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一旁的單mama見了連忙上前安撫著,可小男孩兒非但沒有安靜下來,反而鬧騰的更厲害了,險些把桌上的菜湯都打翻了。 “不吃嗎?不吃那就站起來看著我們吃?!比镒勇龡l斯理的喝了幾勺湯墊了一下肚子,然后才抬起了頭,刻意板著臉看向了那個男孩兒。 這小小的瓷玉一般的孩子應該就是昱哥兒吧。五、六歲的年紀,個子修長,在幾個孩子里頭是最高的一個,滿臉的倔強。烏珠一般的瞳仁里透出的全是防人的警惕,看人的目光都是帶了刺兒的,好像這屋子里的每一個人都會隨時害了他一般。 而昱哥兒也是明顯一愣,被三娘子那虛張聲勢的兇相給唬住了。 想這整個桃花塢里頭,除了陸承廷,誰都不敢給他這個哥兒臉色看,從來都是只有他蠻橫的份,可是偏偏今天這個看著柔柔弱弱的女人卻這般明著讓他罰起了站。 昱哥兒惱了,五官精致的小臉頓時皺了起來,隨即他大手一揮,徑直就甩了一旁的單mama一個耳光。 單mama也是一愣,下意識就捂著臉不敢出聲。 三娘子見狀,頓時目光凝冷的站了起來。聲不動怒卻寒意乍起的喚了子佩道,“去,把哥兒帶到墻角,讓他站好?!?/br> “放開我!”見有丫鬟上前就鉗制住了自己的手,昱哥兒掙扎得喊了起來,“來人啊,姨娘,姨娘……你放開我!” “一刻鐘,若是一刻鐘以后你道歉了,那咱們就安安靜靜的把晚膳給吃了,若是你不道歉,那等明兒你爹爹回來,讓他來斷一斷到底是你的錯,還是我的錯?!标鸥鐑涸绞侨鰸?,三娘子就越是不為所動。 昱哥兒也是蒙了,今兒這個女人不止罵了他罰了他,竟還讓丫鬟對他動了粗。無奈他一個幾歲的孩子,即便心里火大的要命,可力氣上卻還是差了子佩一大截,不過掙扎了幾下,他就沒了勁兒,任由子佩將他帶到了屋角,背靠著墻罰起了站。 屋子里頓時安靜了下來,兩個小一點的孩子是不懂,而另一個大一點的姐兒卻睜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一邊慌張的盯著三娘子,一邊緊緊的端著手中的瓷碗。 三娘子看了她一眼。忽然一陣心軟,坐下后堆著笑容放緩了氣息問道,“你就是儀姐兒?” 小姑娘猶豫的眨了眨眼,然后又看了看站在墻角一臉怒意橫生的昱哥兒,輕輕的點了點頭,“對。” 儀姐兒糯糯的聲音,如被人喂了一口糖霜一般,甜得三娘子直想上前捏捏她那粉嫩的小臉蛋。 “全名呢?”三娘子柔柔的又問。 上一世,她懷了身孕之后,就一直想,若是生個女兒,該有多好。可惜那孩子和她一樣,是個命淺福薄的。不過……這還沒睜開眼就重新輪回了,也何嘗不是件好事。 “陸韞儀?!眱x姐兒有問必答,回的有條不紊。 “那昱哥兒的全名呢?”三娘子純粹好奇了。 “陸謹昱,爹爹說,是謹?shù)闹敗!眱x姐兒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倒可愛的很。 三娘子了然的點點頭,然后又看向了一旁抱著另一個姐兒的丫鬟問道,“那這個應該就是貞姐兒了?” 那丫鬟連忙起身回道,“是夫人,這是貞姐兒,元月的時候剛滿三歲?!?/br> “那這個就是言哥兒?”三娘子篤定的看了看另外一個丫鬟懷中那個手上還拿著撥浪鼓的奶娃娃,頓時又生出了一股無力感。 還真的是……一個姨娘一個娃呢,陸承廷也是真能生,宣嵐也是真能忍。 因為三娘子開腔作勢在前,所以這后半頓的晚膳,一桌子人就吃的格外的“祥和”。 席間,三娘子謹遵“食不言寢不語”之禮,就再也沒有和儀姐兒說過半句話。直到用完膳,大家都紛紛擱了碗筷,三娘子才問了儀姐兒幾個簡單的問題,比如現(xiàn)在在學什么書,琴棋書畫針黹花樣子可都有涉獵之類的,儀姐兒也回答的有板有眼,就光場面上看,那性子可比昱哥兒要穩(wěn)重的多了。 問完以后,三娘子笑著點了點頭,順手就從炕桌的抽屜里取出了一只淺粉色的絹花珠釵,伸手就插在了儀姐兒的發(fā)鬏上,然后說道,“咱們頭一回見面,我也沒來得及準備更好的東西,這支絹釵就先當見面禮了,回頭你若喜歡,我再做一支更好一些的送你。” 儀姐兒一聽,眼眸微微一亮,好奇大膽的抬頭看了看三娘子,忽然覺得她和方才責罵昱哥兒時簡直判若兩人,當下就微微的垂了眼簾,忍著勁兒沖三娘子福身道,“謝謝母親?!?/br> 儀姐兒這一聲母親,喊的三娘子頓時恍惚得出了神。 母親嗎?哦,好像是的。 是啊,這一屋子四個孩子好像都是要喚她一聲“母親”的,就像她喊秦氏那樣,明明隔著血脈,卻怎么都砍不斷名分。 ☆、第80章 金樽對?我見猶憐 而此時此刻,相較于偏廳里的祥和,這堂屋內(nèi)的氣氛卻是陰怨不散張力勁足的。 三娘子進屋以后,就讓子衿她們也退了出去,所以這會兒的桃花塢,是正門敞開,夜風盡灌的冷,直吹得三個姨娘縮了肩。 可因為身坐主屋,孩子們又都在三娘子那邊,所以三個姨娘誰都沒有先發(fā)作,每個人都是暗中較起了勁,恨不得有誰先站起來當一下出頭鳥才好。 偏,三個人都是沉得住氣的,即便冷,即便餓,可都沒有先開口吭一聲,一個個都坐的端端正正的,垂首凝足,恭敬謙卑。 直到——偏門那邊忽然有了腳步聲,緊接著,丫鬟們就并了哥兒、姐兒魚貫而出,每個人的臉上都泛著和悅之色。 為首的宋姨娘見狀幾乎要站起來了,可她剛感覺心頭一松,卻赫然發(fā)現(xiàn)。出來的人當中,少了昱哥兒的身影。 宋姨娘雙眸一斂,一個箭步就沖了上去一把抓住了正和丫鬟說話的儀姐兒,厲聲問道,“你哥哥呢?” 儀姐兒一愣,正想說話,卻忽然感覺手臂一陣生疼,當下就輕呼道,“姨娘,痛。” “你哥哥呢?昱哥兒呢!”可宋姨娘仿佛置若罔聞一般,只不停的搖著儀姐兒問昱哥兒的下落。 儀姐兒被搖得頭暈眼花的,剛吃飽的小肚子這會兒只感覺翻騰得難受,而就在這時,單mama突然掀簾而出,朗聲道,“三位姨娘里面請?!?/br> 宋姨娘聞聲,一把松開了儀姐兒不管不顧的就往里頭沖,可是跑進了偏廳,她才發(fā)現(xiàn),昱哥兒正好端端的站在三娘子的身旁,除了臉頰有些透紅之外,看著并無異樣。 宋姨娘不由暗中舒了一口長長的氣,方才垂目向三娘子福身行了禮,而隨即的,秋姨娘和顧姨娘也一前一后的碎步而入,一屋三妾,今兒算是全到齊了。 三娘子淡然一瞥,忽然就想笑,好像加上她自己,這桃花塢里的人就正好湊一桌麻將。 “見過夫人?!彼我棠镆娙说烬R了,便和一旁的秋姨娘使了個眼色,兩人恭恭敬敬的給三娘子行了個主仆深蹲之禮,然后等著看三娘子的反應。 三娘子本也是無心為難她們,見狀就平靜的點頭讓她們起了身。 而這時,一直站在后頭的顧姨娘就上了前,然后喜滋滋的沖三娘子一笑。親切的對三娘子說了一聲——“jiejie好?!?/br> 簡簡單單三個字,尊卑盡顯。 三娘子這才定睛仔細辨認了起來,心中頓時一目了然。 為首的宋姨娘,看她這般護著昱哥兒的模樣,三娘子覺得她多半應該就是如今唯一一個還留在桃花塢里的宣嵐的人。 宋姨娘生的很美,艷若芙蕖,眉目如畫,難得的是她的神色中似總隱著一抹“梨花一枝春帶雨”般的愁思清苦,柔柔弱弱的很能讓人心生憐惜。這樣的容貌,若真是宣嵐當年從娘家?guī)淼?,那很可能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讓她從通房開始做到姨娘的。 這和宋姨娘一比,那后頭站著的秋姨娘的姿色就要素雅很多了。可是秋姨娘看著卻比宋姨娘要沉穩(wěn)世故,且身上有一種不愿出頭的不爭之姿,三娘子猜,她應該是侯府的家生子又或者可能很早就伺候在了陸承廷的身邊,后來抬成了姨娘,所以即便身份變了,可她言行舉止間卻難掩奴韻。 最后的顧姨娘,倒也是個美人胚子,可是顧姨娘的美,卻帶著一種艷俗之氣。透紅的寶石耳環(huán),赤金的穿花戲珠步搖,藍寶石祥云紋飾手鐲,還沒到四月的天氣。她已經(jīng)穿上了娟紗金絲繡花長裙,爍爍金銀絲線在燭火的映照下閃著細碎的光輝,讓顧姨娘整個人看上去如同一座能走動的金礦一般,透著銅臭的氣味兒,財氣露得絲毫沒有半點遮掩。 而想著方才顧姨娘那一聲刻意喊響亮了的“jiejie好”,三娘子便猜都懶得再猜,這個顧姨娘,必定是當年陸承廷用大紅花轎抬進門的貴妾。 因為,同為一屋內(nèi)妾,可地位上也是分了三六九等的。若是丫鬟或者通房出身,抬成了姨娘,則就不能喊正室一聲jiejie,而要恭恭謹謹?shù)暮耙宦暦蛉?,而若是貴妾,則全然能給正室做小,是以顧姨娘這一聲jiejie,完全就是為了顯示自己在桃花塢里頭的身價的。 “幾位姨娘等久了,今兒也太晚了,大家就先散了吧,孩子們都吃完了,你們也別餓著?!比镒又皇窍氪齑焖齻兊匿J氣,卻沒想著要擺正室的架子給人甩臉色看。 “那哪兒成啊jiejie?!鳖櫼棠镆娨慌缘乃我棠锖颓镆棠锒颊牟徽f話,暗中笑兩人就是雷聲大雨點小的老鼠膽子,便直起了腰身上前一步道,“咱們等了這么長時間,就是為了給jiejie敬一杯茶的?!?/br> “若你們覺得不礙這天色已晚行禮不吉,又或者不礙二爺這個當家主子未在場的話,你們敬茶,我喝了也無妨。”三娘子輕輕一笑,如月色綺麗。 顧姨娘一愣,臉上表情頓時有些尷尬,當下有種做賊的反被賊算計了的感覺。 分明,她們來正屋的時候外頭天色還亮著呢,分明她們是在等著二爺回來想一起給這個新二夫人試壓的,分明……之前都是合計好的呀,怎么這會兒成了她一個光桿司令在這兒和三娘子斗智斗勇了? 顧姨娘心里一陣冷笑,迅速的偃旗息鼓道,“瞧我這腦子,錯過了點兒還讓jiejie這樣明著暗著提醒呢,那jiejie好生休息,我這就帶言哥兒回屋了?!?/br> 原來,言哥兒的生母是顧姨娘。 三娘子暗中記下了。 而顧姨娘這一打退堂鼓,秋姨娘也著急了,連忙跟著一并后退道,“天色不早了,貞姐兒也該睡了……那我也先告辭了?!?/br> 三娘子一邊目送著顧姨娘出了門,一邊對著誠惶誠恐的秋姨娘頷首一笑,順勢記下了她是貞姐兒生母的事。 兩個姨娘一走。這偏廳頓時顯得空了不少,宋姨娘只感覺自己的一顆心因為被三娘子拉著的昱哥兒而吊在了半空中,當下根本顧不上顧、秋兩個姨娘,只凝著一汪明晃晃的愁緒輕咬著薄唇看著三娘子,靜靜的等著她先發(fā)制人。 可偏偏,三娘子根本不為所動,既不張口說話,也不松手放了昱哥兒。 可憐昱哥兒這會兒正苦著一張小臉眼露哀求般的看著自己,宋姨娘只覺得渾身氣不打一處來,終于強忍著想要上前搶過昱哥兒的沖動,先三娘子一步開了口,“既兩位jiejie都走了。那我也不打擾夫人了。”她說著,便一轉幽怨的神色,然后柔柔的笑著沖昱哥兒招了招手道,“來,昱哥兒,咱們走吧?!?/br> “姨娘先回屋吧,昱哥兒我一會兒會讓單mama送回去安頓好的?!比镒用鏌o表情的開了口。 “為什么?” “不要,我要和姨娘回屋睡!” 宋姨娘和昱哥兒的驚呼聲幾乎是同時響起的。 而感覺到了昱哥兒掙扎的三娘子也順勢放開了本就不曾用上半分力道的手,只平和的低頭對昱哥兒道,“你若要回去,那也可以,可只要你這會兒硬著不道歉,那明兒你爹爹回來,我一定把這件事原原本本的告訴他。” 在感覺到了三娘子松手的那一剎那,昱哥兒就已經(jīng)邁開了步子,可是三娘子話音剛落,他的步子就頓在了原地。 “哥兒犯了什么錯,夫人盡管責罰我就好,哥兒身子嬌貴,前兩日才剛剛大病了一場,夫人還不曾生養(yǎng)過,是不知道養(yǎng)孩子的難處啊!夫人有什么氣,撒在我身上就好,何苦為難一個孩子?!彼我棠镎f著說著,便如梨花帶雨一般的哭了起來。 最是憐人珍珠淚,病如西子勝三分。 三娘子發(fā)現(xiàn),宋姨娘哭起來是真的美,比她不哭的時候還要更靈動誘人幾分,活生生一個賽西施,若三娘子此時是個男的,面對這樣的柔情似水,約莫也會把持不住的。 可是—— “姨娘這樣說,是在暗喻我無端找哥兒撒氣嗎?還是明諷我沒有經(jīng)驗不會帶孩子?又或者想說我是個性格乖張暴戾,偏愛隨便遷怒于人的主子?”既有人愛演戲,三娘子就愿意看,不收銀子的戲臺子。還能當作飯后的余興節(jié)目,兩全其美啊。 “夫人……”宋姨娘一聽,眼淚掉的更猛了,“您……您何苦要這樣誤會我……” “姨娘,你別哭!你這個壞人,你等著,你要和爹爹告狀,我也會和爹爹告狀的,告你欺負姨娘,把姨娘給氣哭了!”看著眼前親如生母的姨娘當場被三娘子給罵哭了,昱哥兒心里早就燒旺的小火苗頓時就竄了起來,他先是乖巧的安慰了宋姨娘一句。然后就怒目轉頭瞪向了三娘子,一臉的仇視。 可偏偏,三娘子依然不為所動,只應付的點了點頭道,“好,既然如此,明兒咱們一起等你爹爹回來?!彼f罷,突然的起了身,然后沖一旁的單mama使了個眼色后便大跨步的揚長而去…… 進了內(nèi)廂房,三娘子才剛落座,單mama就跟著進來請安了。 三娘子心累的連眼皮子都懶得再抬一下,只伸手揉了揉額際,柔聲問道,“宋姨娘帶著昱哥兒回去了?” 單mama點了點頭。 “還哭著呢?”三娘子只是好奇。 單mama又點了點頭。 三娘子嘆了口氣,忽然看著單mama道,“mama現(xiàn)在知道那日為何我要先同你推心置腹的說那番話了吧?” “夫人……”單mama頭一次覺得心里沒了底,這個三娘子,真的不是個好糊弄的。 “二爺屋里沒有以前伺候過宣jiejie的人,我就大膽的推測,mama這一路過來,就是專此伺候二爺?shù)?。”見單mama正定睛看著自己,三娘子便大大方方的抬著頭讓她仔細瞧著,“mama方才也瞧見了,各屋有各事。每個人的活法都不一樣,mama……以后還要事無巨細的和母親一一匯報嗎?” “老奴……”單mama向來口嘴伶俐,可現(xiàn)在卻被還未滿十五歲的三娘子堵得說不出話來。 雖然不過才短短三日,但是單mama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三娘子和宣嵐的處世之道是完全相反的。 宣嵐是掌權為尊的典范,所有的事,她喜歡獨自掌控,讓你往東,你就不要妄想往西,她從不在乎過程,向來只看結果,但凡下人做了什么入不得她眼的事兒。她雖也會按度有輕有重的責罰,可從此以后便也不會再信任那個人了。 所以,如果說宣嵐是一把明晃晃的利器,不是白刀子進就是紅刀子出,那三娘子就是一碗苦到骨子里的黃連湯,一口下去,讓你慢慢的感受那苦到想死的滋味,卻依然是云山霧罩的找不著求死之道。而且,單mama發(fā)現(xiàn),三娘子做事,好像更在意的是過程,但對于結果,她通常并不太上心。就好比眼下,自從三娘子當著陸承廷的面輕斥過她以后,三娘子就沒有再問過她到底做了什么決定。 這也是單mama突然在三娘子面前卡殼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