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28夕陽邊nrǒuшen.ǒrg
自九師于正月初九開拔至湖南,春天從仍舊堅(jiān)硬著的土塊中掙扎而出。 林雋被留下了,肖涼交給他的唯一任務(wù)就是——護(hù)好方子初。和他一起留在漢陽小宅院里的還有原青龍幫里肖涼最信任的一撥人。他們每日輪流在宅子周圍警戒看守。 男人上戰(zhàn)場可不是鬧著玩兒,方子初明白??伤缃癯嗽趦?nèi)心祈禱外,別無他法,如果過路的仙人神佛菩薩都能聽到她心聲的話。不過,她從來不信那些。 日子是一天天地過,她的胃口也是一天天地差起來。 方子初總感覺林雋對自己有種討好,并不是那種諂媚的討好,而是細(xì)致入微的觀察;一旦覺察到她吃不進(jìn)去飯,第二次就會換另一家店。大半個月過去了,他倆幾乎吃遍了半個漢陽。 她心里大概明白林雋的討好是因?yàn)樾錾弦淮瓮懈督o他時的失敗,但他的察顏觀色讓她心里不自在。 所以每日,她幾乎都悶在屋里看書、演算公式。可學(xué)問漸漸深入,又沒有人指點(diǎn),她逐漸學(xué)得吃力起來。 直到有一天,她放下了算了一上午都無解的習(xí)題,把筆扔到一邊,打算過江去武昌尋摸一些相關(guān)的書,或許能提供些新的思路。 武昌橫街和府院街一帶算是叁鎮(zhèn)中最鼎盛的文化中心,這里挨著各大學(xué)校,可謂是書局扎堆。DānЪige.?o㎡(danbige.) 肖涼臨走時叮囑林雋不宜在漢口活動,過長江去武昌就更遠(yuǎn)了。但方子初的訴求,他還是盡力去辦,于是帶了四個身手和槍法最好的弟兄,吩咐他們暗暗跟在后面。 等到了橫街,已接近傍晚。方子初進(jìn)了以前常去的恒通書局,里面自然科學(xué)的書籍占得最多。而林雋和其他男人去了對面的畫報鋪?zhàn)?,和豐乳肥臀的外國女郎大眼瞪小眼起來。 方子初能夠粗略看懂的物理教材都很常規(guī),沒什么可來回挑揀的。一通搜羅過后,書架上平放著的一本雜志吸引了她的目光。它的封面是張彩印的天文畫,背景是深邃的藍(lán),各色的星球把它點(diǎn)綴得五彩斑斕,還有鉆石一般白亮的星子成群結(jié)隊(duì)地鋪排其間。書架側(cè)對著門口,夕陽的光輝傾瀉進(jìn)來,為這浩瀚無窮的宇宙鍍上了一層溫暖。 這畫仿佛磁鐵一般,吸住了方子初的雙目。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來,然而輕輕一拽,雜志卻紋絲未動。 她眼角往旁邊一瞟,雜志的另一邊也有一只手同時要把它取下來。 那是一只瑩白如玉的手,手指細(xì)長,指尖圓潤,指甲反射著淡金的光芒。 方子初不禁順著這只手往下看,卻怔在原地。手的主人也是個如玉一般的人物,一身白袍,被柔軟的淡紅籠罩著,及肩的黑發(fā),發(fā)梢在夕照之下成了半透明的焦黃色。 她的眉目令方子初腦中浮現(xiàn)出外祖母家花瓶上的明代仕女圖,有段時間,那瓶里插著一株早已枯萎的花。一天她問外祖母,這花都死了,為什么還留著它?外祖母微笑著說,我看它死了比活著好看。 方子初此時感覺,眼前的女人就像那朵枯花。 她的雙眼不自覺地向下打量著,又是一怔,心道,竟然是個殘疾,太可惜了。只見那女子的下身坐在一張輪椅上,但她的背很挺。 轉(zhuǎn)過頭盯著雜志的封面,方子初卻遲遲不肯松手,她可是難得一眼相中了這一本。僵持之下,輪椅上的女子最終放下了手。 就在此時,書局的掌柜走了過來,禮貌地沖二人笑著:“兩位小姐,《科學(xué)畫報》這一期就剩這一本了,不過還有往期的。這畫報可是期期精品啊,鄙人對自然科學(xué)不知一二,但也能翻得津津有味……” “不必了,我現(xiàn)在就想要這一期?!陛喴紊系呐哟驍嗔苏乒竦脑?,她的聲音和本人的外表不太相符,低沉而有威嚴(yán)。 此話一出,方子初馬上拿走這期《科學(xué)畫報》,置于胸前,快言快語道:“掌柜的,這本我買了!”她又看向那女子,“你……我們商量一下,我先看完,再借給你。定個時間,在哪里碰頭?” “半個月后,我還會來這家書局?!迸觕ao作輪椅掉頭轉(zhuǎn)身,上挑的眼尾掃過方子初的臉龐,帶著股銳利。 方子初雙手抱著畫報,眼睛卻緊緊跟隨著她的身影,不自覺地踏出恒通書局的門檻,目送著那輛輪椅漸行漸遠(yuǎn)。不一會兒,便有一個穿著藍(lán)色褲褂的盤發(fā)女人和輪椅上的女子回合,跑到后面推起輪椅。 和肖涼相處這么些時日,方子初立刻就看出后來的藍(lán)衣女人是個練家子。她看著兩人最終消失在橫街上紫藍(lán)相接的天盡頭,走進(jìn)暮色四合的夜里。 方子初回去整理好物理教材,連帶著畫報一起付了錢。碰巧林雋也走了進(jìn)來,手里握著個紙筒。她好奇地去瞧那到底是什么。林雋背過手去嘿嘿一笑:“小伢不能看的?!彼p哼一聲:“你才是小伢!” 林雋笑著,狀作無意,問道:“剛才那女人是誰?你們怎么聊起來了?” 方子初假裝警惕地向后探身,看著他:“剛才你看見啦?我明白,你現(xiàn)在是肖涼的一雙眼睛,來監(jiān)視我的?!彪S即無奈地嘆了口氣。 “什么叫‘監(jiān)視’?”林雋的語氣嚴(yán)肅起來,“大當(dāng)家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hù)你的安危。跟不熟的人還是盡量別說話?!?/br> 方子初輕松一笑:“我剛才那話是故意逗你的,再說了,熟悉的朋友當(dāng)初不也是從不熟來的嘛?!?/br> “那可不一樣。我打眼看這女人,就覺得特別?!?/br> “當(dāng)然,人家坐輪椅。你兩條腿走路?!?/br> 林雋忙在胸前擺手,“我的意思不是瞧不上她殘……我是說,她氣度不凡?!?/br> “應(yīng)該是哪位大戶人家的小姐。不過她是誰,與咱們無關(guān)啊。天都擦黑了,趕緊回家吧?!狈阶映醯馈?/br> ———— 半月后,長江邊兒的春雨帶著一星半點(diǎn)的寒意,淅淅瀝瀝地灑下來。 漢口,江府的烏漆大門緩緩打開。左右的門衛(wèi)早已瞧見駛?cè)虢值赖鸟R車,黝黑锃亮的馬兒拉著同樣漆黑的車身,停在大門口。 一個身著藍(lán)色褲褂的女人打頭下來,從車上把輪椅舉下,動作麻利;最后,她雙臂托舉著另一個女人的肩膀與腿彎,把人抱下來安放在輪椅上,這一切都看似輕而易舉。 門衛(wèi)們看到輪椅上端坐著的女人,出于禮貌,垂首叫了聲:“姑奶奶?!?/br> 藍(lán)衣侍女肩上掛著一個細(xì)條狀的布袋子,一手撐開傘,另一只手推著輪椅,她的手臂似乎相當(dāng)有力量,步伐也是難得的輕快。兩人穿過叁進(jìn)院落,行入建起不過幾年的小洋樓。 一樓的餐廳里傳來歡聲笑語,原來,今天是江府小少爺?shù)纳?,這位少爺最得江如海寵愛,他難得騰出一日空閑陪伴。此時午宴已罷,一家人正繼續(xù)享用著下午茶。 當(dāng)然,這“一家人”是把輪椅上的女人排除在外的。 江如海一聽到外間仆人們紛紛問姑奶奶好的聲音,就立刻從椅子上站起,大步走出餐廳。 “我道是誰,原來是二meimei?!彼Z氣瞬間一冷,“有閑工夫大老遠(yuǎn)跑去江邊吹簫,還是多研究研究新貨吧。著急等著呢?!?/br> 輪椅上的女人并不看他,只盯著面前不遠(yuǎn)處的樓梯,開口道:“是之前的貨不夠勁兒嗎?” “你對消息向來靈通,想必是了解的,夠勁兒得很?!?/br> “大哥,凡事還是不要做得太絕。會有報應(yīng)的?!?/br> 江如海呵呵一笑:“他娘的清規(guī)戒律,我偏不信。只有槍桿子和錢票子才是最真的。人都死了,什么報應(yīng)都追不上啊?!闭f著,又向女人走近兩步,輕聲提醒,“江如嵐,你可別忘了,你身上還背著一條命呢。” 此時的江如嵐正木然地端坐著,雙眼直盯著樓梯扶手后的彩色窗戶,沒有絲毫波動。好一會兒,才道:“我當(dāng)然沒忘,大哥且等著……新貨吧。” 江如海以一副神清氣爽的姿態(tài)又回到了餐廳,享受起他的天倫之樂。而江如嵐仍舊盯著那扇窗,窗戶半開著,能看到的只有院里的白色照壁。直到藍(lán)衣侍女給她端來一碗姜湯,“二小姐,暖暖身子。” 喝完姜湯,江如嵐吩咐侍女:“阿慕,我就不上去了。上面放著我整理好的一摞書,幫我拿下來。 ———— 流霞鋪滿了小半個天空,方子初捧著本書,站在恒通書局內(nèi)的書架前,來回切換著抬起左右腳跟,眼睛不時從書頁里向書局外張望著。 “哎,我說,你等誰呢?”林雋背對著她,“姑奶奶,我腿都麻成鐵坨子了!” 話音剛落,方子初像是被刺了一下,臉幾乎埋進(jìn)了書里。林雋不耐煩地回頭看去,便瞧見了上次那個坐輪椅的女人,喃喃道:“原來是她?!?/br> 方子初狀似不經(jīng)意地從書里偏過頭去:“你來了?!?/br> “等很久了吧。抱歉?!迸苏f。 “不必不必,……也沒等多久。”方子初放下手中的書,從一旁的布袋里拿出那本《科學(xué)畫報》,轉(zhuǎn)過身,雙手遞上,“拿去。” 女人接過,又遞給了身后的侍女,并叫她:“阿慕,把書給她?!?/br> 方子初看到阿慕手里拎著的那摞書,訝然道:“這是?” “我想你會用到的?!?/br> 這摞書被提到她眼前,方子初只得接下。她胳膊一沉,心道還挺重,眼睛瞟到了最上面第一本書書脊上的字:漢譯密爾根蓋爾物理學(xué)。心里卻在回想著,密爾根蓋爾是誰來著? 等她再一抬頭,卻看到輪椅已經(jīng)駛遠(yuǎn)了一段距離,急忙喊出一句:“你要記得還我!”等這兩人真的走遠(yuǎn)了,她又是一笑,自言自語道,得了。也沒個約定,怎么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