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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男兒行在線閱讀 - 第120節(jié)

第120節(jié)

    “仲溫稍安勿躁。正所謂忠言逆耳,劉某這樣做,也是為了大總管的將來。至于剛才對你等所說的話,自然也會跟朱總管提起。只是換一下先后次序而已…”劉伯溫卻絲毫不著慌,微微一笑,淡然回應。

    “你,你這逞口舌之利的小人…”宋克怒不遏,繼續(xù)拍案大罵。忒無恥了,見過無恥的,么見過這么無恥的。先在人家的驛館里煽動客人離開,然后又當著主人的面笑人家錢財來路不正。這哪里是在進逆耳忠言,分明是吃定了朱重九不會把他怎么樣,故意賣直求名。

    正欲再罵上幾句,將劉基丑陋面目揭開。坐在旁邊的學局主事祿鯤,卻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仲溫不必著急,大總管又豈是幾句虛言就能說動之人?且坐,聽大總管給你講賺錢的道理。”

    “仲溫且坐…”揚州知府羅本,也笑了笑,借著起身替大伙續(xù)水的機會,笑著安撫宋克,“這新茶是以咱家主公親傳之法炒制,雖然沒有龍團鳳團那般名氣大。但喝起來,卻別有一番滋味…”

    非是他們兩個胳膊肘向外拐,而是實在不看好劉基的話題切入點。如果是在什么“經(jīng)史子集”方面,也許還能讓自家主公覺得為難片刻。拿如何賺錢來說事兒,簡直是自己給自己挖坑。凡是跟自家主公接觸時間稍長的人,誰不知道朱佛子最大的本事就是點石成金,所謂制器之術(shù),恐怕還要遠遠排在賺錢后面。

    果然,待大伙都安靜了下之后。朱重九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盞喝了一大口,然后笑著說道,“伯溫所慮,是覺得朱某之策,可施于一地,不可施于一國?這話其實不無道理,畢竟別處不像淮揚,守著條貫通南北的運河。別處的民間,恐怕也找不出淮揚這么多靈巧的匠人?!?/br>
    “還找不出像淮揚三地這么多見錢眼開商販,追逐銅臭的斯文敗類…”劉基也端起茶盞喝了一大口,冷笑著補充。

    “至于朱某復興揚州之資,在伯溫看來,無非取自三處,第一,從張明鑒手中截獲。第二,抄沒三地的鹽商以及不肯向朱某低頭的豪富之家。第三,則是靠高價出售火炮,從其他群雄手里賺來…”朱重九不理劉基的挑釁,又輕輕抿了口茶,繼續(xù)慢慢說道。

    “正是…”劉伯溫毫不猶豫地點頭?!捌鋵嵉谝唬诙?,都來是來自揚州豪富之家。只不過張明鑒白忙活了一場,到最后卻替大總管做了嫁衣…”

    “這話也有道理…”朱重九今天脾氣出奇的好,絲毫不以劉基的話語為忤,“張明鑒從揚州劫掠所得,的確絕大部分都落到了朱某之手。那些抄沒而來的錢財,也的確都充入了揚州官庫。并且這兩筆錢財,都只能用一次,用完便不可再得。短時間內(nèi),朱某周圍,恐怕沒人肯做第二個張明鑒,淮揚各地,有膽子公開跟朱某對著干的,恐怕也都逃的逃,死的死,沒剩下幾個了,抄沒不來更多的錢財…”

    “不過…”輕輕擺了擺手,朱重九打斷了劉基的說話欲望,繼續(xù)笑著補充,“不過,朱某可以拍著胸脯告訴你,這兩筆錢財,如今都已經(jīng)用在了揚州百姓身上。朱某自己沒拿一文,我淮揚大總管治下各級官府,也沒拿一文。并且為了讓揚州重現(xiàn)生機,大總管府至少又多貼進了一倍的錢財進去,這幾點,不知道伯溫可否相信?”

    “這。。。。。。”劉基臉上,明顯出現(xiàn)了震驚神色。殺別人的富,濟自己的貧,歷史上大部分起義者,基本上走的都是這種路數(shù)。包括彭瑩玉、劉福通等人,打破了朝廷的州府之后,也是將官庫和富豪們的錢財劫掠一空,然后將其中大頭留給自己,只把很少一部分拿出來收買民心。

    但朱重九,卻不像是在撒謊。從揚州城的恢復速度和眼下繁榮程度上推算,他也沒有撒謊的可能。畢竟六十多萬張嘴巴在那擺著,無論開粥棚布施也好,以工代賑也罷,大把的糧食必須得拿出來。而淮揚地區(qū)的米價,到了現(xiàn)在,還是江南的三倍左右。從張明鑒和富豪們手里收繳出來的那點兒浮財,能保證不餓死人就不錯了。絕對不會讓揚州城從上到下,都如此生機勃勃。

    他是個飽學鴻儒,不是什么地痞混混,弄清楚了朱重九說的是事實之后,立刻坦然承認錯,“劉某相信,大總管絕非拿謊言相欺。劉某也曾親眼看到,揚州百姓,都將大總管視為萬家生佛。如果大總管只是個沽名釣譽之徒,不會被百姓如此愛戴?!?/br>
    “那你為何還一而再,再而三地與朱總管為難…”聞聽此言,宋克又是一拍桌案,低聲質(zhì)問。

    “是啊,伯溫,即便你先前種種,都是虛言相試,這試探的手段,也有些過分了吧…”老實人章溢也對劉基的舉動很是不解,接著宋克的話頭繼續(xù)追問。

    “劉某并非虛言試探…”劉伯溫苦笑著搖頭,“劉某只是不愿這淮揚三地數(shù)百萬黎庶,還有全天下數(shù)萬豪杰,到頭來全都落得一場空歡喜而已。”

    不待宋克與章溢二人反駁,他又迅速沖朱重九拱手,“大總管,今天劉某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大總管海涵一二。劉基可對天發(fā)誓,非心存惡意而來…”

    “伯溫言重了…”朱重九笑了笑,輕輕搖頭,“這里是酒館,又不是我的大總管府議事堂。即便是我大總管府議事堂,有時候大家爭執(zhí)起來,也是吵鬧得像個賣菜攤子一般。朱某為此很是惱火,卻從來沒想過治任何人的罪…”

    “嘿嘿,咳咳咳,咳咳咳。。。?!笔┠外忠豢谒鹊搅藲夤芾?,嗆得連連咳嗽。大總管府議事堂的氛圍,他最近一段時間可是領(lǐng)教過了。的確是令人無法想象的吵鬧。但吵鬧歸吵鬧,最終決定做出來之后,大伙卻都能主動放棄爭執(zhí),齊心協(xié)力去做事情。很少會出現(xiàn)因為政見不合就故意給自己人拆臺的情況。

    “那劉某就實話實說了…”劉伯溫看了自家?guī)熜质┠外忠谎?,然后再度向朱重九拱手,“朱總管的第三處財源,就是向其他各路諸侯銷售火炮所得。當然也有其他,但主要卻是火炮。一門銅炮總重量不過五百斤出頭,而其售價,卻從最初的一千斤銅,節(jié)節(jié)上漲,如今以及是每門價值一千貫錢,足足漲了三倍都不止?!?/br>
    “這個,的確,售價是漲了許多…”朱重九難得臉色變了變,借著茶盞掩飾尷尬,“不過現(xiàn)在的火炮,與最初的那種,也有很大差別??傊亓侩m然變化不大,但炮管至少比原來長了四寸,連續(xù)射擊次數(shù),也大幅地提高?!?/br>
    這是他前一陣子被糧食問題逼急了,不得不從朱大鵬記憶里抄襲來的手段。將火炮的每一次改動,都算作一次升級。從1。0版到現(xiàn)在的3。0版,一路升到無窮大。反正每次改動肯定都比上一個版本好一些,升不升級客戶“隨意”。

    劉基不懂火炮,但也從老前輩朱升那里打聽到,這東西管子越長,射程就越遠。而連續(xù)射擊次數(shù)的提高,則意味著炸膛風險的降低。所以從這兩點上,他也無法過分指責朱重九心黑。

    然而他今天來揚州,卻不是為了跟朱重九討價還價。因此笑了笑,大聲補充,“朱總管制器上的造詣,劉某甘拜下風。但是,朱總管可否知道,為了買你的火炮,很多豪杰已經(jīng)開始刮地三尺?朱總管可否知道,就連劉福通那邊,今年的糧賦,也漲到了畝產(chǎn)的四成。而他們這樣做,實際上等同于幫著你從老百姓手里搶錢。并且便如此,他們依舊不可能永遠不停地搶下去。萬一周圍各地的錢財,都被你揚州一城給吸干了。朱總管新財源何來?莫非朱總管還能冒天下大不諱,把火炮賣給蒙元那邊么?”

    “嘶。。。。”施耐庵顧不上再咳嗽,抬起頭,看著朱重九,滿臉擔憂。

    羅本、祿鯤兩人雖然對朱重九非常有信心,此時此刻,也忍不住輕輕皺起了眉頭。他們以前只是覺得有了錢之后,官府做什么事情都變得容易了許多。卻真的沒仔細考慮過,今后是不是每年,大總管府都會給治下各部門投入同樣的錢財。更沒考慮過,一旦像劉基所說的那樣,涸澤而漁的情況出現(xiàn),大總管府上下將何去何從?…

    剎那間,眾人就將目光都投向了朱重九,期待著他能像以往那樣,給大伙帶來信心和驚喜。誰料朱重九卻忽然失去了說話的興趣,先將劉基輩子里的茶水朝自己碗里勻了一半兒,然后笑著舉盞相邀,“來,伯溫,請用茶…”

    “嗯?”劉伯溫不知道朱重九到底在打什么啞謎,皺了下眉頭,端起茶盞陪著對方喝了一口。

    朱重九笑了笑,將自己茶盞里的茶水一飲而盡。然后又將劉基茶盞里的水再度勻走了一半兒,繼續(xù)發(fā)出邀請,“來,這茶不錯,請再飲?!?/br>
    “呵呵…”劉基做恍然大悟狀,將自己茶盞里的水一口喝干了。然后挑釁般,朝著朱重九亮出個杯子底兒。

    “呵呵呵…”朱重九也笑,擺手示意羅本不要起身。自己將裝水的銅壺拎了起來,將每個人的杯子都蓄滿,“來,伯溫,請再飲…小二,續(xù)水。此壺太小,換個大號的壺來…”

    第二百八十九章 天算 下 四

    “嗯…”劉基一口氣沒喘勻,差別沒給活活憋死。胸脯起伏了好一陣,才咬著牙說道,“大總管可知,壺再大也終究有限。而人欲則無窮無盡。”

    朱重九把頭搖了搖,自信滿滿,“那就換更大的壺,不停地換。實在不行,就將壺蓋打開,你在這邊往外倒,我在那邊往里續(xù)…看你的肚皮大,還是我續(xù)水續(xù)得快…”

    “嗯…”劉基又是一聲悶哼,兩眼發(fā)直。

    “噗…”施耐庵嘴里的茶水只來得及咽下去一半兒,其他全都噴到了自家衣服大襟兒上。再看先前義憤填膺和宋克,臉上半點憤怒之色都不見了,望著呆呆發(fā)愣的劉基,樂不可支。

    朱重九剛才這個比方打得太生動了,在座的人沒法兒裝聽不懂。劉基認為淮揚系的發(fā)展會后繼乏力,前提就是天下財富固定不變,朱重九這邊多“吃”了一口,別處自然會少吃一口。而萬一朱重九將全天下的所有財富都搬回了揚州,全天下的財富就會徹底枯竭。屆時,淮陽系這個突然崛起的大怪物也會因為財富難以為繼,瞬間傾覆于地。

    但朱重九一句換大壺,就解決了所有麻煩。如果把目前天下紅巾所掌控的地域比作一個水壺的話,這個壺里的水便是有限的。而與紅巾軍控制的地域相比,大元帝國,無疑就是一個更大的水壺。

    至于后面兩句,明顯雙方就都在強詞奪理了。劉基固執(zhí)地認為,整個大元的財富也有限,無論如何都不夠淮揚系搜刮。而朱重九,則直接告訴他,大元朝不夠大的話,我繼續(xù)向外開疆拓土。不停地拓,拓到滿足需求為止。如果還不能滿足的話,就繼續(xù)拓,以大炮為犁,無止無休。

    也不怪劉基吃癟,事實上,這個時代的讀書人,甚至包括一代名臣朱升、李善長等,對經(jīng)濟學的認識水準,都非常淺薄。他們平素見識到的,就是男耕女織,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生產(chǎn)方式,充其量再加上一個“薄賦輕稅,修生養(yǎng)息?!彼麄円恢北还噍?shù)?,也是“無商不jian”“以農(nóng)為本”。所以他們自然而然地就排斥一切官方參與工商業(yè)行為,認為那是在與民爭利…

    因此歷史上的那個大明朝立國之后,國家財政收入一直都是個很悲催的數(shù)字。非但跟幾百年后把海關(guān)完全交給外國來負責的“我大清”沒法比,甚至連已經(jīng)滅亡了七十余年,手里只有半壁殘山剩水的南宋都不如。

    而全程參與了大明朝早期各項稅收政策的制定的劉基,對此責無旁貸。換句話說,正是因為劉基、李善長等人在經(jīng)濟知識方面的短缺,才導致了大明朝在國家財政收入上的先天不足。而明代中后期的財政制度無論怎么改革,也都沒能脫離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的窠臼。甚至在大明末年,在滿清頻頻叩關(guān)的情況下,仍然沒有勇氣和能力從新興的外貿(mào)和工商業(yè)領(lǐng)域開辟財源,只是一味地從農(nóng)民頭上加征。最后,李自成揭竿而起,整個華夏重新淪入黑暗。。。。。

    以己之最短,擊他人之最長。這一個回合,劉基輸?shù)檬前朦c兒都不冤。他哪里知道,朱重九身體內(nèi)的另外一個靈魂,穿越自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生前所接觸的到的知識廣度,遠非十四世紀中葉的讀書人可比。特別是在經(jīng)濟學方面,從資本主義初期的不列顛武力掠奪,到資本主義后期的美利堅全球化商品傾銷,再到某兔子靠兩美元一件的廉價服飾橫掃全球,簡直都是最直觀最生動的經(jīng)濟學教材。每天沒完沒了地被灌輸,即便是塊朽木,也早雕成趙公明了。怎么可能,還會被劉基那套古樸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理論給忽悠住?…

    “大壺來了,大總管,這是本店最大的一只銅壺了。您老慢慢用茶,熱水不夠的話,小的隨時給您續(xù)…”就在眾人仔細品味朱重九話中所指的時候,店小二愣頭愣腦地跑了上來,雙臂用力將一只芭斗大的白銅水壺提到桌案旁。

    “哈哈哈哈哈哈哈…”這一刀,可是補得恰到好處。眾人頓時再也憋不住,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

    “這,這。。。。?!睓C靈的店小二不知道自己到底說錯了什么,努力拎著水壺,面紅耳赤。

    “沒你的事情,趕緊下去準備菜肴…”朱重九怕他失手燙傷了自己,趕緊單手接過水壺,將其輕輕地放在了桌案上。

    “哎,哎,大總管,您,您老慢用…魚,魚馬上就能好,小的去給您端來,給您端來…”店小二如蒙大赦,抱頭鼠竄而去。

    經(jīng)他這么一打岔,劉基終于緩過了一口氣。整整衣冠,正色說道:“大總管可知,國雖強,好戰(zhàn)必亡…”

    “此語,出自《司馬法》…”自打娶了個學霸之后,朱重九的古文造詣就竹子拔節(jié)般往上漲,想都不想,從容接口,“后一句是,天下雖安,忘戰(zhàn)必危。天下既平,天下大愷,春蒐秋狝,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戰(zhàn)也…”

    “噗…”祿鯤笑了一聲,迅速低下頭去,慢慢品茶。自家老爺子眼光就是毒辣,這孫女婿挑得,簡直準得沒法比了。雖然平素看上去粗豪了一些,但認真起來,連名滿江南的大才子劉基劉伯溫遇上他,都縛手縛腳,根本占不到半點兒便宜。

    “大總管有過目不忘之才,劉某佩服…”劉伯溫接連兩招都被倒著打了回來,心中不免有些吃驚。拱了拱手,苦笑著夸贊。

    “先生過譽了,朱某碰巧讀過這句。所以聽先生提起,就立刻想了起來…”朱重九擺擺手,做謙虛狀。但是,接下來那句,他就盡顯輕狂之態(tài),“不過朱某一直以為,盡信書,不如無書,先生以為然否?”

    “亞圣的話,自然有其道理…”劉伯溫又是微微一愣,有些艱難地回應。朱重九剛才那句話,出于孟子。而南宋后期,正是孟子之學被儒者大為推崇的時代。作為一代名士,他不能說自己沒讀過孟子,也不能信口開河說孟子的話有錯。然而,“盡信書,不如無書”的下文,卻是“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換句話說,孟子他老人家認為,以至仁討伐不仁,即便戰(zhàn)爭打得很殘酷,其正義性也無可置疑。剛好對應著劉基先前引用那句,“國雖大,好戰(zhàn)必亡”的七寸兒,讓他比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還要難受。

    但是,劉基如果這么容易就被說服,就不是幫助朱元璋開創(chuàng)大明的后諸葛了。深深吸了幾口氣,就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大聲問道,“大總管可知,何以為仁?”

    朱重九沒有直接回答,沉吟了片刻,笑著反問,“武王伐紂,禮否?”

    “大總管威武…”宋克用力一拍桌案,大聲喝彩??追蜃诱f過,‘克己復禮為仁’。從字面意思上講,就是克制心中的私欲,遵從大周的禮節(jié)。因此按照這個標準,朱重九眼下處處都在利用人心中的私欲,顯然違背了一個仁字。其戰(zhàn)爭,自然也就失去了正義性。而朱重九直接跳過這個問題,用武王伐紂的具體行為來回應,則相當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既然仁者要克己復禮,我效仿周武王去討伐商紂,就是最大的遵守周禮啊,你又憑什么說我做得不對?…

    非但宋克一個人徹底倒向了朱重九,一直坐在旁邊,試圖借著劉伯溫的發(fā)難,而仔細考察朱重九的章溢,此刻也是心潮澎湃,“這個朱佛子,到底是誰教出來?說他沒讀過書,卻總能跟劉基針鋒相對。說他是個讀書人吧,他的言談舉止卻甚為粗鄙。簡直就是一半文人,一半粗胚,硬生生拼接起來的妖孽,全身上下處處透著古怪?!?/br>
    正百思不得其解間,又聽見劉基語氣猛地一變,大聲說道:“大總管當下所為,仁否?”

    “伯溫,非朱總管,揚州六十萬父老,去冬盡為枯骨也…”章溢再也聽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主動替朱重九辯解。

    這是誰也否認不了的事實。你劉基即便再不認可淮揚的施政策略,卻不能閉著眼睛說瞎話,給朱佛子栽一個殘暴不仁的罪名。否則,非但揚州六十萬百姓不答應,連章某人這個外來者都無法認同。

    然后朱重九,卻不是非常領(lǐng)情。先輕輕擺了擺手,示意章溢坐下喝茶。然后又低低嘆了口氣,笑著回應,“三益兄不必生氣。青田先生說得沒錯。朱某自起兵以來,親手殺死的人數(shù)以百計?;磽P高郵三地,因朱某而死者,數(shù)以萬計…因此,斷然不敢以仁德自居…”

    稍微頓了頓,他的聲音陡然轉(zhuǎn)高,“而三地百姓,因朱某而生者,則數(shù)以十萬計。朱某不知道自己所為仁否?然朱某卻知道,當此末世,朱某必有所為,有所不為…”

    有所為,有所不為,這才是他的人生信條。

    劉基只看到了表象,看到了淮揚一帶新興工商業(yè),像一個黑洞般,源源不斷地吸引全天下的財富。朱重九卻知道,這才是剛剛一個開始。當資本渡過了萌芽期后,它對財富的吸納,將更主動,更為瘋狂。

    的確,這一切,的確帶著掠奪性質(zhì)。因為資本來到時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淌著血腥和骯臟。

    不列顛的財富,來自對海外殖民地的血腥征服和搜刮。

    美利堅,后世某些人眼里的道德標桿。更是直接奠基于印第安人和黑人的尸骨之上。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紀,朱大鵬所生活的那個時代,她的每一次對外戰(zhàn)爭,都帶著明顯的經(jīng)濟目的。要么為了傾銷商品,要么為了掠奪資源。

    但是,他們都是掠奪別人,而不是掠奪自己的同族。

    朱重九沒有“虎軀一陣,天下英雄納頭便拜”的領(lǐng)袖魅力,也沒有“眼珠一轉(zhuǎn),方圓二十里內(nèi)所有人都自動變成白癡”的智慧光環(huán),所以,他只能采用最簡單,最笨拙的方式。

    借鑒歷史上已經(jīng)有人走過的,并且已經(jīng)成功的道路。哪怕這條路兩旁布滿荊棘。

    第二百八十九章 天算 下 五

    “啪啪。啪啪。啪啪?!眲⒒膿嵴坡?。在寂靜的房間里聽起來格外地刺耳。

    施耐庵紅著臉。看向朱重九的目光里充滿了歉意。祿鯤和其他人等。則對劉基怒目而視。即便看不上淮揚這座小廟。姓劉的也不該做得如此過分。哪有當著若干下屬的面。‘逼’迫自家主公承認“不仁”的道理。這也就是在揚州。換個別人家的地盤。你劉基哪有機會活著走出‘門’去。。

    而那劉基劉伯溫。卻絲毫沒有適可而止的覺悟。低頭喝了幾口水之后。又振振有詞地說道?!按罂偣芪鸸帧⒛巢⒎怯幸饷胺?。只是這一路行來??吹交磽P三地的百姓豐衣足食。而其他各地的百姓。卻日漸窮困。義軍害民。更甚于‘蒙’元官府。所以有些話才如鯁在喉。不吐不快?!?/br>
    “且住。師弟。周邊義軍苛待百姓。與我家大總管何干。?!边@下。連施耐庵都忍無可忍了。站起身。大聲打斷。

    “大總管先前說這壺里的水??稍丛床粩唷!眲⒒p輕嘆了口氣。繼續(xù)補充?!翱蓜⒛持豢吹健H盒蹫榱藦拇罂偣苓@里買炮。一個個恨不能刮地三尺。大總管這里。一‘門’銅炮。售價千貫。一幅鐵甲。售價百六。而周遭各地。上上之田。農(nóng)夫‘精’耕細作。畝產(chǎn)也不過三石。即便是年年風調(diào)雨順。一路之產(chǎn)。能有幾何?!?/br>
    這就又繞回了他先前的論點。揚州的快速復蘇。是建立在朱重九依靠武力和商道手段。對周邊其他紅巾控制地區(qū)掠奪的基礎(chǔ)上的。短時間內(nèi)可以創(chuàng)造奇跡。卻絕對不可能復制。更不可能推廣到全國。

    “這。。。。。”施耐庵學問不錯。去不是個辯才。一時間。竟找不出任何話來反駁。更無法否認。眼下?lián)P州的繁華。跟周圍各地的貧困。已經(jīng)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不遠處這段運河。就像一塊磁鐵般。將全天下的財富。源源不斷地吸引過來。讓富裕者愈發(fā)富裕。窮苦者愈發(fā)窮困。

    羅本不愿讓自家?guī)煾腹萝妸^戰(zhàn)。想了想。非常自信地‘插’嘴。“那是群雄本事不濟罷了。如果換成我淮揚大總管府來治理。未必是同樣的后果。至少眼下我淮揚大總管府的地盤內(nèi)。老百姓的日子一天好過一天。將來隨著我家主公地盤的擴大。周圍百姓自然能過上和揚州同樣的日子?!?/br>
    “能如此當然是好。但是。不知道羅知府有幾分把握。”劉基立刻將目光轉(zhuǎn)向了羅本。撇著嘴追問。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绷_本被問得微微一愣。然后咬著牙回應。

    這話說得有些過于武斷。劉基立刻搖了搖頭。冷笑著道?!爸钦娴囊詾椤D阒鞴茳c石成金么?!?/br>
    “點石成金的本事。未必沒有。且天下之大。也遠非先生所能想象?!绷_本也大聲冷笑。站起身來。從上向下??粗鴦⒒貞?。

    跟對方斗了這么長時間嘴。他終于明白了。自家?guī)熓鍎⒒?。根本不是來開什么書院。傳承師‘門’絕學的。而是特地借著開書院的由頭。跑來給大總管府添堵的。并且他添堵的借口還不怎么高明。只是固執(zhí)地認為?;磽P三地的繁榮。掠奪了其他各地財富。對腳下這片土地上日新月異的變化。統(tǒng)統(tǒng)視而不見。

    如果羅本沒親自跟著黃老歪、焦‘玉’等人一道。在江灣里建設(shè)一座座工坊。如果羅本依舊像傳統(tǒng)文職官吏那般。坐在衙‘門’里頭。只管和同僚勾心斗角。將公務全丟給胥吏。他還真會像施耐庵一樣。被劉伯溫給辯倒。而在親眼目睹了以往一文不值的石英砂如何變成了“華麗名貴”的玻璃器皿。親眼看過了‘精’鋼板甲和百煉寶刀像爛菜葉子一樣。整車整車從工坊里往外推之后。劉基所說的那些話。在他眼里立刻變得幼稚無比。

    石頭不能變成金子。但人們卻可以通過各種辦法。將石頭變成比金子更值錢的東西。沙土不能變成糧食。但有了工坊和大炮。卻能用一船沙土。換回別國的十船糧食。這。是他親眼看到的事實。勝過任何語言的雄辯。

    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絕非閉‘門’造車的書呆子所能理解。這。是一個無比廣博的領(lǐng)域。甚至任何古圣先賢的著述。都沒涉及到其皮‘毛’。而羅本。則非常自豪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在了新世界的大‘門’口。自家號稱博學多才的師叔。卻還遠在數(shù)十里之外。連進入院子的道路都沒找到。

    所以。此時此刻。羅本臉上的傲慢。清晰可見。坐在他對面的劉基。立刻察覺到了這種傲慢。拱了下手。非常僵硬地說道?!皠⒛彻侣T嘎勂湓?。”

    “算了?!睋P州知府羅本忽然失去了辯論的興趣。嘆了口氣。緩緩坐回了自己的座位?!皫熓咫y得來揚州一趟。先吃飯吧。估計廚房那邊。應該已經(jīng)準備得差不多了?!?/br>
    有些東西。涉及到淮揚系的安危。既然劉基不打算留下。他就不能隨便透漏給對方知曉。有些東西。卻絕非幾句話就能說明白的。正所謂夏蟲不可語冰。你讓一只到了秋天就會立刻死去的昆蟲。去理解“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世界。最后的結(jié)果。要么是把自己活活累死。要么是把自己活活氣死。根本沒第三種可能。

    “故‘弄’玄虛?!眲⒒涣_本俯視的目光‘弄’得非常受傷。皺了皺眉頭。低聲冷笑。“紅巾那套。煽動愚夫愚‘婦’起來造反可以。卻絕非治國之道?!?/br>
    “師弟錯了?!笔┠外指鷦⒒g的關(guān)系畢竟更近了一層。不忍看著他平白錯過一個建功立業(yè)的大好機會。想了想。放緩了語氣說道?!扒逶床皇枪省撔?。而是有些事情。他知道。你我不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