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允淑收回目光,不再細看。 雨勢漸小,天仍灰蒙蒙一片,穿過二道門高高的朱紅色門檻,是片大院子,寬敞透徹,院中央矗立著一方青銅大鼎,鼎里燃著三柱土黃色大香,在細雨里冒著青煙。 六根朱紅柱子撐起的門樓,正中立著方牌子,寫著尚儀署三個大字,檐角掛著鐵馬鑾鐺,發(fā)出陣陣清脆空靈的聲響。 允淑跟著小黃門進來正殿,殿中一應(yīng)擺設(shè)都十分合宜,掌儀女官正給新入宮的女司說教,見她來,讓她坐下。 她尋個角落里的蒲團坐著,同小黃門道了謝,輕聲問小黃門在哪當值?怎么稱呼? 小黃門壓低聲兒,“奴才喚作小七,往來宮門尚儀署當值,往后有什么事大姑直接吩咐便是。”說完就退下去了。 允淑知道他換了對自己的稱呼,是因著進了尚儀署就是從九品堂下女官,雖未受冊,到底還是有位分的。 掌儀女官叫人遞給允淑本《周禮》,繼續(xù)坐在上首講讀,她唇紅齒白,體態(tài)豐益,著朱領(lǐng)紫衣戴官帽,訓(xùn)誡鏗鏘有力。 允淑找到她讀的那一頁,認認真真聽著。 允淑本是官家女,家境優(yōu)渥,她父親在家中,曾設(shè)立供子女上課的學(xué)塾,她五六歲時就熟讀了《詩經(jīng)》、《周禮》等詩書,眼下看著書,她腦海里想的都是過往,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忍了忍,覺得心口有些發(fā)堵。 尚儀女官見她有些愣神,喚她起來,“允淑,你認為《天官冢宰·九嬪女史》中,九嬪掌婦學(xué)之法,以教九御,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各帥其屬而以時御敘于王所。這句話當為何意呢?” 允淑起身,恭恭敬敬對尚儀女官行過禮,才回答,“允淑認為,這句話講的應(yīng)該是九嬪掌管婦人的學(xué)習(xí),女御作為婦人,應(yīng)當具有德行、言辭、儀態(tài)、勞動的技能,才可率領(lǐng)所屬的女御,按時依次到燕寢侍候王歇息?!?/br> 掌儀女官點點頭,“你坐下吧,要認真仔細的聽訓(xùn)導(dǎo),不可走神,不可用心不專?!?/br> 允淑再回禮,“允淑記下了。” 女官仔仔細細又把九嬪女史講解完,才叫大家散了課。 允淑從蒲團上起來,覺得腿腳有些麻,輕輕捶捶小腿,理理潮濕的衣裳,準備和其他的女司一并出門。 雨已經(jīng)停了,沒什么精神的太陽趴在中天,已經(jīng)是用膳的時辰。 掌儀女官把她叫住,“你同我一起吧,到我房里來,一會兒用過膳,我叫人帶你先去住處換身衣裳。” 允淑才想起來,內(nèi)官老爺說尚儀署已經(jīng)通過話,想必是給掌儀女官通的話,就答應(yīng)著,跟在掌儀女官后邊安靜的走著。 掌儀女官是從五品堂下官,這種職位,無論在宮里還是外臣面前都是說的上話的。 回望前朝任何一個時候,從沒有女人為官的例子,雖然在朝的這位官家治了李家的罪,讓她家破人亡,可在開放政治、選人唯用不論男女這一條上來說,實在當?shù)蒙鲜俏缓霉偌摇?/br> 掌儀女官領(lǐng)著允淑到了自己的處所,她是尚儀署最大的女官,處所陳設(shè)皆按照從五品官職陳列,她讓允淑坐下,未幾,便有伺候的女使上菜,盛湯。 允淑恭恭敬敬坐在下首,等掌儀女官動筷她才開始喝湯,大家教養(yǎng)在吃飯上就能看出來,所謂食不言寢不語,喝湯不可發(fā)出聲音,碗勺不得碰撞,這都是禮儀中最基本的,掌儀女官時不時看看允淑,神情很是滿意。 用過膳,凈了手,掌儀女官才同她說話,“你是高伴伴托付過來的,他原本也沒打算讓你在我這尚儀署待多長時間,你既是來學(xué)規(guī)矩的,自然同我手底下那些女官都是一樣。你是個可人兒,從言談舉止我就能分辨得出,不是他們說的粗糙人家的姑娘。” 允淑只是站著,聽掌儀女官說。 “我在宮里十多年了,什么樣的人沒見過?他們看不出,我是看得出的,你定是落難的官宦之女,你不愿說我也不打聽,只是既然你到了我這里,我就要對你負責。高伴伴說的話在我這里是不好使的,以后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和旁人也沒什么不同?!?/br> 允淑嗯一聲,“全聽姑姑的?!?/br> 掌儀女官點點頭,“我父家姓崔,你以后喚我聲崔姑姑便是。去吧,換套干凈的官服,下午去尚儀間掌香。” 有女使來引允淑去處所,路上同她囑咐,“剛?cè)雽m的女司們都住在一處,是小女司處所,女官大人說您也住在那里,每天同新入宮的女司們一起做事?!?/br> 允淑跟她說著謝謝,又打聽掌香是什么差事。 女使沉吟會兒,回她,“掌香是每個新入宮的女司都要做的首禮,聽說是為了鍛煉女司們的耐心和毅力,要連著掌三日,若是困了乏了讓香滅了,是要被趕出宮去的,趕出宮的女司需過三年才能再通過考試進入尚儀署。” 允淑點點頭,又問,“是連著三日三夜不吃不喝不睡么?” 女使搖頭,“吃喝是要的,只是不可睡了?!?/br> 不睡覺也沒什么,她在寧苦能連著好幾宿都不睡覺,苦力活她是經(jīng)過的,倒覺得掌個香不算苦。 女司的處所比起崔姑姑的處所就寒磣很多,大多是幾個人擠一間屋子,允淑這間屋子倒是人少些,聽說只有兩個女司,算上她,眼下也就三個人。 她換好女官衣服,出來,再由女使領(lǐng)著,到了掌香的院子。 所謂的掌香間就是她早晨初來時,放青銅大鼎的院子,三柱土黃色巨香已經(jīng)燃了一半。 女使叮囑她要好好守著,若是香快燃盡了,就去香庫領(lǐng)新香,香庫在東閣院子最東側(cè),有個八角小樓就是了。 允淑謝過女使,站在大鼎下方,尋個便于觀察大香的位置上站著,三五成群的女司用過飯后歸來,瞧見院中站著的允淑,嘀嘀咕咕的說悄悄話。 一說,“她才來就掌香了,真是可憐?!?/br> 又一說,“崔姑姑訓(xùn)誡誰敢出神?她掌香是應(yīng)該的?!?/br> 再一說,“好在晴了天,不用擔心大香會被雨水澆透,香滅了可是要被趕出宮的。” 允淑正觀察著香,過來個眉清目秀的女司,看上去比允淑大一些,穿著女司的官服,她拿手戳戳允淑,聲音好聽的很,“眼下天晴了,六月的天氣可熱的慌了,你在大太陽底下站著容易中暑,回頭去用水壺裝些綠豆湯備著,覺得熱了就喝些。咱們女司每日都可以去冰庫領(lǐng)些冰塊,你回頭把冰塊放在綠豆湯里鎮(zhèn)著好降暑氣?!?/br> 允淑沖她笑笑,“好,jiejie叫什么名字?回頭我下了職,好去謝你?!?/br> 眉清目秀的女司擺擺手,“青寰,我住在女司處所,每天都能見著的?!?/br> 允淑點頭,“青寰jiejie,以后我有什么不懂的,還請jiejie多多指教?!?/br> 青寰嗯一聲,轉(zhuǎn)頭準備走,想起什么似的,又轉(zhuǎn)回身,“我等會兒抄完典監(jiān)去領(lǐng)冰塊,順道去給你弄些綠豆湯,把你的那份冰塊一起領(lǐng)了送過來?!?/br> 允淑連連道謝,又覺得不好叫人給自己白白跑腿兒,就從袖子里摸索出一枚鐲子,那是內(nèi)官老爺給她準備的首飾,她平時也帶不著,干脆就送個人情。 “青寰jiejie,這個是送你的,不是很值錢,你別嫌棄不好?!?/br> 青寰仔細看看允淑手里的鐲子,半晌輕輕呀一聲兒,“這鐲子我在宮外見過,嗯……”她歪著腦袋想了想,恍然道,“是我去城隍廟進香,見一位落魄公子,他丟的鐲子同這個一模一樣,當時我撿了很是喜歡,還同他買過,他卻不肯。說起來,那人都落魄好多天沒吃一頓飯了,也舍不得拿鐲子換些銀錢,我還以為是什么傳家的寶貝,原來你這里也有,看來是哪個工匠成批做的。” 她捏過鐲子,給自己套上,很是歡喜,像得了夢寐以求的東西,跟允淑笑了笑,伙著一起的女司就走了。 天即晴了,剛下過雨的地被午后的毒日頭一曬,又潮又熱,暑氣氤氳,很快允淑腦門上就沁出大顆汗珠。 直到日頭西斜,天邊的云朵鍍上余暉,半邊天都被染成金黃色,青寰才提著食盒過來。 她給允淑帶了綠豆湯和冰塊,順便也帶了些吃食,拉著允淑在大鼎下邊坐下,把食盒一層一層打開。 最上一層是清炒山藥、醋溜筍片,中間一層是綠豆粥和冰塊,下邊一層是碗紅燒rou和兩個白面饅頭。 太陽掛在地與天交接的地方,天空投下些灰蒙蒙的陰影,兩個人一邊吃著,一邊閑聊。 “我父親是荊州牧,家中姊妹都還小,就送我來宮里充作女官,”青寰攏攏耳邊的碎發(fā),咬一口饅頭,“說起來,咱們官家許女子為官,只要是有才華,對治國有獨特見解的,都委以重用。我在家中時,讀過《史記》和《列國傳》,對自己的前程有過些許謀劃。” 允淑喝一口冰鎮(zhèn)的綠豆湯,覺得可能是出汗多了有些脫水,飯菜是吃不太下去,只能先喝些能入口的。 “青寰jiejie想入朝做堂上官嗎?”她問。 青寰想了想,笑道:“若是開科,有女子科舉的皇令頒下來,就去試試也好呀?!彼焓终粽吃谠适珙^上的一片葉子,戴在腕子上的鐲子在灰蒙中閃著螢火蟲一樣柔和的光。 院門口的陰影里站著個男子,穿繡云紋的朝服,帶護額紅寶石官帽,一雙幽深的眼睛,望著坐在鼎下的人腕子上的手鐲,臉上辨不清什么情緒。 他動動唇,對跟在身后的小黃門說了幾句話,小黃門打個千兒,提腳進來院里,滿臉堆笑的往允淑和青寰這邊來。 第4章 心里某個地方抽痛了一…… “兩位大姑可是尚儀署的女司官?”小黃門行個禮,半彎著腰同允淑和青寰說話。 青寰放下手里的白面饅頭起身,順便把允淑一起拉起來,她們是女官,在奴才面前是要端起威風(fēng)的,不能壞了禮儀。 允淑被猛地拽起來,手里的湯一斜險些灑出來,好在她眼疾手快,忙順手把碗擱在青銅鼎腿上平整的地方。 青寰端著身子,把手交疊放著,立在那里同小黃門說話,“正是,小公公有事么?” 小黃門低低頭,“咱家是替大慶殿的大監(jiān)來問個話,方才大監(jiān)從御膳廳回去路過,瞧見大姑手上的玉鐲,差咱家來問問是從何處得來的?” 青寰摸摸手上的玉鐲,沒有立時回話,和允淑對個眼神,思量一陣兒,才道:“小公公說的玉鐲可是這個么?”她舉起手,露出鐲子給小黃門看。 小黃門抬頭瞧瞧那羸弱的熒光,回:“正是了?!?/br> 青寰抿著嘴角淡淡一笑,“這是我一朋友相贈,不知大監(jiān)對這鐲子怎么有興趣?” 小黃門搖頭,“大監(jiān)的事,咱們做奴才的哪里敢問。既是大姑朋友相送,那咱家這就回話去,告退了?!?/br> 青寰嗯一聲,允了。 等小黃門走遠,她才又拉著允淑坐下,囑咐道:“這宮里人來人往,什么樣的人都有,行事說話,你得端著,藏著,有話要說一半,不可全說出來。前些日子,有個女司被活活打死在戒律司,就是因為同侍衛(wèi)多說了兩句話,叫人抓著了說是和侍衛(wèi)私通?!?/br> 青寰拿起饅頭又咬一口,嘆息,“原先是跟我住在一間屋子里的,那之前她和那侍衛(wèi)認得都不認得?!?/br> 允淑隨她坐下,抬頭看看鼎里的香,已經(jīng)快燃盡了。 “我去香庫領(lǐng)三根新的香來,你先回去么?”她問青寰。 青寰搖搖頭,“我在這里等你回來,你且去吧,你回來了我再回去?!?/br> 允淑把碗里的綠豆湯喝完,才起身往香庫去。 天已經(jīng)黑下來,整個尚儀署都點了燈,宮里的晚上仍然燈火通明。 去香庫要經(jīng)過兩扇月亮門,每個月亮門即是一個寬敞的大院子。 一路上允淑遇到掌宮燈的女使三人,檢查燭火的禁軍兩列,因為找不清路,允淑摸索著同掌宮燈的女使們打聽,“宮娥,請問這是往香庫去的路嗎?” 掌燈的女使給她行禮,恭恭敬敬的回她:“前邊墻垣處,八角樓就是了?!?/br> 允淑抬頭,才赫然發(fā)現(xiàn)她離香庫不過三五十步的距離。 學(xué)著方才青寰的模樣,她嗯一聲,“你們?nèi)グ?。?/br> 掌燈女使再行禮,三個人往別處去掌燈了。 允淑加緊腳步走到香庫門前,香庫開著門,里邊燈火如豆,不似旁的地方燈火透亮,她進來,書案旁文書模樣的宦官起身,瞟了眼來人,“是尚儀署過來領(lǐng)香的女司?又三天了?” 允淑也不曉得這管香庫的人位分是比她大還是小,是不是要給人行禮,躊躇著怎么回話。 宦官倒也沒再說什么,取來三根包好的大香,遞給她,“這香大且沉重的很,我看你拿著有些吃力?!彼筋^往門外看看,疑惑道,“也沒人來幫你拿?” 允淑搖搖頭,“我拿的了的。” 說完接過香,往肩膀上一扛,這三根大香同寧苦每天背在身上的柴草輕多了。 她很高興的背著香就往外走,聽得背后宦官喃喃自語,“這年頭連個丫丫力氣都這么大,唉,說起來我拿著都吃力地緊?!?/br> 扛著香回掌香間的路上,允淑只顧低頭走路,一頭撞上了迎面來的人,她捂著吃痛的額頭,把香再往肩上顛一顛,退后兩步才抬頭看人。 白色月光下,對方半撐著手,是準備扶她的動作,一身繡云紋的官服,頭戴紅寶石護額官帽,是二品宦官品階的衣著打扮。 允淑忙低頭,也不敢再打量人的容貌細節(jié),守著尊卑的禮度曲曲膝,“見過大監(jiān),方才路上走的急,沖撞了大監(jiān),還請大監(jiān)不要怪罪?!?/br> 大監(jiān)眼里是她肩上扛著的三柱大香,他對跟在身后的小黃門做個手勢,小黃門便過來接允淑肩上的香,小聲道:“大姑,把香給我拿著吧,咱家?guī)湍闼突厝??!?/br> 使喚個小黃門,允淑還是使喚得的,但這個小黃門是大監(jiān)跟前的人,她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便婉拒道:“已經(jīng)沒多少路了,說話就到,我扛的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