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他動作一頓,手中收拾好的青菜往下滴著冰涼的水,有幾滴滴落在地上,發(fā)出“滴答滴答”的聲響。 不等他說話,她猛地縮回了手。手指帶起柴火上的火星濺在手上,疼得她猛地吸了口氣,但她卻也沒有叫出聲來,只是微微咬了咬牙,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道:“我回去躺一會兒?!彼麤]有說話,廚房中一片死寂,感覺到他的沉默,她心中猛地一沉,卻仍舊沒有同他再多說一句話,轉(zhuǎn)了身快步走出了廚房,回到房中將自己死死的埋在被子里。 不知道躺了多久,仍舊是那熟悉的的腳步聲,刻意的放輕了,從房門口一直走進(jìn)房間里來。 謝青芙用力閉上雙眼,假裝已經(jīng)睡著。她能感覺到他就站在她的床前,他的身上永遠(yuǎn)帶著一種微微泛寒的清冷味道,她迷戀無比的味道。他頓了頓,放下了什么東西,然后彎下腰來,微涼的鴉發(fā)拂過她指尖。他握住她的手指,找到她方才被火星燙傷的傷口,慢慢的將一種溫柔而潮濕的物體敷在了她的手指上。 他的動作太溫柔,太小心翼翼,以致于她覺得鼻中一酸,怕自己馬上就會哭出來。 她努力的忍住了鼻中酸意,心中對他的感情像是馬上便要決堤一般,蠢蠢欲動著。她害怕,害怕自己做出會讓將來恢復(fù)記憶的他感到厭惡和惡心的事情來。 “與我待在一起的時候,你為什么總是在哭?!?/br> 他的手指還帶著藥草的苦香,輕輕的撫過她還帶著淚痕的臉頰,動作溫柔至極,像是擔(dān)心著小心著,害怕驚醒了她。 謝青芙心中泠然,明知他已看出她是在裝睡,卻仍舊倔強(qiáng)的緊閉著雙眼,不肯張開。她想約莫是因?yàn)樗稚系乃幉菸短嗔?,熏得她眼睛一陣陣的發(fā)酸,不知不覺便流眼淚下來了。 他的嗓音清冷而帶著倦意,只是憑著本能將手在她的臉上游弋著,像是撫摸著一件珍貴的東西:“你不必哭。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訴我,我總能想出辦法替你去擋?!蓖A送#种笍乃樕弦崎_,扣住她的手指,平靜而緩慢的低道,“……你知道我是個沒有什么用的殘廢,但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過你,會好好的保護(hù)你。我答應(yīng)過的事情從來不愿食言,與你有關(guān),便更加會說到做到?!?/br> 謝青芙覺得鼻中更加酸楚,眼淚快要無法控制傾瀉而出。沈寂在這時松開了她的手,雙唇上傳來粗糙的觸感,依舊十分溫柔。 那是他的手指。 他用指腹碰了碰她的嘴唇,遲疑的輕輕撫了片刻,而后卻又慢慢的移開了。 沈寂走出了房間,謝青芙張開雙眼。她慢慢的抬起手摸到了自己的發(fā)間,碰到什么溫涼的東西,輕輕的拔下來,卻見那是一支雕刻得極其仔細(xì)的木簪,還能嗅到新木的清香。簪頭上雕刻著一小朵開得恣意的芙蓉花,花形栩栩如生,脈絡(luò)清晰可見。 那花像是一直開進(jìn)了謝青芙的雙眼中,她不顧手指上還有沈寂替她敷好的草藥,將簪子緊緊地壓在胸前,然后嘴角彎彎,一面笑一面落下淚來。 ☆、第41章 枯黃·(四) 第四十三章 山間杜鵑叫得令人厭煩,花間露珠受了驚嚇般簌簌落下。 謝青芙手中拿著一只山參,一步一步緩緩步出房間的時候,發(fā)間還戴著那支木簪。沈寂背對著她站在院門口,手里拿著一只水瓢,替那些長得極好的植物澆著水。 謝青芙離沈寂還有十來步,沈寂卻像是感覺到了什么一般,手上動作一頓,慢慢的便轉(zhuǎn)過了身來。 一滴雨珠“滴答”一聲,落在了地上。昨夜便醞釀著的一場雨,終于灑落在山間,打得那些本來便搖搖欲墜的枯葉紛紛脫離枝頭,飄落山間,發(fā)出一種像是嘆息般的響聲。雨水落在了謝青芙的睫毛上,她眨了眨眼睛,對沈寂微微勾了勾嘴唇,聲音有些顫抖,慢慢的舉起手中用袖子護(hù)住的山參。 “大娘說……讓我們今日便下山去,將這支山參賣掉?!?/br> 沈寂快步走上前來,拉著她的手回到屋檐下,他仰頭望了一眼漫天的雨,道:“一定要今日?” 謝青芙捏緊手中的山參,對他的眷戀與愛慕在心中劇烈翻涌,像是要將她的心狠狠地撕裂。 “大約……” 沈寂替她擦著被雨水沾濕的頭發(fā),目光卻靜靜的落在她的臉上,等著她的下一句話。謝青芙不敢看他的眼睛與蹙起的雙眉,微微抬起頭來,意料之中的望見了靜立在門后面的花大娘。 那張已經(jīng)開始衰老的臉一半露在白晝下,另一半?yún)s隱藏在陰暗的門后邊。與沈寂一樣將情緒全部收斂其中的眸仍舊是帶著那種微微的憐憫,像是望著一個可憐人一般,冷漠而復(fù)雜的望著她。 她心中一陣哀戚,忽然便道:“大約……一定要在今日。是大娘她……親口吩咐我的?!?/br> 話音剛落,門后便傳出花大娘的聲音,像往常一般平靜。 “這幾日陰雨連綿,我的腿又開始疼了。你們下山替我揀幾服藥,順帶著將這支山參賣與掌柜的。我的腿疼得厲害,自然是越早越好,若是今日就能下山去……自是最好。” 沈寂替謝青芙擦著頭發(fā)的動作猛然頓住,屋檐外的風(fēng)吹得他那管袖子拂動起來。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壓抑著什么,許久之后才從雙唇間輕輕的吐出一個字。 “……是?!?/br> 風(fēng)雨越來越大,院門口的花葉在風(fēng)雨中飄搖。走出那間草廬之前,謝青芙終于忍不住停下腳步回望過去,卻見院中花草離離,小白貓將自己團(tuán)成了個暖呼呼的白毛球,安靜的縮在墻角下睡懶覺,模樣十分招人心疼。秋天不知從何處飛來的鳥銜來了野草的種子,又任它落在屋頂上,現(xiàn)在春天到了,它終于長出了纖細(xì)幼嫩的草莖,將草廬屋頂染成一片綠色。 雨簾中,院中的一切變得越來越模糊。謝青芙輕輕地吸了吸鼻子,終于轉(zhuǎn)身離去。 山路難走,她與沈寂不能共用雨傘,便一人撐著一把油紙傘,山參用布包了,放在他的胸前。他只有一只手,天晴的時候尚可用來握住她的手,現(xiàn)在卻只能穩(wěn)穩(wěn)握住手上的雨傘,兩人之間隔著兩三步的距離。 腳踩在山間的泥土上,軟綿綿的分外容易滑倒。好幾次差點(diǎn)踩滑后,謝青芙終于伸出手去拽住了沈寂那只空蕩蕩的袖子,他腳步一停,待她跟上了他的腳步,才又慢慢地走起來。 “小心一些……”沈寂打破沉默,一句話中間停頓許久,才低啞道,“抓緊我的袖子,我們不會摔倒?!?/br> 謝青芙聽話的一手撐傘,一手拽著他的袖子,抬起頭來眼前便是沈寂背影。并不高大,卻仿佛能替她將風(fēng)雨全都遮去。這是她的沈寂。 她聲音中有些發(fā)顫,像是被風(fēng)吹得冷了:“沈寂,你昨夜替我戴上的簪子,我看到了?!?/br> 又是片刻的寂靜,仿佛是無法從她話語里感受到喜悅,誤以為她不喜歡,沈寂道:“你若不喜歡……我可以……替你重新買一支?!?/br> 她十分想對他說,她是喜歡的。只要是她送的東西她不由分說不容辯解都會十分喜歡,但她張了張嘴巴,說出口的卻是:“也好。下山后,你便替我再挑一支值錢一些的罷。” 言下之意,她果真不喜歡他送的廉價(jià)木簪。 沈寂腳步一停,彼此再也無言。 謝青芙知道自己說出了怎樣讓人作嘔的話,她慢慢地便要松開手中緊握著的衣袖,卻聽沈寂低冷斥道:“不要松手,你不要命了?” 謝青芙自然是要命的,她手指一顫,仍舊抓緊了沈寂的衣袖。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踩在山路上,待到進(jìn)了環(huán)江城找到那間藥鋪,她與他的衣袖皆已濕透。謝青芙輕輕的呼出一口氣,終于松開了沈寂的衣袖。沈寂腳步一停,卻仍舊沒有回過頭來望她,只是看著她將油紙傘放在了藥鋪門口,然后望向他。 沈寂道:“你進(jìn)去罷。” 謝青芙心中有一塊極敏感的東西被觸碰了一下,她匆忙道:“你……” 沈寂低眸,將山參從自己胸前拿出,冷聲打斷她道:“去罷,我在這里等著你?!?/br> 只是看他的表情,謝青芙便明白,藥鋪掌柜不肯收他帶去的山參的原因,他原來是知道的。因?yàn)橹?,所以才?dāng)做沒有這回事一般,既自卑又絕望,將這種心情掩埋在心中。 沈寂又遞給她一張疊得齊整的紙,道:“大娘的藥,按這方子抓?!?/br> 謝青芙像是木偶般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微微頷首,接過那山參,終于走進(jìn)了藥鋪中。 掌柜的仍舊倚在柜臺前,只是看她的眼神分明已經(jīng)是不記得她了。想來也是,這藥鋪生意極好,一天中不知道要接待多少的病人,若是記得她,反而是不正常的事情。 世界上哪有話本里寫的那般氣質(zhì)脫俗到只是望一眼,便能令人一直念念不忘記在心上的人? 謝青芙走出藥鋪,卻見沈寂平靜的站在藥鋪門前。即便是下雨天,來就醫(yī)的病人也沒有絲毫減少。他們生病了,但五臟六腑內(nèi)的疾病從外在看不出來。他們的四肢仍是健全的,所以他們便有資格用那種看怪物的眼神望向沈寂,嘴角不自覺的便有些下撇,帶出一抹教人難堪的嘲弄。 沈寂神色冷漠的站在原處,像是什么也沒有看到。直到謝青芙走到他的眼前,將賣山參所得的錢與抓好的藥全都交到他的手中。 她依舊沒有去看他的眼睛。只是同他站在一起,然后側(cè)了側(cè)身子,替他擋去了一些或好奇或同情的視線。在那些視線之下,她覺得自己心中的難受加劇了千百倍,沉重到讓她幾欲發(fā)狂的地步。 不待她開口說話,沈寂便慢慢地?fù)炱鹆说厣系膫?,低眸道:“隨我來?!?/br> 謝青芙微怔,望了一眼不遠(yuǎn)處的儒來客棧??蜅G巴V惠v馬車,明明已然擋住了客棧的生意,卻并沒有人去阻止。心中猛然一震,在原地僵立了片刻,她終于還是跟上了沈寂的腳步。 走了沒多遠(yuǎn),沈寂便帶著她停在一家首飾店門口,招牌上酒蝶軒三個字在雨中散發(fā)出微微濕潤的光芒。沈寂仍舊沒有回首,卻對她道:“謝青芙,你喜歡什么樣的首飾?” 謝青芙張了張嘴,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沈寂像是在同她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般冷和輕的兀自說道:“你頭上的那支簪子是我刻的,但我刻得不好,所以你不喜歡也在情理之中。這沒關(guān)系。替大娘抓完藥后還剩下一些錢,你喜歡什么樣的首飾,可以自己親手挑選。” “……你親自刻的?” 嗓子里仿佛堵住了什么東西,謝青芙只說出五個字來便再也說不下去。沈寂仍舊背對著她,周圍有撐著紙傘的百姓踏雨而過,傘檐淌落微冷的雨滴。 謝青芙咬著嘴唇,用力搖了搖頭:“你用心刻出的東西,我卻棄如敝履。你明知道無論你給我什么樣的簪子,我總是會挑刺的?!鳖D了頓,垂下眼睫無力道,“我……就是這樣的人?!?/br> 沈寂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側(cè)身望著她。雨水順著紙傘的邊沿流淌而下,帶起微微寒意,沈寂的聲音像那雨水一般,泠泠響起,卻又沙啞不堪:“并不是你的錯,只是我刻得不夠好。在這首飾店里,總能找到你喜歡的,比我刻得要好得多的簪子。” 他根本不肯聽她的話,仍舊一味的替她開脫著。 謝青芙心中像是被針狠狠刺了,低著頭,將眼淚慢慢的又憋了回去。她隨著沈寂一起走進(jìn)那家首飾店,掌柜的是個穿得花里胡哨的女人,望見沈寂身上的一身青衫與謝青芙微微發(fā)紅的雙眼,她將眉毛微微的蹙了起來。 常年浸yin在生意場中,看過的客人實(shí)在太多。只看一個人的打扮,她便能立刻判斷出這人是否能買得起那些值錢的首飾。 進(jìn)店的這兩個人,她連上前招呼都懶得動作。 謝青芙停在離門口不遠(yuǎn)的地方,她看著沈寂走到柜臺前,像是要對掌柜的說些什么。只是下一刻,背后便忽然的伸出一只手來,抓住她的手向外拉去。謝青芙剛要低呼,便被那人捂住了嘴巴。 車夫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大小姐,是我。老楊?!?/br> 謝青芙猛地停止了掙扎,視線仍舊望著柜臺前身形單薄的沈寂,身體卻已經(jīng)被拉著向外走去。掌柜的懶懶抬眼望見了她被人帶走,只是短暫的一瞥,卻又低下了眸子,像是什么也不知道般,繼續(xù)同沈寂心不在焉的說話。 謝青芙被老楊拉進(jìn)了儒來客棧前的那輛馬車?yán)?。老楊咬牙道:“二小姐,老楊已在這里等上了兩天。若非不知道你在山上何處,我早已找上了門去。幸得尋到一個熟悉此間的人,這才……” 謝青芙怔怔的望著老楊。他將話掐在喉嚨里,極快的躍上馬車,將鞭子狠狠一揮,抽在馬背上發(fā)出一聲脆響。謝青芙渾身一震,頓時像是回過了神來,很快的趴在馬車窗口,掀開了簾子。 馬車已在“噠噠”前進(jìn),天地間一片雨簾。 在那雨簾之中,有個人沒有打傘。他蹙著眉頭跑出首飾店,失魂落魄的在人來人往的街上急切的尋找著些什么,雨水澆濕了他的衣衫,一只空蕩蕩的袖子貼在身體一側(cè),看起來滑稽可笑,十分不協(xié)調(diào)。即便來往行人都掩著面對他惡語相向,他卻仍舊像是沒聽到一般不斷地轉(zhuǎn)身,視線漫無目的的逡巡著,只是滿大街的人中,卻再也見不到他想要找的人。 “謝青芙!”他啞著嗓子,無措的大喊了一聲,喊聲被雨聲掩去大半,顯得十分無力。 謝青芙鼻子一酸,終于含著淚意大聲道:“老楊,停下!” 老楊道:“大小姐,你該回去了?!?/br> 謝青芙哭喊道:“你停下,他的斷臂不能受寒。他這樣在雨中找我,待到晚上,舊傷處一定會很疼……他會很疼的!” 老楊卻仍舊揮鞭,面不改色道:“大小姐,謝府發(fā)生了大事。你同那人即便有理不清的恩怨,也等解決了那事情再說。” 謝青芙聽不進(jìn)老楊的話,手指死死地扣住車窗,含淚向后望去。那人卻消失在雨中,漸漸地越來越模糊,直到再也看不見。眼前終于只剩下一片茫茫的雨簾。 一張皺巴巴的字條從袖間滑出,無聲的落在地上。 “謝府生變,去儒來客棧尋老楊。速歸?!?/br> ☆、第42章 枯黃·(五) 第四十四章 去鶴渚山的時候花了整整六日,回程卻只用了三天。 就像一個夢,沉睡其中的時間再久,醒來也不過是剎那間的事情罷了。 老楊不眠不休像是瘋了一般的趕著馬車,一路上一句話都沒有對謝青芙說?;氐骄瓣柍堑哪且蝗眨桃矝]有停歇的將馬車停在謝府后院,然后急匆匆的掀開車簾對謝青芙道:“大小姐,您可快些回去。二小姐需要您。我想她一個人快要撐不下去了?!?/br> 謝青芙下了馬車,整個人仍舊是魔怔了般怔怔的。抬眸望見后門上懸掛著的大片白布,心中哐當(dāng)一聲只剩下空蕩蕩的一片。像是被什么狠狠地當(dāng)頭砸了,又像是心臟被誰狠狠地捏住了。 “老楊,這是……”她轉(zhuǎn)過身去看老楊,卻見老楊對她蹙眉,許久才抬起手指,指了指門上懸掛的白布,像是不忍說出口。 于是謝青芙便抬頭去看那白布,盯了許久,滯澀的雙眼都覺得有些發(fā)酸了,卻仍舊沒想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是誰死了,為什么后門會掛著那么多的白布? 為什么附近會這么安靜,安靜得連自己正在變得急促的呼吸聲都能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