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中，謝榛立即便讓丫鬟將謝青芙與謝紅藥都叫了過去。

    謝榛的房間內(nèi)點(diǎn)著明亮的燈，他坐在案前，面前攤著一本賬簿，垂眸看著上面的數(shù)字：“今日可還順利？”

    謝青芙道：“紅藥做得很好?！?/br>
    謝紅藥則道：“按您的意思，沒有差錯。”

    謝榛抬首望了兩人一眼，目光落在謝紅藥手上抱著的披風(fēng)上，略一沉吟便已了然，語氣依舊冷硬，卻已輕了三分道：“我知道了，回去休息罷?！?/br>
    謝青芙想，比起謝榛，自己應(yīng)當(dāng)更像娘親。真正像謝榛的是謝紅藥才對，兩人之間只要一個眼神，便能明白對方做了些什么，而她總是要在一切都有了結(jié)果之后，才明白過程中發(fā)生了些什么事情。

    出了謝榛的房間，謝青芙卻覺得心中煩悶，并不想回枕眠居，遂裹緊了身上的披風(fēng)進(jìn)了花園，豈料一走進(jìn)花園，便聽到兩道低低的女聲。

    “你真的當(dāng)著他的面這么說啦？”

    “當(dāng)然啦。他本來就是殘廢，難道還不準(zhǔn)我說嗎？而且，誰讓他只有一只手，每次打水總是要跑兩趟才能拎完，剩下的一桶總是放在一邊，擋著別人走路。今天我差點(diǎn)被那水桶絆倒呢……”

    “他也挺可憐的……你這樣大約，不太穩(wěn)妥罷……”

    “怎么不穩(wěn)妥了？我只罵了他死殘廢，又沒罵他爹娘，我覺得我簡直是活菩薩，善心人了……”

    這丫鬟話音剛落，卻聽背后忽然傳來個低沉的女聲，帶著點(diǎn)咬牙切齒又悲憤的味道。

    “你方才說，你罵了他死殘廢？你再把那三個字說一次試試看?！?/br>
    ☆、第9章 泛青·（一）

    春雪與夏玫是經(jīng)常在一起干活的好姐妹，這謝家許多的事情，別的人不知道，但她們卻知道得一清二楚。許多時候，她們都會聚在花園中，悄悄地講自己伺候主子所遇到的事情。

    這天春雪一開始便心情悶悶的有些不開心，因?yàn)槎〗慊馗綍r本來可以休息的時候她還得去干活，為二小姐準(zhǔn)備洗澡水，偏偏后院的水井邊，那個叫沈寂的殘廢還擋在她的面前，動作緩慢的提水，她頓時便皺起了眉頭，覺得他格外的礙眼。

    若沒有失去一只手，沈寂應(yīng)當(dāng)屬于格外俊秀高傲的那種男子，春雪覺得自己甚至?xí)凰加铋g的清冷與孤高吸引，但當(dāng)他失去了一只手，便只是一個沒用的殘廢罷了。

    “喂，你煩不煩啊，我站在這里好久了，你的水桶到底什么時候搬開啊？”

    只有一只手的男人面色平靜，連一眼都沒有施舍給她。提了自己的水桶便要走開，只是地上卻仍舊留著滿裝著水的另一只水桶。

    春雪銀牙一咬就拽住了他空蕩蕩的袖子，豈料男人像是被臟東西碰到一般向后猛地一退，她“啪嘰”一聲便摔在了地上，地上還殘留著冷水，將她的衣裳全都浸濕了。

    “你，竟然敢……”

    男人低眸看著她，眉心微皺，像是看著一個傻子：“你自己撲上來的。”

    說罷提了水桶轉(zhuǎn)身離去。春雪自己爬了起來，一面忿忿的罵著，一面抬起腳，將身旁那桶水也踢倒了，散發(fā)著寒氣的冷水淌了一地。

    殘廢，該死的殘廢！

    春雪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所以晚上的時候，她終于將事情同夏玫說了。偏偏夏玫竟還同情那殘廢，她心下更加憤懣，但卻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謝青芙會出現(xiàn)在她們的身后。

    她微微的張著眼睛看著她們，嘴角含著一絲像是氣極的冷笑。

    “沒聽到我的話嗎，我讓你再說一遍?！?/br>
    春雪從未見過謝青芙露出這種表情，她在謝府干了兩年的活了，這個大小姐總是悶悶不樂，對著誰都沒個笑臉。但此刻，她低著頭看著她，眸中全是冷意，竟像是想殺了她一般。

    春雪心頭一冷，身上也劇烈的一抖，撲通一聲便跪下了：“大、大小姐，我錯了。我口無遮攔，我不該說他，您打我罵我都行，您懲罰我吧！”

    謝青芙望著她，微微的張開了嘴：“我記得，你叫春雪，是前兩年才來謝府的，還來不及將謝府都走遍？”

    春雪忙不迭的點(diǎn)頭，卻見謝青芙嘴角的冷笑更深：“那就永遠(yuǎn)別走遍了，明早去管家那兒結(jié)了月錢，立刻便離開，一刻都不要多留?！?/br>
    說罷不等春雪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身便走，春雪下意識便抓住了她的披風(fēng)，謝青芙回頭一看，眉頭緊緊的皺了起來。隨后她抬起手將披風(fēng)從春雪手里狠狠地抽了出來，動作竟是與沈寂一模一樣。

    “別碰我?！?/br>
    春雪眼圈發(fā)紅，一吸鼻子，只覺得眼淚馬上就要掉下來，但等她想明白求饒可能還有用的時候，謝青芙已經(jīng)不知道走到哪兒去了。

    謝青芙從來沒想到，即使是在謝府，都會有人這樣去傷害沈寂。他的手在她看來不算什么，也就理所當(dāng)然的覺得別人也都會接受他的手，直到聽到“殘廢”那兩個字，她才忽然劇烈的心酸起來。

    她不知道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她不在的地方，有多少的人對他說過多少次這樣的話。

    她不敢想，她不愿意想，她害怕聽到任何他被傷害的事情。

    謝青芙回到枕眠居，直接便倒在了床上，半綠打了洗臉?biāo)畞?，也被她打發(fā)出去了。她將松軟的被子拉起來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臉，然后死死的咬住了被子。

    忍了不知道多久，終于哭了出來。

    從再見到他開始，她總是在哭。

    可是除了哭以外，她竟然不知道還能為他做些什么。他那樣的人，根本不肯接受她送上的任何好意，別的人總覺得他是高傲，但她卻明白，他只是自卑與倔強(qiáng)到了極點(diǎn)，像是一塊缺了一角的石頭，即便殘缺不堪，也沒有人能打破他的冰冷與頑固。

    她除了哭，除了心疼，想不到任何補(bǔ)償他的辦法。

    第二日一大早，半綠便送來了早飯。謝青芙的眼睛有些紅紅的，看得半綠一怔，隨后咬著嘴唇擰了熱帕子遞給她，謝青芙接過帕子敷在臉上，隨后有些猶豫的開口道：“半綠，你幫我去安排一件事情?！?/br>
    半綠彎下腰，認(rèn)真聽著謝青芙說出的話，聽完以后，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自己聽懂了。

    沈寂下午再去打水的時候，卻見水井四周竟是一個人也沒有。他知道謝家有兩口水井，一口便是后院這口，另一口則是在前院，后院的人要去前院打水要花上許久，所以大家平時都在這口水井打水，平時無論什么時候，水井旁邊總是圍著丫鬟與家仆，今日卻清清冷冷杳無人煙，但等他略微皺眉的提著一桶水回渡水院的時候，卻正遇見一個家仆，罵罵咧咧的拎著桶水從前院回來。

    見到他，那家仆“嘖”了一聲：“你還敢在這里打水啊，大小姐下了命令，后院這口井除了她的人以外，誰也不準(zhǔn)用?！?/br>
    沈寂略一蹙眉道：“大小姐下的命令？”

    家仆氣喘如牛，用力點(diǎn)點(diǎn)頭，拎著水桶便走遠(yuǎn)了。

    沈寂低眸看著手上那桶水，忽然就彎腰將水放下了。沒過多久，半綠不知道從哪里跑出來，一臉驚訝的看著他：“沈管家？你怎么在這里，打水嗎？”

    沈寂不語，半綠接著道：“怎么還不拎走??？要我?guī)兔?？?/br>
    沈寂側(cè)首望著她臉上那種撒謊以后強(qiáng)裝鎮(zhèn)定的表情，靜默片刻，道：“這口水井，我可以用？”

    半綠用力點(diǎn)點(diǎn)頭：“水井挖出來不就是給人用的嗎，你當(dāng)然可以用啦。”

    沈寂點(diǎn)頭，半綠以為他是要拎水回去，豈料卻是眼見著他走回井邊，用一只胳膊艱難的舉起水桶，將水又倒了回去。半綠低呼：“沈管家，你……”

    沈寂倒完水，用力的吸了口氣，然后無視半綠，拎著水桶就要想前院走去。半綠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卻被他平靜而冷漠的表情嚇到，頓住了動作。眼見著沈寂已經(jīng)繞過了拐角，才一拍自己的腦袋，匆匆的跑回枕眠居。

    沈寂沉默的走向前院那口井，此時井邊排著許多的家仆，他便排在家仆身后，等輪到他時，有些吃力的單手將水桶拋下井，微微咬著牙轉(zhuǎn)動那井轱轆。但他只有一只手，實(shí)在是力不從心，排在他后邊的家仆們開始發(fā)出低低的抱怨聲，更有甚者直接要上來幫他，但他卻向后一退躲開了那人的手，只道：“不必?！?/br>
    “你說不必，但我們很忙啊。你要是實(shí)在不要我們幫忙，就排到后面去，等我們打完了你再來打?！?/br>
    聽到家仆這樣說，沈寂也不反駁，收了水桶便退到了一邊。

    正值中午，無論是廚房用水還是凈手用水全都要從這里打，來打水的人絡(luò)繹不絕。所有人都排著隊，動作干脆利落，只有沈寂像是一個異類般耐心的站在一邊，一只手中拎著個滴著水的水桶，另一便是空蕩蕩的袖子，稍微有人從他身邊走過帶起一陣微風(fēng)，便吹得那袖子微微拂動起來。

    打水的家仆與丫鬟來了一批又一批，沈寂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直到有人喊最后一個打完水的家仆去吃午飯，那家仆提著水匆匆的離開了，他才重新回到井邊，十分平靜的將水桶放進(jìn)了水井里，再咬著牙艱難的將滿滿一桶水打了起來。

    他拎著水緩慢的走過前院，再走過花園，卻在回到渡水院，腳步都變得有些踉蹌的時候，在門口見到了謝青芙。她靜靜的站在那棵桂花樹下，腳邊落著許多米黃色的桂花。

    沈寂像是沒看到一樣，腳步重歸沉穩(wěn)。他與她擦肩而過，用肩膀抵開門。卻聽她忽然開口，像是有些生氣，又像是有些惱羞成怒：“為什么？明明后院就有水，你為什么要專門到前院去打水？”

    沈寂卻并沒有回答她的話，手上的重量讓他沒辦法張開嘴說話。如果在這時張開嘴，從他口中一定不是冷淡的話語，而是略微急促的呼吸。他走到院子里的水缸邊，抬起手將水倒進(jìn)去，歇了一歇，這才重新又提起水桶，但只走到門口，她忽然沖上來，握住他手上的水桶。

    “我?guī)湍??！?/br>
    “不用?！?/br>
    沈寂的聲音冷得像是要結(jié)冰，但謝青芙卻仍舊執(zhí)拗的握著他手上的水桶，想要搶過來，兩個人拉來拉去拉了好幾個來回，謝青芙低下了頭，又加上了另一只手一起用力。

    就是在這時，沈寂忽然就松開了手，謝青芙用的力來不及收回來，身體猝不及防向后一退，跌坐在地上，水桶“砰”的一聲摔在了地上，里面殘留著的冷水流出來，打濕了她撐在地上的袖子。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靜，許久后，沈寂冷淡的看著她狼狽的樣子，沉聲道：“我說了不用你幫忙。大小姐，你的同情心要是真的多得沒處用了，就去街上找窮人，每一個窮人，你都給他們送上一錠銀子，他們大約會很高興的。比你在我這個殘廢這里糾纏有用得多?！?/br>
    ☆、第10章 泛青·（二）

    謝青芙抬頭盯著沈寂的眼睛，只覺得委屈又難過。

    袖子上濕冷一片，但她卻像是什么感覺也沒有一樣。只是握緊了手指，連爬起來的力氣也沒有。

    “為什么……非要繞遠(yuǎn)路？明明在后院打水更方便?！?/br>
    “你又是為什么？”沈寂淡漠的看著她。漆黑點(diǎn)墨的眸子里冷得如堆冰雪，“院子里每天的皂角米分，用來壓衣裳的石頭，還有后院的水井。都是你做的吧?！?/br>
    他的語調(diào)毫無起伏，并不像是在質(zhì)問她，反而像是在陳述一件事情。

    謝青芙心中像是有波濤不斷起伏，她看著他站在她面前，身形單薄纖瘦，一管空蕩蕩的袖子隨風(fēng)輕拂，只覺得心中一慌，匆忙將視線從他的袖子上移開了，想解釋卻說不出話來。

    沈寂像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目光又冷了幾分。他彎下腰撿起那只木桶，也不管謝青芙還倒在地上，繞過她就往院門口走去。

    他冰涼的聲音里帶著微嘲：“因?yàn)榭蓱z，你能暗地里幫我做很多事情，但你卻不能幫我活著。我和平常人沒有什么差別，把你的同情和可憐收起來?！?/br>
    說罷邁步走出院門，謝青芙從地上爬起來追出去，只見他踏過一地的桂花，慢步穿過花園。她跟在他身后，卻見他依舊沒有走向后院，而是徑直的向前院走去了。

    其實(shí)她明白的，這個人到底有多倔強(qiáng)。所以才不敢明目張膽的幫他，只吩咐了半綠偷偷的給他送皂角米分，為了他的腳不泡在冰冷的水里，給他送了塊能壓衣裳的石頭。

    后院的水井……則是因?yàn)榕滤橐獗蝗丝匆姅啾?，所以才吩咐半綠下令。但他卻倔強(qiáng)到了根本不要她幫助的地步，她只是要靠近都會被他遠(yuǎn)遠(yuǎn)的推開。

    謝青芙站在花園口等了許久，沈寂才又提著水出現(xiàn)。他一步一步走得很緩慢，因?yàn)槿绷艘恢皇蛛y以保持身體的平衡，他提水本來就比尋常人要費(fèi)力氣，此刻更是顯得十分疲憊。

    他提著水與她擦肩而過后，她默默地又跟了上去。她跟在他身后，看著他將那桶水倒進(jìn)水缸里，然后放下水桶來。

    “還不走？”

    謝青芙一怔，她并未想到，她還會跟他說話。

    沈寂道：“老爺讓你與我保持距離，你都忘了？”

    這句話若是從其他人嘴里說出來，謝青芙大約會覺得心驚，但從他嘴里不帶什么情緒輕飄飄的說出來，她只覺得那種難受的感覺又開始在心里劇烈翻涌起來了。

    她沉默了片刻，才吶吶道：“你是從丫鬟那里聽說的嗎？她們說的話，你都不要相信，也不要放在心上……”

    “是假的？”

    沈寂卻不給他任何解釋的機(jī)會，謝青芙聽他問的云淡風(fēng)輕，黑眸也冷冷的看向她，只覺得心中一震，本想脫口而出的謊話也哽在了喉嚨口。

    “……是真的?！?/br>
    說完以后，她微微的低下了頭，只覺得心中升起劇烈的無力感。袖子還未干透，濕噠噠的黏在胳膊上，她用另一只手去摸了摸，抬起頭來，面前出現(xiàn)一只有著紅色勒痕的手，手上拿著一張干凈的手帕。

    沈寂用十分平淡的語氣說道：“把手擦干，然后不要再來了。”

    謝青芙的目光卻未落在手帕上，而是怔怔的看著那只手。賠禮宴那夜她見過他的手，只是那時光芒微弱，她只能看清他的手被冷水凍得發(fā)紅，上面還有著裂口。此刻，在百日天光下，傷好后的傷疤，微微發(fā)紅的指節(jié)，還有方才提水勒出的紅痕，全都無所遁形的出現(xiàn)在她面前，讓她不由得便心中一酸。

    “怎么，嫌棄？”

    聽他平淡問出這句話，她連忙伸出手去，指尖碰到他的手指，冰涼得讓她一顫，剛拿到手的手帕也落在了地上，她有些失態(tài)的想去撿那手帕，但他卻比她先將那手帕撿起來，放回懷中。

    “嫌棄也無可厚非，我是怎么清洗手帕的，你是知道的?！闭f罷頓了頓，繼而云淡風(fēng)輕道：“以后若無事，真的不要再來找我。我不想見到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