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偷偷掀開簾子一角,梅憐寶就瞧見了一個頭戴紅花,騎著毛驢的婦人,一臉的喜氣洋洋,沒過一會兒又一見了一個喜氣洋洋的老婦人,老婦人坐在毛驢拉的板車上,周圍跟著三個壯實的男丁,看臉龐,準(zhǔn)準(zhǔn)的是那老婦人的兒子。 梅憐寶笑道:“我省親就罷了,今兒個倒是巧,遇著這么些也回家省親的?!?/br> “奴婢也瞧見了一個騎毛驢的,莫不是今日是省親日?”藍(lán)玉玩笑道。 “人家都喜氣洋洋的,我也該喜氣洋洋的?!彼F(xiàn)在也算“錦衣還鄉(xiāng)”了,她為尊,自然是她讓別人不自在,而不是反過來。 想明白了這個道理,梅憐寶怡然自得起來,一路欣賞著風(fēng)景和人,樂滋滋的就倒了滿井莊。 第42章 癡女兒(三) 遠(yuǎn)遠(yuǎn)的就看見,那一片云山霧靄,層林盡染。 近了,又見一間間錯落有致的青磚瓦房,院門口都拾掇出來了一塊地,扎著籬笆,這個季節(jié)還青青翠翠長在地里的只剩一行行的韭菜了。隱隱還能聽見雞鳴犬吠和大人小孩的說笑聲。 看著馬車進(jìn)了莊子上的石板路面上就都紛紛跪了下來,個個滿臉堆笑,仿佛是自家有出息的女孩歸寧一般。 看著這比縣城也只差了一點的莊子,還有這些打從心底里歡喜的村民,梅憐寶心里很不得勁,她爹梅嚴(yán)德這人向來把自己的名聲經(jīng)營的很好,不但會哄騙她們姐妹,連鄉(xiāng)民們都吃他那套。 梅氏是滿井莊最大的鄉(xiāng)紳,滿井莊之所以成了十里八鄉(xiāng)都有名的富莊,她爹功不可沒,拿錢修路鋪橋,遇旱澇,就給鄉(xiāng)親們開倉放糧,若有嚴(yán)冬疾病,還給新襖保暖,熬藥施粥,家里沒有營生的,還讓去自家鋪子里當(dāng)學(xué)徒,他自己經(jīng)商賺的盆滿缽滿,也不忘同鄉(xiāng),但凡能幫的他都提攜,有時還會給村里找錢路,領(lǐng)著全村的人一同發(fā)家致富,這才有現(xiàn)在的滿井莊。 也是憑著這些善舉,加之本就有秀才功名在身,他才捐到了個掛名吏部的八品給事郎散官。 若非有個芝麻大的官身,她和梅憐奴連被納到太子府的資格都沒有。 他爹是個官迷,就想著做大官光宗耀祖呢,從小就常聽她爹叨叨祖上的事情,說祖上官至吏部尚書兼領(lǐng)太子太師職,在當(dāng)時多么多么顯赫云云,把梅金寶仰慕的直流口水,她就一直懷疑,他爹嘴里說的這些祖上的輝煌,八成是胡謅出來激勵梅金寶的。 馬車走的是他爹修的貫通滿井莊的青石板大路,這條路兩邊的住戶最富裕,其中最大的一個院子便是她家的,從馬車簾子往院子里看,隱隱的就能瞧見里頭亭臺樓閣的飛檐斗角。 她家這院子一點也不比京都那些三進(jìn)、四進(jìn)的院子差,在京都他爹什么都算不上,可在這滿井莊說他爹是不擔(dān)官職的隱縣令也不錯,縣令說的話都不見得比他爹說的話好使。 故此,他爹雖在京都里買了院子,卻還是喜歡在滿井莊住著,沒進(jìn)太子府前,她和那些姐妹以及親娘姨娘們都住這老宅,只偶爾逢年過節(jié)的去京都逛逛才住京都的房子。 “恭迎夫人們回家省親?!?/br> 他爹領(lǐng)著梅金寶對著馬車跪了。 梅憐寶裂開嘴笑起來,放下馬車簾子,心里一陣舒服,瞧瞧,她爹給她跪了呢,可跪了又如何,也消弭不了他黑爛賣女的心。 若不是先“賣”了大姐、二姐,利用她二人搭上權(quán)貴,他能不能保住巨財還兩說呢。 馬車從正門進(jìn)了院子,過了儀門馬車就停了,梅憐寶聽到了她親娘的哭聲。 哭,哭個鬼,我又沒死。 由藍(lán)玉攙著,踩著腳蹬下了馬車,就被她親娘撲個正著。 梅宋氏抱著梅憐寶就哭道:“我的兒,還當(dāng)一輩子都見不著了。娘想死你了啊?!?/br> 是啊,想“死”我了。 對她親娘,梅憐寶無愛無恨,她在姐妹里長的最好,最得她爹寵愛,其他姐妹自然嫉妒,屢屢陷害,若不是親娘護著、寵著,她也長不大,她心存感激,到了后來親娘知道了她等同于妓的營生,自覺在姨娘們跟前沒了臉面,便對她多有辱罵,那些感激和感恩也就都消散了。 同時,她心里清楚的很,她這個親娘一切都以她親爹為尊,她親爹說什么就是什么,親娘還是看的很透徹的,親娘的一生都在親爹的手里掌控著,再疼女兒也比不上疼自己。 自然若她是個帶把的,情形便又不同,看梅金寶就知道了,這個才是梅家金閃閃的金疙瘩呢。 對此,她很能理解,卻無法再去敬愛她。 梅憐寶推開梅宋氏,掃了掃紫綾襖上不存在的灰塵,揚眉淺笑,“母親,尊卑不可廢啊。” 梅宋氏流淚的臉一僵,“你這丫頭……” 梅憐寶笑嘻嘻挽上梅宋氏的手臂,“和您玩笑呢,咱們屋里去吧?!?/br> 梅宋氏這才笑了,扒著梅憐寶的小手,真是怎么看自己的閨女怎么有鳳凰之相,“我生你時正是初春時節(jié),花都還含在花苞里,可等你一落地,咱們花園子里的花呼啦啦全都開了,我就跟你爹說你生來是個不凡的,你瞧瞧,你瞧瞧,不正讓我說著了嗎?” 娘兩個在前面走著,后頭跟著一串桃紅柳綠的姨娘們。 “對了,你三jiejie也回來了,由你三姐夫陪著呢?!泵匪问闲钡梢谎鄹诤竺娴拿窇z蓉的生母,悄聲嘀咕,“你沒來時,她張狂的什么似的,可把娘氣著了。” “呀!三jiejie不是給??ね踝鲦膯?,什么三姐夫,讓人家??ね蹂懒艘獝赖?。”梅憐寶隨口說了句,心里卻受了驚嚇了,孟景湛怎么來了,單純的陪梅憐蓉省親?梅憐蓉那么得寵?撇了郡王妃不陪來陪一個夫人,大皇子想讓郡王妃的母家記恨不成? 想著之前差點弄死他,梅憐寶心頭惴惴。 跟在后面的小倩小櫻聽到??ね蹙谷辉诿芳?,二人對視一眼,小倩悄莫聲息的離了這支濃香粉黛的“娘子軍”。 太子府。 水上結(jié)了一層薄冰,水下有錦鯉頂著一頭水草游來游去,活潑生動。 站在水榭里,瞧著冰下的魚景,孟景灝背手在后道:“這幾日再沒人找你打探了嗎?” 立在一旁的史萬年回道:“再沒有了?!?/br> 此時,一個小太監(jiān)帶了消息給張順德,張順德聽罷又悄悄進(jìn)來向孟景灝耳語。 孟景灝一聽變換了臉色,重重一拍雕欄,“孟景湛個大蠢貨!” 嚇的史萬年等人噤若寒蟬,呼吸都故意壓的若有若無。 他讓女眷都回家省親,最終目的只是想讓梅氏姐妹回家省親罷了,他懷疑梅憐奴,故意給她制造可以和背后之人聯(lián)系的機會此其一。 其二,則是讓太子妃梳理后院,他梳理外院。 其三,則是想查給孟景湛下藥之人。 孟景湛在太子府喝酒失態(tài),他身為東道主看似最沒有嫌疑,卻最有嫌疑,而另外一個有嫌疑的便是碰過孟景湛酒杯的人,當(dāng)時因父皇賜下一盆紅珊瑚之故,幾個兄弟和幾個姻親之子都離席來觀,那么有可能碰孟景湛酒杯的人就多了。 他自己知道不是自己,那就只能是那人,這一點老大也心知肚明,可老大肯定兩方都懷疑,而那個人為了洗脫嫌疑和繼續(xù)挑撥就只能把罪名推給他,怎么推脫,那就只能從他府里下手尋找破綻,最大的破綻就是:一個夫人卻莫名出現(xiàn)在舞姬的更衣之所,只要證明他在父皇面前說的話有假,反過來他就是真兇。 他讓史萬年似真似假的露出了一個梅氏,不管紅狐舞姬是不是他的寶夫人,背后之人都會把紅狐舞姬是寶夫人這件事鑿實了告訴老大,讓老大以為真兇是他,并因此而和他不死不休,他使計之后就等著那人上鉤,第一個上鉤的卻是蔣潛,蔣潛身為老大母族的子弟,他本以為是為了老大打探的,于是又等第二人打探,卻一直不曾等到。 現(xiàn)在老大卻出現(xiàn)在了梅家,讓他不得不信,蔣潛竟然不是老大的人,而是真兇的人。 想想蔣潛庶出的身份,并非老大母妃的同母弟,只能算是堂弟,也便說得通了。 老大,何其愚蠢! 他已然想到了,老大很可能惱羞成怒派人去對付阿寶,卻不想他竟親自去了。 想到生辰宴那日,老大對紅狐舞姬的癡迷,孟景灝坐不住了,那蠢貨想做什么?! 滿井莊,梅家。 梅憐寶坐在上首,梅憐奴乖順的站在梅憐寶身后,地上跪著梅嚴(yán)德、梅金寶、梅宋氏以及梅嚴(yán)德的妾。 梅憐寶笑吟吟的和父母聊家常,就是不喊起,“金寶呀,學(xué)業(yè)怎么樣了,今年能考上舉人嗎?” 梅金寶哪里受過這罪,起了幾起都被梅嚴(yán)德死死按下了,嗡聲答:“考上考不上的得主考官說了算,我做的文章再好,若是不合主考官的眼緣也是白搭?!?/br> 梅憐寶嘻嘻笑起來,“依你這么說,考上考不上憑的不是真才實學(xué),倒要看人家主考官的喜好了?嘖嘖,這可是天子腳下,你說,是哪個主考官這么任性,回去我跟太子說說,讓太子參他一本?!?/br> 梅宋氏眼睛一亮,昂著頭道:“不若你和太子提提,讓你兄弟去給太子做伴讀?娘常聽人說,宰相門前七品官,那宰相的門子都是個七品了,這太子的伴讀又得是多大的官,如此,也不必你兄弟起早貪黑的苦讀了?!?/br> “我的親娘呀,您可真會安排事兒?!?/br> 梅宋氏還當(dāng)梅憐寶夸她,自以為主意好,又哭道:“你兄弟呀被你爹逼的,雞叫就起呀,晚上不到子夜不讓睡,一天天才睡幾刻鐘啊,你瞧瞧你兄弟憔悴的小模樣,可憐見的?!?/br> 梅憐寶笑的花枝亂顫,假心假意的道:“爹這可都是為了金寶能考個好名次,金寶呀,你可不許記恨爹對你嚴(yán)厲,爹都是為了你好,為了咱們梅家能出人頭地,能再現(xiàn)先祖輝煌。金寶呀,你可是咱們家的金疙瘩,我們姐妹以后還要靠你提攜呢。” 說的梅金寶一臉訕笑。 梅嚴(yán)德瞇著眼看梅憐寶,笑道:“我們阿寶長了不少威儀,懂了不少尊卑之道了,好,好呀,這才能步步高升,就該如此。” 梅憐寶心里冷笑,漫不經(jīng)心的摸著自己尖尖的指甲,“哎呦,該死該死,竟是高興的忘了,爹啊,娘啊,金寶,大家都快起來說話?!?/br> 第43章 癡女兒(四) 一時,分尊卑坐了。 梅憐奴像個丫頭似的縮在羅漢床后頭,跟藍(lán)玉等人站在一起。 梅憐寶斜靠著百蝶飛花的引枕,將雙腿也抬了上來,展了展杏黃繡花鳥登枝的百褶裙蓋住繡鞋,只露出尖尖一點碧玉,一派張狂嬌艷態(tài)。 “數(shù)月不曾見了,父親可還忙著給我生meimei?” 梅嚴(yán)德被問的惱羞,“阿寶你這是想做什么?” “閑話家常罷了,哪里就想做什么了,即便想做什么,我又能做什么?”梅憐寶垂下卷翹的羽睫,把玩著自己的手指,唇畔拉出一條笑痕,帶著嘲弄的味道。 梅宋氏卻覺得梅憐寶這是為她打抱不平,很是高興,大著膽子幽怨的瞪了梅嚴(yán)德一眼,對梅憐寶道:“娘的心肝,娘知道你想給為娘出氣,可這大喜的日子,說那些晦氣。再說,自從你們漸漸大了,你父親早就改了,這些年他再也沒納過新人。這么些女兒,你父親最疼你,他雖是對不住我,卻是從來都沒對不住你,心肝,算了吧?!?/br> 梅嚴(yán)德赧然的保證道:“竟是為了你母親。父親向你保證,以后也絕不納妾了。這些年也的確是對不住你母親了。當(dāng)著阿寶的面,父親給你母親陪個不是?!?/br> 說罷,梅嚴(yán)德就站了起來,給梅宋氏作了個揖,逗笑道:“為夫這里請娘子原諒了,原諒為夫年輕時的輕狂風(fēng)流?!?/br> 把梅宋氏弄個大紅臉,忙忙的站起來避讓不受,“老爺你這是做什么,妾身哪里受得起?!?/br> 梅嚴(yán)德就抓住了梅宋氏的手,脈脈溫情的望著她,梅宋氏捂住臉,跺腳道:“當(dāng)著孩子的面你玩什么把戲,快正經(jīng)些吧。” 后面站的那些美姨娘個個偷撇了嘴。 梅憐寶拍著巴掌笑,“好,好啊,看著父親母親這般的恩愛我就放心了?!?/br> 打量著已經(jīng)把所有女兒“賣”出去的親爹,她得說她親爹是個極為俊美的男人,她的一雙勾魂攝魄桃花目正是隨了他。 又去看梅宋氏,一張紅粉嘟嘟的唇最是吸引人啄吻,也是個難得的美人,而她梅憐寶則繼承了他二人最美的五官。 這是給了她生命的父母,見了他們,仿佛再多的恨與怨都能消弭,都能一笑泯恩仇。 這一刻,她拒絕去想上輩子那些污爛的事情,她想享受一下一家人在一起的溫馨。 “七jiejie,既然行完了君臣之禮,是否該行家禮了?”梅金寶一板一眼的看著梅憐寶。 然而總有一些人會扯破她違心黏貼出來的窗戶紙,梅憐寶打了個哈欠,“今兒寅時就起了,又坐了一路的車,我有些困倦了,父親,我的院子收拾好了嗎?我想去歇息片刻?!?/br> 梅嚴(yán)德站起來道:“都收拾妥當(dāng)了,讓你母親領(lǐng)你去?!?/br> 梅宋氏滿臉笑的招呼道:“跟著娘去你的院子,咱們娘倆說會體己話?!?/br> “七jiejie,那、那我呢?”梅憐奴趕忙走出來。 “父親都眼巴巴瞅你好大一會兒了,你沒眼看啊。趕緊的你們父女說會兒悄悄話去吧?!泵窇z寶嗤笑,甩著帕子徑自走了。在她爹心里,怕是曾經(jīng)被厭棄的梅憐奴早成了一塊肥rou,jian商逢著毒蝎子,且看他們怎么撕扯,誰輸誰贏。 話說回來,上輩子她爹可是做到了吏部侍郎,她被定罪時,他爹還大義滅親來著。 但她覺得,梅憐奴遲早會對付梅嚴(yán)德,連她,梅憐奴都恨,不可能不恨梅嚴(yán)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