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的手一松，懷里抱著的孩子便先摔了出去，楚月的神色一緊，尚未出手，原本就站在她前頭的賀琛闊袖一拂，袖中便飛出一根天蠶絲來朝那孩子繞去，卻不想斜里倏然又躥出一個黑影來，甩手就是一把閃著磷光的物什朝賀琛射來。

    賀琛幽深的眸中透出一絲寒涼，身子一側(cè)避過暗器，精致的唇角淺淺勾起，泛出一種血腥，手中原本朝前而去的天蠶絲驟然朝旁一甩，那天蠶絲便如活了一般黏上那黑影，沾上了他的手腕，卻未纏上，而是直直沒入骨rou，橫著穿透而過，生生截下一斷手臂。

    “??！”那黑影悶哼一聲，身形卻是靈敏，向后一縮一扭避開接著黏上來的天蠶絲，也不顧那截斷臂，直接轉(zhuǎn)身便走。

    冷月詭詭，賀琛是避開了那暗器，站在他身后的楚月亦不成問題，可輕功落后他們一截方追上來的媚玉卻并未看見前頭襲來的暗器，方踏上屋檐的腳跟都沒站穩(wěn)，便見迎面撲來一團(tuán)寒光。

    “媚玉小心！”

    楚月的心頭一緊，腳尖一點(diǎn)便飛身上前，拉住媚玉的手臂一扯往旁邊推開，自己亦想著旋身避開，可到底撲來的暗器是一團(tuán)而非一枚，失了先機(jī)，避得再快亦不免沾上了邊緣。

    “?。　?/br>
    手臂劇痛，又不防腳下一個踏空，楚月的身形止不住向下落去，可仍是不忘道：“小翎你去追！”

    “撕拉。”

    一只修長的手晚一步伸來，扯下她的一截袖子，但很快，他的另一只手緊緊纏在了她的腰間。

    夜色寂寂，萬籟無聲，只聞遠(yuǎn)處幾聲狗吠與身旁老鼠吱吱的逃竄之聲。

    “楚大人好義氣?！迸K亂的巷子中，賀琛的面色冰冷，借著月光扳過楚月鮮血淋淋的上臂，順手將剩下的半截袖子也給扯了個干干凈凈。

    “嘶——”楚月倒抽一口冷氣，“疼！放手！”

    手臂上的又一次劇烈的疼痛，疼得楚月差點(diǎn)沒厥過去，卻偏偏又厥不過去，腦子也一陣清醒又混沌的。

    “是毒砂?！辟R琛冷冷的嗓音響起。

    楚月勉力抬頭瞥了眼自己的手臂，果然上面一片血rou模糊，隱約還能看到有什么嵌在rou里的東西，一顆顆地泛著寒光。

    “小楚?！濒岚姿埔魂囷L(fēng)般沖上前來，勾住楚月的脖頸，肩膀飛快地一擠一扭，便將原本抱著楚月的賀琛擠開來，把楚月抱進(jìn)自己的懷里。

    手中一空，賀琛的眉頭緊蹙了一下，心中劃過一種不太爽利的感覺，但到底沒說什么。

    “翎衛(wèi)已經(jīng)跟上去了。”新榮走到她旁邊，附耳低聲道。

    “嗯?！辟R琛點(diǎn)了點(diǎn)頭，眸中殺意一現(xiàn)。

    “小玉……”媚玉看著楚月受傷的手臂，眸中水光一現(xiàn)，淚水便流了下來。

    楚月的嘴唇痛得煞白，卻仍是扯出一絲弧度，道：“我沒事……”

    天，她已經(jīng)夠痛的了，別再煩她行么……

    賀琛的面色冷冷，道：“傷口需要馬上處理，回去吧?！?/br>
    “嗯。”翎白點(diǎn)頭，抱著楚月便騰身而去。

    楚家小院。

    “小楚，要不要請大夫?！濒岚讓⒊滦⌒牡胤旁诖采?，問。

    楚月忍著疼痛，“不……”

    “去打盆干凈的水來?！辟R琛施施然跟進(jìn)門，淡淡吩咐道。

    “嗯？哦?！濒岚足读艘幌拢允锹犜挼厝ゴ蛩?。

    “小玉。”媚玉面上哭得梨花帶雨，湊在楚月的床邊。

    賀琛的眉心輕蹙，上前道：“本官略通岐黃之術(shù)，這種傷還是治得的，夜深了，姑娘還是去休息吧。”

    “大人?！毙聵s從門外進(jìn)來，拿來一個紫檀精雕的盒子。

    “奴家……”

    媚玉哭地一哽，還未開腔，便被賀琛一抬手止住，他接過盒子，徑直便到楚月的床邊坐下，順便將占了床邊位置的媚玉擠開。

    新榮上前，有禮卻步步將人往門外逼，道：“姑娘，請到外邊等候，莫擾了我家大人為楚大人診治?！?/br>
    燭光跳越，門被新榮輕輕合上，楚月忍著痛勉力用一只手臂撐著坐起身來，道：“這等皮rou小傷，下官自己來就好?！?/br>
    賀琛聽而不聞，將燭臺移近到床邊的小幾上，然后毫不憐惜地一把抓過楚月的手臂，幽幽道：“這些小賊的毒砂未免太不講究，瞧這一顆顆鐵砂子，都要趕上珍珠大小了，也就挑挑便好了

    ☆、第49章 往事

    “呵?！辩娨廨p輕笑了一聲，帶著些許自嘲的意味，“后來我才想起，朝廷的撫恤金撥下來的有這么快嗎？這都督衙門里頭分明發(fā)的是之前不知哪場戰(zhàn)事的撫恤金?！?/br>
    當(dāng)年兵敗全軍覆沒，她所在的永州邊城岌岌可危，一派兵荒馬亂群龍無首的景象，她接到她父親戰(zhàn)死的喪報自然是不用說的，鐘文所在的京城派來和稀泥的使團(tuán)飛馬從京城趕到邊關(guān)的都督衙門，就在鐘文撈了她要逃回京城的時候，她拉著鐘文去找了衙門里的人想知道寧祁的下落，畢竟全軍覆沒也許只是說個總體，十幾萬大軍總有能逃出來的。

    可是她不知道他的名字，直到那個時候她才幡然發(fā)覺，相處了這么久，她竟然不知道他的名字，顯賁將軍，這軍營里的頂著顯賁將軍這個頭銜的不知凡幾，他會是哪一個呢？

    可她還是試著去問了，然后衙門里的人問她，她是不是來領(lǐng)撫恤金的。

    她怎么能是來領(lǐng)他的撫恤金的？她怎么會要領(lǐng)他的撫恤金呢？她不要。所以她逃走了，也沒有多想，也沒有多問，跟著鐘文一路逃回了京城之后她才忽然想到，當(dāng)時都督府也是一派混亂的景象，她是很蠢的單單只問了顯賁將軍的生死，但是發(fā)撫恤金的那個人怎么知道她問的是那個顯賁將軍的撫恤金？

    而且朝廷的撫恤金什么時候下來的這樣及時，戰(zhàn)敗的消息才剛傳來不久，戰(zhàn)死的人數(shù)就報到了京城批下了撫恤金了嗎？

    是她蠢了，是她關(guān)心則亂，竟然連這一點(diǎn)都沒有想到。

    但是她也不想再去問了，他如果能夠活著，那樣她不問，他依舊活著；如果他戰(zhàn)死平關(guān)，那么縱使她都問明白了又有什么用處呢？

    生在邊關(guān)，長在軍營，她從小見過的、經(jīng)歷過的生死離別太多了，她真的執(zhí)著不起來，她學(xué)會的只有放下，只有忘卻。

    “呵。”寧祁也輕輕地笑了，唇瓣抵在鐘意的額頭，低低的笑了。

    他哪里會真的怪鐘意這個呢？一場慘烈的敗仗下來會是怎樣的亂象他是再清楚不過的事情，鐘意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當(dāng)年也不過是個無名小卒，憑鐘意小小一介孤女，如何探聽他的生死？

    而且當(dāng)年從戰(zhàn)場撿回お筷尐誩兌一條命的他只有一腔的仇恨，什么都不想顧，根本就是將她拋諸了腦后，直到他領(lǐng)人在峽谷設(shè)伏擊，以少勝多，以計誅滅了三萬南翎軍的時候，他才幡然想起了那個教他兵法的姑娘，又等了很長的時間，才終于想辦法開始找她。

    要論起來他也是極沒臉的呢。

    “說起來，”鐘意掙了掙寧祁的懷抱，去看寧祁的臉，神色有一點(diǎn)點(diǎn)古怪，“你是怎么變成今天這個模樣的，當(dāng)年你……”

    鐘意戳了戳寧祁身上的鎧甲，“胖的結(jié)結(jié)實實的，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會是個胖將軍呢?！?/br>
    都說女大十八變，男大也是十八變，胖子簡直就是三十六變，瞧瞧這個模樣，真是半點(diǎn)兒找不到當(dāng)年的影子了。

    寧祁揚(yáng)了揚(yáng)眉毛，眼中劃過那么點(diǎn)得意的意思，淡淡道：“行軍打仗風(fēng)餐露宿，不知不覺的就變成這樣了。”

    不知不覺，鐘意不屑地撇了撇嘴，大將軍你十歲上戰(zhàn)場十五歲還一身膘，敢情你前五年在戰(zhàn)場上干嘛呢？

    “那拓跋洛淵怎么認(rèn)出你的？”鐘意忽然就想到了另一位“青梅竹馬”，“他還這么清楚我同你的事，我記得當(dāng)年在伙頭營里頭應(yīng)該根本沒人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吧？你不是右|翼軍的人嗎，你怎么在戰(zhàn)場上和我爹混一塊兒去了？?！?/br>
    聽到那個名字，寧祁的眸中劃過一絲陰霾，道：“你或許從來沒發(fā)覺，當(dāng)初我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總能看見他也在附近?！?/br>
    “我同你提過，可你并不在意，還同我說了一些他的事情。”

    “呵呵。”鐘意干笑，“只能說我那個時候還是很單純的……”

    在他沒有出現(xiàn)之前，鐘意在伙頭營的擁躉不少，后來他同鐘意玩兒在一處之后，只要他在的時候就沒有旁人了，但只有一個瘦弱的少年時常出沒在他同鐘意的周圍，遠(yuǎn)遠(yuǎn)看著他們。他認(rèn)出那是之前跟再鐘意后邊的擁躉之一所以也沒有多在意，卻是記住了那個人的臉。

    所以在后來的戰(zhàn)場上，當(dāng)他第一眼看見那個換上了南翎戰(zhàn)甲的少年時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也確定了他就是那個出賣了軍情的細(xì)作。

    “拓跋洛淵是南翎皇帝和我朝流放邊疆的罪臣之女的生的皇子，他與他的母妃都不被南翎皇室所接受，所以他即使回了南翎之后，依舊沒有留在南翎的皇宮回了軍營里頭，但地位不高，所以當(dāng)年我才能同他交上手，不過我一直沒能殺了他?！?/br>
    “所以，拓跋洛淵是看著你一路變成今天這個模樣的？”鐘意忽然覺著感覺好奇怪，互相看著對方從少時卑微的模樣成長成如今，為什么她覺得他倆才是青梅竹馬呢？

    “你在想什么？”寧祁敏銳地察覺了鐘意眼中的異樣波光。

    “沒有?！辩娨鈸u了搖頭，想法太刺激，她才不敢說，轉(zhuǎn)了話鋒道：“你不是在右|翼軍么？說來……當(dāng)年統(tǒng)領(lǐng)右翼軍的不是你爹爹么？你怎么跑到了左|翼軍里頭？”

    寧祁掛了一下鐘意的鼻子，“你真是一點(diǎn)兒都不了解我，其實我一早就調(diào)到了左翼軍麾下，本將軍天賦異稟官職升的太快，父親怕我總是有他的手下報戰(zhàn)功上去惹人閑話，所以就把我掉走了，我記得我好像同你說過。”

    “是嗎？”鐘意表示完全不記得了，“好吧你說過?！?/br>
    “寧祁?！辩娨獯怪X袋，指尖在寧祁的鎧甲上無意地輕輕戳著。

    “嗯？”寧祁的一手牽著韁繩，讓馬兒緩緩走在官道之上，輕輕應(yīng)了一聲。

    “你能告訴我，方才拓跋洛淵想設(shè)計你說的……當(dāng)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嗎？”

    拓跋洛淵綁架他，不僅是為了交換人質(zhì)，更是要逼寧祁在大庭廣眾之下承認(rèn)什么。

    讓寧祁跟她親口承認(rèn)他是誰，她爹怎么死的根本算不上事情，何必大費(fèi)周章，讓他唯一強(qiáng)調(diào)地，他所想達(dá)到的目的，另有其事。

    寧祁聞言，眸光微微沉了沉，沒有立即回答。

    鐘意垂頭聽著動靜，開口道：“你若是不想說，也沒有關(guān)系，過去的事情也沒有什么好說的?！?/br>
    有的時候知道的東西越多，所能掌控應(yīng)變的事情也才能越多，拓跋洛淵為此綁架于她的原因，她自然是好奇地?？伤m然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好奇，但是還不至于非要探聽寧祁不想說的事情。

    寧祁看著鐘意有那么一點(diǎn)討好，順從地模樣，挑了挑眉梢，“若是同你父親有關(guān)，你還是不想知道？”

    “呃……”鐘意的神色略略頓了一下，“那你講吧……”

    寧祁的唇角淡淡地牽了一下，看著前方的眸光悠遠(yuǎn)深沉，道：“當(dāng)年你父親臨死之前把他身上象征身份的令牌交付與我，派我?guī)送粐笤！?/br>
    突圍求援？鐘意的神色一怔。糧草都斷了，何來援軍？再者，當(dāng)年邊境也根本沒有留下援軍，哪里來的求援？

    “那是兵敗之勢已成，除非天降奇跡，已是回天無力之勢，你父親是大將當(dāng)以身殉國，而如我這樣的小卒……”寧祁的唇角的笑意透出了絲絲凄涼悲愴，“你父親救了我兩次?！?/br>
    兵敗之勢已定，糧草斷絕，還求什么援兵？她爹爹是明白了以無生機(jī)，所以臨死之前把令牌交付寧祁，根本就是放他一條生路，讓他帶著人自尋生路。

    說是求援，實則是放了寧祁去做了逃兵。

    難怪拓跋洛淵會想要寧祁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當(dāng)年是怎么活下來的，他是想要寧祁在他親手帶出來的龍甲衛(wèi)親口承認(rèn)他們的將軍曾是可恥地逃兵，讓他在軍中軍心盡失。

    拓跋洛淵雖然知道此事可他的身份是敵國的皇子、主將，只有讓寧祁親口說出來，才是不可推翻的證據(jù)。

    “你父親當(dāng)時同我說，‘孩子，你的路還長，不要這樣白白折在了這里，去找援兵吧，才能夠殺敵報仇建功立業(yè)……’”寧祁的嗓音很淡，淡泊到飄渺，可隱在淡泊中的所有悲涼愴然卻是仿佛排山倒海。

    那該是何等壯烈有凄涼的場景呢？總是不通經(jīng)史，可是她的父親在神威大將軍的麾下，又與好幾個軍師幕僚相識，她的父親在那個時候應(yīng)該也是能夠明白為何戰(zhàn)局陷入死境了吧。

    鐘意的心中也是一股凄然蔓延，可面上卻愈是冷凝，“我爹做的是對的，你做的也是對的，那場必敗的死局里頭，為什么就不能減少一些無謂的犧牲呢？何必愚忠?！?/br>
    戰(zhàn)場上的十幾萬條性命怎么能夠拿來作為權(quán)利的籌碼？十幾萬為國拼殺的熱血兒郎憑什么成為朝堂里斗爭的犧牲品？

    “阿意，”寧祁輕輕笑了，“你這樣的想法很危險。”

    ☆、第50章

    “難道不是么?！辩娨饨z毫不在意，即使她曉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為將者當(dāng)勇往直前為國捐軀，文死諫，武死戰(zhàn)，看著好像是大義，都沒有錯，臨戰(zhàn)脫逃者她也唾棄，可若一切只是看似大義，實則無謂而亡，那就是愚蠢至極。

    “阿意，當(dāng)年平關(guān)一戰(zhàn)后京里有多少人頭落地難道你忘了嗎？”寧祁唇角噙著很淺地弧度，說不出來是釋然還是嘲弄，“該平息，也已經(jīng)平息了?！?/br>
    “當(dāng)年……”鐘意的眉心微蹙，是啊，當(dāng)年在平關(guān)一戰(zhàn)后的一年之內(nèi)，上到內(nèi)閣閣老，戶部侍郎兵部軍需督造，下到驛站的小吏，二十顆人頭在菜市口滾滾落地，以貽誤軍情、叛國、陷害忠良幾十宗鐘意都說不上名頭的罪名為平關(guān)一戰(zhàn)付出了代價，好像世間自有公理在，天道有輪回，善惡終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