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九的聲音懇切又低沉，回響在廳堂內(nèi)，“我自幼被賣到玉人館，這輩子本來也不指望什么，勉強活口飯吃罷了，老天爺可憐我，讓我遇見十三她母親，雪娘是個讀書人，卻從來不曾看不起我，溫柔體貼，還生下了十三，我以為是上天開眼終于讓我能像個普通男兒一般，可最后雪娘還是被我拖累，年紀輕輕就去了，若不是十三，當時我便一起隨雪娘去底下伺候她，但十三才那么小，雪娘臨走前一直拉著我的手告訴我，一定要好好教導(dǎo)十三，將她撫育成人，一定要讓她讀書識字，明白這世間的道理，做個了不起的好女子。”

    “雪娘死后，我每天閉上眼都是雪娘的囑托，可是我一個卑賤男子，大字不識，我憑什么教導(dǎo)十三？我一想到因為我的緣故耽誤了十三，以后我死了也不敢去見雪娘?！闭f到這，如九悲從中來，淚水滴落打濕了袖子。

    一個男子能得到女人的全心愛重，他們當年必定情深意篤吧？見如九神情哀痛，趙氏也不由動容，心中惻然。

    謝先生嘆口氣，“這般說來，你妻主倒也不曾看錯你，古有程門立雪，你為了女兒讀書能在我門前堅持這么多天，也殊為不易?！?/br>
    “我不懂那些大道理，只有讓先生看見我的一片誠心。”如九低著頭說，“做人父親的，自然希望把所有最好的都給自己兒女，我不能教導(dǎo)女兒，便希望給她找到最好的老師，這都是人之常情而已?！?/br>
    “人之常情，但有見識有決心去做的卻不多。”謝先生輕輕搖頭，“世人大抵短視。”

    “謝先生，我是已經(jīng)在地獄里的人了，可是十三不一樣，她是干干凈凈清清白白的，她從小就懂事善良，從來不讓我為難，謝先生，求求您收下她，她是個好孩子，絕對不會讓您失望的。”如九哀求到，“真的，您就試試看，若是不滿意我立刻把她領(lǐng)回來，求您了，就試試看吧?！?/br>
    半晌，謝先生說，“可你有沒有想過，讀書這條路上，身家清白這四個字有多重要，沒有這四個字，便是學(xué)問再高，別人也總能找到鄙夷唾罵的理由，到時候千夫所指就真的是進退兩難了，不如我給你介紹幾個品性不錯的年輕人，雖然學(xué)問一般但性子淳厚，至少不會讓你無法和妻主交代?！?/br>
    聽出謝先生話語中的松動猶疑，如九趕緊道，“先生放心，我在這附近置一間小院讓十三讀書用，她從前很少出門，沒人認得到她，也不會知道她和玉人館的關(guān)系?！?/br>
    停頓片刻，如九略微苦澀道，“而且，十三的戶籍是跟著她母親的，雪娘是有功名在身的。我怕連累她們母女，一直不敢去官府辦文書，她們母女和我在面上沒有一絲一毫關(guān)系，別人看不出什么，先生不必擔憂，十三她，是清清白白的身份?！?/br>
    謝家門外的小巷口，阿羅望著十三有些擔憂，“掌柜的進去了這么久，我們要不要上前問問?！?/br>
    十三背靠墻壁坐在地上，聞言撐著身子站起來，拍拍衣服，輕聲說，“不用?！?/br>
    “我們走吧，我大概知道爹爹在干什么了?！笔f完，率先轉(zhuǎn)身離去。

    有些事情，埋在心底更恰當些。

    “阿羅，今天偷溜出來的事情不可以跟任何人說?！笔f，“作為交換，我也可以幫你保守一個秘密?！?/br>
    “什么？”阿羅不明所以。

    “以后再說?！笔p飄飄道。

    謝先生最終還是被如九斤的誠意所動，松口答應(yīng)他暫時收下十三，只約定了兩條，一是若十三性子頑劣，二是若讓人知道十三和玉人館的干系，便通通不會再繼續(xù)教導(dǎo)十三。

    如九斤千恩萬謝應(yīng)下離去,第一條他是半點不擔心的，至于第二條……他的眼神變得堅定，沒有什么可以妨礙十三。

    事后，趙氏向謝先生感嘆，“以前都說小倌無情，這如老板卻如此重情，一片慈父之心?！?/br>
    “世道艱難，生不由己罷了?！敝x先生嘆息，“只希望他女兒是個好苗子。”

    她很想看看在玉人館那樣的地方，能不能長出一棵庭前寶樹。

    ☆、第十八回為讀書十三離館盼奮發(fā)先生寄名

    很快如九斤就在謝先生家附近找好了宅子，不大，統(tǒng)共就前院四間屋子和后院一間堆雜物的小棚。這里十分清凈，左右兩邊都是民居，離謝先生家走路一刻鐘就可以到了。

    一天上午，玉人館沒什么人的時候，如九斤顧來輛車拉走了十三的行李，十三沒有多問，乖乖的拎著自己的小包袱坐上車，一齊走的還有張大娘和阿羅，是如九準備留下照顧十三起居的。

    “十三就要跟著謝先生讀書了，謝先生學(xué)問好，十三千萬要好好跟著先生學(xué)，不準惹先生生氣知不知道？”如九摸摸十三的頭發(fā)。

    “我知道的，爹爹?！?/br>
    “上學(xué)地方遠，不方便，爹爹還要照顧生意，以后你就要一個人住在這里了，有什么事和張大娘說知道不？”如九斤說到，“有空爹爹就會來看你的。”

    “那得多帶些點心?！笔彀途锲?。

    “好，爹爹給你做?！比缇抛屑氄砗檬砩吓獊y的衣服，叮囑道，“如果有人問你，你就說你是瀘州人，母親去世了，跟著爹爹回鄉(xiāng)讀書，爹爹身體不好不常出門，如果再問，你就都說不知道，記住了沒有？”瀘州是雪娘的故鄉(xiāng)，十三的籍貫寫的便是瀘州。

    十三點點頭。

    如九仍不放心，又囑咐到，“記住了，千萬不能提玉人館三個字，不然就再也讀不了書了?！?/br>
    不提期間打掃房舍歸置物品種種，等一切料理清凈已經(jīng)是傍晚了，如九斤不得不狠狠心回玉人館，留下十三。

    十三住在主屋，左右兩邊是張大娘和阿羅，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樹，買屋子的時候中人聽說是讀書用狠狠地夸了一番這棵桂花樹，說是蟾宮折桂，如九斤并不太懂但聽著覺得是個好彩頭，便毫不猶豫買下了這間院子。

    十三的書桌擺在窗下，推開窗就能看見這棵枝繁葉茂的桂花樹，十三把桌上的筆墨紙硯一一擺放整齊，把要用的書一本本疊放好放在書架上。

    這時門口響起馬車離去的嘎吱聲響，十三忍不住嘆了口氣，輕輕撫摸過手中的書有些出神。

    第二天十三起了個大早，這是她第一天見謝先生，萬萬不能出了紕漏，

    洗漱好換上早就準備好的衣裳，是棉布做的衣褲，并不花哨，在角落繡著幾支蘭草。張大娘給她抹上面膏，左右兩邊各扎上一個小髻用彩繩綁上，喜滋滋道，“姐兒這樣真鮮亮，看著就精神?！?/br>
    喝了一大碗粥，吃了一大塊餅，想起前世讀書的經(jīng)驗，十三又從桌上抓了一個饅頭用油紙包好塞進如九給她縫制的小布書包里，這才跳下椅子準備去上學(xué)。

    臨出門前阿羅又追上來往她手里塞了個東西，“十三，你忘帶帕子了?！?/br>
    十三笑瞇瞇接過來一看，針腳只能算是平實，一應(yīng)裝飾也沒有。

    “這是掌柜的讓我準備的，我針線不好，你別笑?！卑⒘_有些著急，“我就學(xué)了幾個月，以后肯定能越做越好的?！?/br>
    阿羅還會做針線活？十三心中詫異。而后又笑自己，忘了么，這是女尊世界??！你可是個女人，要努力上進才可以。

    “謝謝你，阿羅。”十三接過東西用力抱了一下阿羅，轉(zhuǎn)身離去。

    阿羅卻頓時僵在了原地，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往那里放比較好，在門口又轉(zhuǎn)了三四圈才關(guān)好門回去。

    清晨的小巷十分安詳，拉水的車子在路上留下兩行痕跡，十三避開落在腳邊的水珠，來到謝先生家門前。

    今天是第一天，謝先生讓她比平日早來半個時辰，所以這時候還沒有一個學(xué)生，前院書塾的門半掩著。

    十三深吸一口氣敲開后院的小門，說明了身份，小廝將她領(lǐng)了進去。

    謝先生像往常一般用過早飯，練了一套五禽戲，換了件青色長袍在書房看書，聽說十三來了，她放下書本緊盯著跨過門檻的小人。

    初一打眼，謝先生心中已然滿意，雖然年紀尚小，但身姿挺拔目光清明，動作不慌不忙沒有露出局促，小小年紀沒有人作陪來見生人，能有如此表現(xiàn)十分可嘉。

    這份滿意在見到十三一板一眼地恭敬行禮之后更甚。

    但她此次乃是考校十三，因此并不露在面上，臉反而板得更嚴厲了。

    從踏進這個院子所見的一草一木，乃至見到謝先生本人，都給十三一種讓人傾慕的特別感覺，只有一個詞能夠形容，就是文氣，這里的每一個角落都和主人一般，縈繞著一股和普通市井小民不同的氣質(zhì)。十三知道這次來對地方了，不知道如九需要付出多少艱辛，心里更不敢怠慢，害怕錯過這可能的唯一機會。

    “學(xué)生莊十三，拜見先生?！笔穆曇敉钢氂械那宕?。

    “起身吧，你爹爹應(yīng)該和你說過了我這里的規(guī)矩？”

    “是，父親已經(jīng)交代過了。”

    “聽說你之前讀過書？”謝先生又問。

    “只跟著先生學(xué)了幼學(xué)和論語?！笔鸬健?/br>
    “哦？你已經(jīng)學(xué)了論語？”謝先生來了興趣，張口就道，“子絕者何四？”

    十三一愣，馬上反應(yīng)道：“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何解？”

    “不擅自揣測，不全盤定論，不拘泥固執(zhí)，不自以為是，這是君子不能做的四件事情?！?/br>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又何解？”謝先生繼續(xù)問。

    “君子與人和諧并不結(jié)黨，小人相反，四處結(jié)黨卻與人不合?！?/br>
    謝先生終于露出一絲笑意，“那么十三是要做一個君子？你知道怎么樣才能成一個君子？”

    十三思忖片刻，答道：“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笔玫倪€是論語里的話，這是說當一個人踐行最基本的職責，所謂道的東西自然也就會出來了。

    “那什么是本呢？十三覺得是考取功名，賺得銀錢，受世人稱贊萬世流芳還是什么呢？”謝先生追問。

    十三知道謝先生是在確定自己讀書的志向到底在哪里，她想說幾句憂國憂民心系天下的話，半天卻在肚子里轉(zhuǎn)不出來，沉默片刻，她沉聲說到：“先生，說實話，學(xué)生現(xiàn)在并不知道究竟什么是我的本，我現(xiàn)在只知道要認真讀書做學(xué)問，有句話叫厚積薄發(fā)，也許有一天書讀得夠多我就能知道到底什么才是本了?！?/br>
    十三不敢抬頭看謝先生，她有些懊惱自己怎么就說了這樣一番蠢話，卻突然感覺頭上有一只手摸了兩下。

    “說的很好，十三，你是個好孩子?！敝x先生目光溫和，“老師讀了四十多年的書才知道道在哪里，希望你比老師有悟性，能早些明白，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十三，萬萬不能忘了?！?/br>
    “學(xué)生記下了。”十三乖覺點頭應(yīng)是。

    “對了，十三，你有大名么？”謝先生問，“十三這個名字可是有什么來歷？”

    十三搖頭，“并沒有取過大名，學(xué)生小時候有一次重病，都說救不回來了大夫都不愿意來，父親不愿意相信就天天去山上禮佛跪拜，有一天回程路上見一個老婦人衣衫襤褸面色憔悴，父親便施舍了她一些吃食，那老婦人心里感激便問我父親為什么擔憂，知道我的事情之后就告訴我父親她生過十二個兒女，全都活了下來，不如將我叫作十三充作她的第十三個孩子，小鬼認不出來就不會勾我了，父親當時心慌意亂便趕緊聽了她的話，后來就一直叫我十三，結(jié)果也巧了，后來我一直就沒生過病，父親更不許改名了?！贝┰竭^來后她不是沒有抗議過莊十三這個名字，但奈何如九態(tài)度堅決，碰都不能碰。

    “原來有這段故事在里面，難怪，也是你父親一片心意。”謝先生沉吟，“只是讀書以后這名字就不能隨便了，科考都是要用的，不如我給你取一個，你愿意么？”

    十三哪里有不愿意的，連忙點頭。

    “……王國克生，維周之楨，以后便叫維楨吧，莊維楨?！?/br>
    莊維楨，十三在心里默默念到這個名字，謝先生這是希望她能長成支撐社稷心系天下的棟梁之才。

    十三深深行了一禮，“學(xué)生謝先生賜名，定然不會辜負先生的期盼。”自己能成為先生祝愿的這樣了不起的人么？能配得上莊維楨這個名字嗎？

    謝先生頷首，“你入了我門下，日后就要專心學(xué)問，守身持正，不可以三心二意辜負了你父親的一番苦心?！?/br>
    “等到日后你科舉之時，我再替你取一個字?！敝x先生含笑允諾到。

    至此，莊十三終于得到謝先生的承認成為她的弟子，也獲得了莊維楨這個全新的名字。

    ☆、第十九回相忘形口無遮攔兩無猜前途昏暗

    自從入了學(xué)堂，十三的課業(yè)變得前所未有的多，每日晚上都要熬到蠟燭燃盡，把張大娘心疼的不行，天天喊著要給她補身子，把臉上掉下去的二兩rou給補回來，十三卻覺得自己反而更精神了，個子都抽高了一些。

    這天晚上，照常是阿羅在一旁伺候她筆墨。

    寫好課業(yè)，卷起來收好，十三開始進行每天的大計，讓阿羅幫忙她倒掛在床的圍欄上。上輩子她個子不高，這輩子無論如何也要笨鳥先飛了。

    阿羅每天看她做這樣奇怪的動作，猜了無數(shù)遍后終于忍不住問了。

    “十三，你在干什么？”

    “把腿拉長一點，看上去高?！笔驗榈箳熘弊佑行┏溲曇粢埠芷D難。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樣到底有沒有用，但多試試總不會變矮不是？

    沒辦法，在這個世界里要想在官場上謀得一席之地，光學(xué)問好也是沒用的，姿態(tài)風儀，長相五官全是得分點，十三知道自己在長相上是勝不過了，若是連個子身材都被人比下去，那殿試時一看，嘖嘖，肯定就是個不堪大用的。

    “這樣便能長高？”阿羅懷疑。

    “因為地心……地底下有一股力量在拉著你，拉著拉著就長了。”十三翻身跳下，隨口解釋道，“看過戲班子里那些手腳長歪的小孩沒有，小孩子骨頭軟小時候一點點扭時間長了就會變形，一樣道理。”

    “可是十三，這樣很危險?！卑⒘_耐心道，“而且太辛苦了，掉下來撞著腦子怎么辦，以前我知道一個人就是撞了腦袋成傻子了……”

    十三眼神狡黠，突然出言打斷他，“你想過蘋果為什么會掉下來么？”

    阿羅被問的一愣，“蘋果熟了自然就……”

    趁這功夫，卻見十三已經(jīng)向前拉了他幾步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