到底為了什么。 “你叫我什么?”果然,三娘子的稱呼引來了陸承廷的不悅,他聲音頓時冷了下去,語調(diào)中帶著質(zhì)問。 “二表叔啊?!笨上?,三娘子從前沒有怕過他,如今也依然不怕他。 其實說起來,她和陸承廷之前是有緣分的,不過這緣分很微妙,要說是情緣,三娘子是斷然點不下這個頭的,可要說是孽緣,她又覺得也沾不上邊兒。 但也許是因為兩人第一次見面就是他出手救了她,所以即便陸承廷再冷著一張臉??扇镒釉谒砩蠀s感覺不到什么兇煞之氣。相反的,這好像是她頭一回這么近的看他——這個男人眉眼桀驁,鼻若懸梁,隱著不滿的唇角緊抿著,瞳仁里透出的幽光似要將她由里至外的打量透徹一般,聚著不容人忽視的灼感。 這毫不遮掩的看著他的當(dāng)下,三娘子只覺得自己仰著的脖子酸酸麻麻的。沒辦法,她雖這兩年個子見長,可陸承廷對她來說還是太高了,若三娘子不仰頭,視線平及之處便是陸承廷那繡著玄紋祥云的平整衣襟和他一上一下緩緩起伏的胸膛。 這一低頭,三娘子只覺得嗓子一干,臉頰“噌”得一下就燒了起來! 面前站著的是即將要迎娶她的男人,一步之遙的距離,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迷醉得令人心跳加速。 可是,見三娘子不咸不淡的喊了自己一聲以后低下頭就想躲,陸承廷嘴角一冷,竟鬼使神差般的伸手就勾起了她的下顎。 “喚了我一聲表叔,再這般欲迎還拒的,好像就沒什么意思了?!?/br> 這樣曖昧輕佻的陸承廷,是三娘子不曾預(yù)料到的。不過錯愕之際,她也沒有漏看了他嘴角那一抹略帶嘲諷的笑意。 其實,若三娘子真的就是眼下這般青澀豆蔻不諳男女之事的年紀(jì),此時一定會被陸承廷這番冒然之舉所震驚到的。 即便兩人已有了婚約之實,可孤男寡女身處內(nèi)宮,私相授受是何等敗壞名聲的大事。更何況,陸承廷此時此刻那骨節(jié)分明的修長手指還緊緊的扣住了她的下巴讓她左右動彈不得。 但,偏偏三娘子不是,非但不是,她還敢打賭,男女之事。她經(jīng)歷的可能沒有他多,但看的聽的并不會比他少。 再者,陸承廷這舉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刻意為之的。 外界都傳他性子淡漠清冷,風(fēng)花雪月的事兒更是一點兒都不沾,說的好聽是清心寡歡,說的不好聽就是不解風(fēng)情,是以如眼下這般,三娘子非但沒有在陸承廷那雙深幽如空谷的雙眸中看到一絲半點的情欲,反而還察覺到了一絲隱忍的緊繃。 “若我不顯得害羞些,豈不是讓二表叔下不來臺?”思緒飛轉(zhuǎn)間。三娘子的話已經(jīng)說出了口。 在許家,她要忍著,她認(rèn)了,畢竟忍一時海闊天空,如今靠她忍氣吞聲換來的這個全新的局面,三娘子是滿意的。 可是在陸承廷面前,三娘子卻沒想過要忍。畢竟再過幾個月他們就要成親了,夫妻相處,若這一輩子她還要在陸承廷面前裝膽小無知,裝弱不經(jīng)風(fēng),裝天真無邪。那三娘子覺得她即便不被周遭人事所累,也會自己先把自己累死的。 三娘子是聰明的,她清楚身處不同的地方,面對不同的人,就必須展現(xiàn)不同的自己。 而且之前從姚氏還有裴湘月的口中三娘子能斷斷續(xù)續(xù)得知,宣嵐之所以為陸承廷所鐘愛,是因為她的睿智和不輸男兒的氣魄,這個直到死還被丈夫銘記在心中的女人,能得到這樣的一份獨愛,靠的應(yīng)該不是姣花照水的風(fēng)情和以色侍人的能耐。 所以三娘子猜,陸承廷應(yīng)該喜歡端莊不卑而非嬌弱怨憐。喜歡大方坦然而非虛與委蛇,因此,只要本著一顆坦蕩蕩的心,她就不怕和他直面互視。 “幾年不見,你也變得比以前更伶牙俐齒了?!标懗型⑹栈亓耸郑裆只謴?fù)了慣見的那種凜然和肅默。 他發(fā)現(xiàn)今天自己在許家這個小丫頭的面前已經(jīng)愣了好幾回了,還真是……有點意思。 “說的二表叔以前好像和我很熟悉一般?!毕骂€一被松開,三娘子就隱隱的感覺到了一絲疼意。嘶……這個男人,剛才真的是有在用力的。 “你這聲二表叔我可真的不敢當(dāng)?!敝皟扇瞬还苁钦f話還是眼神,都是在相互打量試探的,現(xiàn)在試探完了,陸承廷這個人明顯就放松了下來,說話的口吻雖還是冷冷的,但卻已經(jīng)感覺不到當(dāng)中的不耐煩了。 “怎么不敢當(dāng)?我與姚家jiejie自小就交好,如今她又是我的嫂嫂,我喊二爺一聲表叔,雖是刻意套了近乎,但也是沒有錯的。” “套近乎?你我之間還需要套近乎嗎?”陸承廷眼眸一斂,退后了一步雙手環(huán)胸忽然若有所思道,“也是,如今親事都已經(jīng)定下了,你是應(yīng)該同我套套近乎了?!?/br> “二表叔說什么我不懂?!本退愣K矞?zhǔn)備裝傻到底。 “說說吧,為何你愿意嫁給我?”陸承廷聞言卻饒有興趣的盯著三娘子看了看,然后一掀衣擺,落身就坐在了后面半高不矮的峋石上。 那塊石頭并不算平坦,至少在三娘子看來,讓她坐上去,她肯定是會掉下來的,可陸承廷卻坐得穩(wěn)若泰山,這定力真是了得。 “聽二表叔……” “我自認(rèn)不算太老,表叔這個叫法,還是免了吧?!辈恢獮楹巍j懗型⒕陀X得三娘子的這一聲“表叔”扎耳的很,他很少當(dāng)面打斷人說話,三娘子倒也有點本事。 看他滿臉嚴(yán)肅說的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三娘子又抿嘴樂了,“聽二爺這話的意思,好像是不大愿意娶我?”既不讓叫表叔,那就只能叫二爺了,畢竟全帝都城都是這么喊他的,應(yīng)該錯不了。 “你一個小姑娘,涉世未深,若尋一門清清白白的人家。簡單度日不是很好,偏要蛇心吞象,來蹚侯府這趟渾水么?” “二爺也說我小了,試問又如何能在親事上替自己做主?”三娘子挺直了腰桿,暗中抬了抬站的有些發(fā)麻的雙腿,不答反問。 “你若愿意,我大可讓兩家取消了這門親事?!?/br> “二爺這是為我好?”三娘子聞言,漂亮的眸子頓時染上了霜色,“但二爺可曉得,如今陸、許兩家的婚事已是人盡皆知的,二爺若出面拆了親,是想眼睜睜看著我以后嫁不出去嗎?” “你……”陸承廷沒想到,許家這個三丫頭,看著稚嫩青蔥,可腦子卻清醒的很。 之前他當(dāng)面和蕙妃提出要見見許家三娘子的時候,蕙妃就勸過他,這么做既不合禮數(shù),又沒有多大用處,可他卻咬定堅持了。 不為別的,只是他怕入了姑姑眼緣的女子卻未必有膽色智謀能壓得住他屋里的人和事。 娶妻娶賢這句話對現(xiàn)在的陸承廷來說尤為重要,他不需要華麗漂亮的花瓶,一摔就碎。他需要的是一張盾,堅可自保,銳可擊人,就好比宣嵐那樣,雖情分漸遠(yuǎn),可他卻不能否認(rèn)她是個好妻子。 所以,他堅持要讓蕙妃暗中幫忙,也堅持要在成親以前見一見三娘子。 畢竟早在兩家商議親事之前他就想反對了,可因為公事纏身他幫太子爺跑腿出了一趟遠(yuǎn)門,待他趕回來的時候,已錯過了時機(jī)。 所以今日之計。即便唐突,他也不會收手??墒橇铌懗型⒈陡幸馔獾氖牵袢者@一見,收獲不小。 “你可知,我屋里的家不好當(dāng),我向來不管內(nèi)宅的事,你若過門,雖侯府庶務(wù)輪不到你打點,可二房上下,你卻是責(zé)無旁貸的?!?/br> “不管嫁給誰,小女子都是責(zé)無旁貸的?!泵鎸﹃懗型⒌倪瓦捅迫?。三娘子倒還挺平靜。 “上有公婆叔伯妯娌,下有繼子繼女妾室,你能一一應(yīng)付?”陸承廷也很大方,一句話把人和事都攤了開來。 “我不敢自詡能與先夫人比肩,可盡量也能做到不拖二爺?shù)暮笸??!蹦呐滦睦餂]底,三娘子也照樣說的字正腔圓。 說大話誰不會?夫妻本是同林鳥,沒遇著大難的時候,兩人就是拴在一條船上的螞蚱,她不信他能做到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