艙外的槍鳴炮響、喊殺嘶吼煙消云散，一切歸于寂滅。方子初卻在英國人的貨艙內(nèi)動彈不得。剛剛林雋打算挾持約翰遜之前，一向謹(jǐn)慎的他為防方子初突然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危及性命，將她雙手反綁在貨艙里的柱子上。

    此刻外面的寂靜，比之前戰(zhàn)場上的金戈之音更加滲人。

    方子初遲遲沒有聽到青龍幫以往在戰(zhàn)捷后勝利得意的歡呼喧嚷，只有被江風(fēng)吹過來的微弱的談話聲。

    她心一沉，有一種感應(yīng)：肖涼不在周圍，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了他的氣息，于是大喊著肖涼的名字。

    無一人回應(yīng)。

    她用盡全部力氣要掙脫出來，可繩結(jié)綁得相當(dāng)牢固。幾番磨蹭間，腕部細(xì)嫩的肌膚已經(jīng)脫皮，可她顧不得這些細(xì)微而尖銳的疼痛，又用最大的聲音喊起林雋的名字。

    感覺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鋼鐵甲板上密集而沉重的腳步聲。果然，是敗了嗎？是敵人來了嗎？

    傳入耳里的，卻是熟悉的聲音，他們似乎在爭執(zhí)著什么。

    “李晉，我們這幾個人里，你槍法最好。我和林雋去救大當(dāng)家，你把她送到岸上，先藏起來……”

    “江如海那里多危險你不知道嗎？沒有我你們會死得更慘吧？”

    陳煥生、李晉出現(xiàn)在方子初面前，這二人看著方子初盯著他們。李晉不自然地撇過頭。

    “肖涼呢？”方子初問陳煥生，語氣聽起來似乎挺平靜，聲線卻暗暗發(fā)抖。яōǔяōǔωǔ.???()

    林雋隨后而至，看到方子初背后的繩結(jié)，眼里閃過不忍與愧疚。

    陳煥生沒有回答她，回頭和李晉說：“就這么綁起來也好，你馬上帶她走?！?/br>
    李晉說：“我不走，你讓林雋帶她，他現(xiàn)在能保護(hù)住她。我?guī)У苄謧內(nèi)ゾ取彼戳艘谎鄯阶映?，“……去江如海那里”?/br>
    把這一番交談聽個大概，方子初已經(jīng)能猜出大概發(fā)生了什么，她試圖平復(fù)呼吸，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更冷靜：“你們綁著我也無濟(jì)于事，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把肖涼救出來。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br>
    “不行，我們不能讓你涉險。就算到了地府，也沒法和大當(dāng)家交代。”陳煥生語氣果斷，讓林雋解開綁在柱子上的繩結(jié)。

    方子初極欲掙脫，嘴里嘶吼著：“我不走，我憑什么走！他對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走！我走了就是無義之徒！”

    “無義之徒也比沒命好。記住，活著最重要。”陳煥生繼續(xù)說。

    李晉和林雋在兩旁鉗制住方子初，也只是堪堪僵持住。這個平時看起來柔弱的小姑娘，此時卻如同寺廟里的泥像一樣，怎么拽也拽不動。

    “有些東西，比命還重要?！狈阶映醮鴼庹f，“你們把我弄上岸，……我自己也會去救他！”

    “快把她帶上船，我們好走?！崩顣x對林雋說。

    林雋道：“你們放心，我會看著她的。我猜江如海今天的警備會比以往松。上午去請郎中，在街上聽說一早上一個姓顧的將軍打北邊來漢口巡閱。江如海估計忙著對付他?！?/br>
    “還是不能輕視了，江如?？墒鞘治罩乇亩杰姟！标悷ㄉ馈?/br>
    方子初到底難敵兩個成年男子的力氣，被拖著走到了艙門口。

    這時，忽響起一個聲音：“等等?！?/br>
    這兩個字在爭執(zhí)推搡著的人耳朵里確實微弱了些，于是更大聲的又響起：“你們等一下?！?/br>
    人們，包括方子初，紛紛看向聲音的來源處，艙內(nèi)一個陰暗的角落里，那個胸前戴著盒式相機(jī)的青年正說著：“我有辦法。”

    ————

    漢口，顧家花園。

    一棟米白色的二層歐式小洋房里，傳來洪亮的男聲。這并不是顧家花園主人的聲音，而是來自今日它的一位貴客——川軍第四師師長鄒駿龍。

    一樓寬敞的會客廳內(nèi)，顧向卿與鄒駿龍坐在正中的沙發(fā)上，動作隨意散漫，像是認(rèn)識多年的老友一般攀談。旁邊各有幾名親兵把守，他們臉上的莊重嚴(yán)肅破壞了這種老友敘舊的氣氛。

    “我知道你不待見這個江如海，可動他不是一下子就能成的事。這幾年他可沒少在京城走動，似乎攀上了內(nèi)閣的人?！编u駿龍四十出頭，腦袋頂上沒有半根毛發(fā)，可謂是油光锃亮，一雙牛一般的大眼睛總是炯炯發(fā)光。他一說話，嘴邊的八字胡被大嗓門震得一抖一抖的，活脫脫一個張飛做派，但這個“張飛”可不是什么善茬。

    顧向卿一身筆挺的軍裝，卻悠閑地翹著二郎腿，對鄒駿龍的話似乎不以為意。他不太想繼續(xù)這個話題，跟對方侃起了家常：“我聽人說，你剛?cè)⒌陌艘烫直荒愦蚺芰?？?/br>
    “女人不打，上房揭瓦！”鄒駿龍有濃厚的川蜀口音，“她勾搭上了一個武高師的男學(xué)生，讓老子當(dāng)王八，你說我能不打她？”

    鄒師長頭上正冒火，顧向卿卻悠悠地說：“不能對女人用強(qiáng)，她們雖然弱小，卻只是表面上屈服于你的武力，心里卻會離你越來越遠(yuǎn)?！?/br>
    “我不搞你那一套，老子不要女人的心，就想生個兒子！”

    “閨女不也很好？你那四個姑娘個頂個的靈醒漂亮?！?/br>
    “唉……可不是，就說我那老四，阿棠，我敢說這世上大半的男人都比不上她。可又有什么用？閨女就是嫁人的命。閨女能帶兵打仗？咱們這些手里握著兵的怕的就是沒后，女婿畢竟是外家人。”

    “阿棠我好久沒見了，今年多大了？應(yīng)該快談婚論嫁了吧？”顧向卿問道。

    “是啊。十九了。老弟，你平時也幫我多留意。她眼界太高，連上海一個大銀行行長的兒子都瞧不上，說人家油頭粉面?！?/br>
    鄒駿龍的話引得顧向卿不由“哈哈”地笑起來：“那行伍里的人怎么樣？她喜歡不？”

    “嗐，像咱們這樣的，她又覺得粗魯?！?/br>
    顧向卿道：“這種事急不得，她還年輕，得慢慢碰?！?/br>
    “她不著急我著急，我川軍還要發(fā)展，我還想盡早逮著個乘龍快婿呢！”

    “哈哈哈……”

    一陣腳步聲卻打斷了兩人的笑聲，原來是顧家花園的門衛(wèi)來報。

    門衛(wèi)對顧向卿耳語幾句后，便聽他發(fā)話：“請他進(jìn)來。先在茶廳接待一下。”

    “看來是府上又來了貴客啊，我就不打擾了。晚上還有個局子，先走了，老弟?！?/br>
    “哪里是什么貴客，一個舊相識罷了。鄒師長慢走。”

    鄒駿龍帶著親兵出去，正好和來拜訪的客人打了個照面。是兩個人，一男一女。他特別留意了一眼這兩人，看上去不像能和顧向卿有交情。一個背著個傻瓜相機(jī)，像上海南京路上的流浪攝影師。另一個是個和他老閨女差不多大的女伢，柔弱嫩生。

    顧家花園臨街對面的巷口里，李晉趴著墻，問后面的陳煥生：“你說這大帥府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都是些什么人？”

    “有權(quán)有勢的人?！?/br>
    “廢話！”李晉又說，“你說這戴帽子的小子說話能靠譜嗎？就他那樣的，還能和顧……什么稱兄道弟？”

    陳煥生道：“試試吧。如果一個鐘頭人沒出來，咱們就沖進(jìn)去?！?/br>
    顧家花園會客廳內(nèi)，顧向卿看著迎面走來的年輕人，笑道：“小武，上次咱們見面還是在上海，你還給我在佘山拍了張照片來著?！?/br>
    小武后面跟著方子初，她面色不改。兩人都站著，沒去坐沙發(fā)。

    顧向卿看了一眼方子初：“看來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說吧?！?/br>
    小武將原委一講，顧向卿問向方子初：“我是兩湖巡閱，江如海是湖北督軍，我向他討這個麻煩，我能有什么好處？”

    “恰恰相反，不是嗎？”方子初答道，“這個麻煩能讓你心情好，因為攪亂了江如海的計劃?！?/br>
    她話音剛落，會客廳陷入一片死寂，顧向卿臉上的表情凝固住了。又是瞬間，周圍的親兵全部從肩上取槍，槍口對準(zhǔn)了方子初。

    一切來得太突然，小武都嚇得發(fā)抖了。

    方子初緊盯著顧向卿，似乎要在他的臉上看出一絲答案。

    顧向卿笑了：“還不把槍放下，瞧把人家小姑娘嚇得，臉都白了?！彼窒穹阶映醯溃骸皩Σ蛔?。一幫粗人，習(xí)慣這樣招待客人了。你說的對?？吹浇绾２豁樞?，我就順心了。但小姑娘，人太聰明了，不好。”

    從顧家花園出來，方子初可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身邊小武問她：“你剛才，不怕嗎？”

    方子初道：“你說呢？”她心道，能不怕嗎？嚇得我都想要如廁了。又問小武：“你說他能辦到嗎？”

    “這個人一向說話算數(shù)，他說今天夜里放人，這人就一定能放。你放心?！?/br>
    “你怎么認(rèn)識的他?。俊?/br>
    “幾年間，見過幾面。有了點交情，但我這樣的人，哪敢跟他攀朋友？能把你們的大當(dāng)家救出來就好?！?/br>
    “青龍幫可是把你們挾持了，你還為什么這么幫我們？”方子初問。

    小武說了一句曾經(jīng)和肖涼說過的話很相似的話：“幫一個人，是沒有理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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