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兒樣樣都好，只一點，心性太強，隨了蕙雪。她要是肯聽我勸去找周翰，這會兒我們不就團團圓圓了嗎？”吳氏感慨，“年紀輕輕的飄零在外頭，身邊沒個人照應(yīng)。這年節(jié)下，不知道吃了什么飯?！?/br>
    周翰此刻真想立時出門發(fā)電報問問澧蘭在做什么。

    “往年啊澧蘭帶著經(jīng)國他們早早就回來了，有她打理年節(jié)，凡事井井有條，上下俱安。我屋里的水仙每年也都是澧蘭料理。”吳氏絮絮不停，“今年蘭兒不在，水仙我都懶得養(yǎng)了?！?/br>
    周翰想他的女孩兒恰如水仙，水沉為骨玉為肌，淡而多姿，不動不搖，而能做態(tài)。

    “女孩子心氣太高，心里有事從來都瞞著?！眳鞘蠂@息，“澧蘭走之前到輯里村，在關(guān)帝廟前站了很久。從廟門前到河埠頭，短短的一條路，她走過來走過去，也不說話，丫鬟婆子們都唬得要命。她看村婦繅絲，淚如雨下?；貋恚覇査?，她笑笑不肯說。”

    周翰的淚迸出來，他頭一次在眾人面前落淚，大家都驚住了。他起身走出去，好一會兒再回來，眼圈還是紅的。

    “哥哥，出去看煙火？”經(jīng)國拍拍他，大家都來到庭院里看下人們放煙火。顧家的煙火極精巧，各色故事俱全：采蓮舫、仙鶴銜丹、八仙捧壽、七圣降妖、五鬼鬧判、十面埋伏……名堂不同，聲響各異，百戲竟陳，還夾雜著各色花炮。周翰從仆人手里接了炮仗，沖朝宗喊，“我放個‘霸王鞭’給你看！”。他忽地想起了他和澧蘭訂婚的第一個年頭，元宵夜里放煙火，周翰才放了個“黃煙兒”，回頭瞥見澧蘭捂著耳朵又喜又怕的樣子，禁不住走過去，一手輕撫澧蘭的背，安慰她。他看澧蘭莞爾嬌柔的笑容，精致的鼻子翹翹的，他忍不住想順著那小巧的鼻子親下去會是什么滋味。他慶幸是冬天，又是晚上，衣裳可以掩住他身體的變化。她還小，他不能唐突。等澧蘭回來，每年春節(jié)，他都要把他的小女孩摟在懷里看焰火！周翰望著空中如蘭似菊的煙花暗自發(fā)誓。

    初一一早，周翰就發(fā)電問澧蘭除夕做了什么，是否去參加了中國留學(xué)生的聯(lián)誼會，他很擔心，因為他知道那些聯(lián)誼會是怎么回事。馮清揚說，她們留在公寓里，澧蘭做了全家福，她做了餃子，她們還喝了點酒。澧蘭從不去參加任何聯(lián)誼會。她們圍著爐火守夜時，澧蘭睡著了，好像做了噩夢，叫了數(shù)聲“周翰哥哥”，哭著醒來。她不知道那是不是顧周翰的名字，馮清揚在電報的末尾斗膽加上這句。

    周翰看著電報發(fā)愣，他起身鎖上屋門，轉(zhuǎn)身淚就下來了。他萬分心疼澧蘭，他覺得自己真是作孽，他不知自律，做了齷齪的事，致使他們分離，使他的女孩兒心傷。會是怎樣的夢，讓她那么難過？

    第9章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3)

    關(guān)于她們在南法的旅行，馮清揚在信中講述了兩件事。

    風和日麗，馬賽的溫暖驅(qū)走了附著在她們身上的英國的嚴寒，清揚和澧蘭在海邊漫步，“我有個夢想，澧蘭。有一天，我和我的愛人，帶著孩子們四處旅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边€不用擔心費用。清揚心里補充一句。

    “澧蘭，你的夢想是什么？”

    “夢想？”她喃喃地說，“夢想…..我已經(jīng)沒有夢想了?！彼蚝Ｉ匣颐擅傻囊练虮ぃ劾镆黄К?。小時候，未遇到周翰前，她夢想去劍橋讀書。后來，遇到周翰，她以為人生美滿了，不再需要夢想，倘使一定要有夢想，不過是跟周翰多幾個繞膝承歡的兒孫。再后來……,她的人生再有夢想也不過是空想！無法實現(xiàn)，所以就不做夢了。

    “愛德蒙·唐泰斯被囚禁到伊夫堡后，應(yīng)該也沒有夢想了吧?！卞⑻m沖著遠處的伊夫堡揚揚下巴，她的心靈也被囚禁到牢獄里，即使窮盡年華，也掙脫不出?！八髞淼膹?fù)仇算不上夢想，只能是執(zhí)念吧?！?/br>
    清揚盯著她看，她看得見澧蘭睫毛上的淚光。澧蘭說的話使她震驚，她幾乎忍不住要立刻告訴顧周翰澧蘭此刻的心境。這一刻，她感覺眼前的女孩兒無比可憐，她才二十一歲，她縱然容顏似水、出身高貴、才華過人，也逃不過心里的凄涼。清揚反復(fù)揣測澧蘭跟顧周翰的關(guān)系，澧蘭究竟為誰情傷？他們其實很般配的，可惜，造化弄人，偏偏令他們陰差陽錯?！昂＿叺娘L太大，我眼睛不舒服?！卞⑻m掩飾自己的情緒。

    信上的字在周翰眼前朦朧成一片，他心里刺痛。夢想，他以前問過澧蘭，澧蘭說，“見到哥哥以前的夢想是長大了去劍橋讀書，現(xiàn)在嗎？就是哥哥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永遠都在一起?！?/br>
    “跟我在一起，就不能去劍橋，你不遺憾？”

    “劍橋跟哥哥怎么能比？在我心里，任何人、什么事都比不上哥哥你?！?/br>
    她們在阿爾勒，去形式廣場的蘭卡散爾咖啡館，梵高曾經(jīng)借住的地方。清揚和澧蘭感慨梵高的一生，清揚悲嘆他才37歲就結(jié)束了生命。

    “死很難，但活著更難，不是嗎？”澧蘭見清揚瞪視她，“他自己說過的話?！辫蟾咴诟赣H的葬禮上勸解一位哀悼者時如是說。

    “澧蘭，你別嚇我！”清揚想如果澧蘭有什么意外，她該如何向顧周翰交代。

    “嚇你？嚇你什么？”

    “你剛才說的話......”

    “我？怎么可能？”澧蘭微笑，“父精母血，不可棄也。況且生活中有很多好東西可以享受，美景、美食、良伴，還有我喜歡的音樂、建筑、繪畫、雕塑、和文學(xué)。良辰美景很多，良辰美景......”她又出神了，“良辰美景......柳永和湯顯祖可以做隔代忘年之交?！笔挛镌俸茫芎膊慌c她一起欣賞，終是辜負韶華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