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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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她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 恐怕,已經(jīng)有什么東西,附在莫夫人身上了。若這東西不是魂體,那究竟會是什么? 忽然,阿丁哭道:“手……手,阿童的左手!” 藍(lán)思追將火符移到阿童的尸體上方。果然,他的左手果然也消失了。 左手! 電光火石間,魏無羨眼前一片雪亮,作祟之物、消失的左臂、反常的一切,連成一線。他忽然嘿嘿哈哈笑了出來。藍(lán)景儀氣道:“這傻瓜,這時候還笑得出來!”可再一想,既然本來就是個傻瓜,又跟他計較什么? 魏無羨卻抓著他袖子,搖頭道:“不是,不是!” 藍(lán)景儀煩躁地要抽回袖子:“不是什么?你不要鬧了!誰都沒空理你。” 魏無羨指著地上莫父和阿童的尸體,不依不饒:“這不是他們!” 藍(lán)思追制止要發(fā)怒的藍(lán)景儀,問道:“你說‘這不是他們’,是什么意思?” 魏無羨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道:“這個,不是莫子淵的爹;那個,也不是阿童?!?/br> 這句話在幽幽的燭火中聽來,竟令人毛骨悚然。 藍(lán)思追道:“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魏無羨甩著自己的左手,自豪道:“手啊,手?。“⑼湍訙Y他爹,又不是左撇子。他們打我從來都是用右手,這我還是知道的?!?/br> 藍(lán)景儀啐道:“你自豪個什么勁兒!看把你得意的!”而藍(lán)思追卻驚出微微冷汗。 阿童掐死自己,用的是左手。而莫夫人的丈夫推倒妻子時,用的也是左手。 但是,白天莫玄羽大鬧東堂的時候,這兩個人忙不迭地抓人趕人,慣用的都是右手。總不至于這兩個人在臨死之前都突然變成了左撇子! 雖不知究竟是什么緣由,但若想探明究竟作祟的是什么東西,必然要從“左手”下手。藍(lán)思追想通這一節(jié),略感驚疑,看了魏無羨一眼,忍不住想:“他忽然說這話,實在是有點像故意的。” 魏無羨只管觍著個臉笑,心想這提示還是給的太刻意了。 藍(lán)思追思索:“無論如何,這位莫公子既然肯提醒我,多半不是懷著歹意?!北銓⒛抗鈴乃砩弦崎_,掃過了剛哭暈過去的阿丁,落到了莫夫人身上。 視線從她那張臉往下走,一直走到她的雙手。手臂平平下垂,大半掩在袖子里,只有小半手指露了出來。 她右手的手指雪白,纖細(xì),正是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不事勞務(wù)的婦人的手。 然而,她左手的手指卻比右手長了些許,也粗了些許。指節(jié)勾起,充滿力度。 這哪里是應(yīng)該長在女人身上的手——分明是一個男人的手! 藍(lán)思追喝道:“按住她!” 幾名少年已扭住了莫夫人,藍(lán)思追道一聲“得罪”,一張符篆翻手便要拍下,莫夫人的左手卻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扭轉(zhuǎn)過去,抓向他的喉嚨。 活人的手臂要扭成這樣,除非骨頭被折斷了。而她出手極快,眼看就要抓住他的脖子。這時,藍(lán)景儀“啊喲”一聲大叫,撲到了藍(lán)思追身前,幫他擋下了這一抓。 只見火光一閃,那只手臂剛抓住藍(lán)景儀的肩頭,臂上便冒起叢叢綠焰,立即放開五指。藍(lán)思追逃過一劫,剛要感謝藍(lán)景儀舍身相救,卻見后者的半件校服已被燒成了灰燼,狼狽至極,邊脫剩下的另外半件邊回頭氣急敗壞地罵:“你踢我干什么,死瘋子,你想害死我?!” 魏無羨抱頭鼠竄:“不是我踢的!” 就是他踢的。藍(lán)家校服的外衣內(nèi)側(cè)用同色細(xì)線繡滿了密密麻麻的咒術(shù)真言,有護身保命之奇效。不過遇上這樣厲害的,用過一次便只能作廢。情急之下,只能踢藍(lán)景儀一腳,讓他用身軀幫藍(lán)思追護一下脖子了。藍(lán)景儀還要再罵,莫夫人卻栽倒在地,臉上血rou都被吸得只剩一層皮貼著一個骷髏頭。那條不屬于她的男人的手臂從她左肩脫落,五指竟然還屈伸自如,仿佛在活動筋骨,其上血脈和青筋的跳動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這個東西,就是被召陰旗召過來的邪物。 手臂是長在人身上的,它從某個人的身上被切割下來,就說明這個人是被分尸而死的。分尸肢解,正是標(biāo)準(zhǔn)的慘死,就比魏無羨的死法稍微體面一點。 被肢解的軀體會沾染一部分死者的怨念,渴望回去,渴望死得全尸,于是,它便會想方設(shè)法去找到身體的其它部分。找到了,也許會從此心滿意足安息,也許會作祟的更厲害。而如果找不到,這部分肢體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如何退而求其次? 找活人的軀體湊合湊合。 就像這只左手一樣:吃掉活人的左手,并取而代之,吸干這名活人的精氣血rou后,拋棄身體,繼續(xù)尋找下一個寄生容器,直到找到它尸體的其他部分為止。 它被召出來后,找上的第一個容器是莫子淵。第二個容器則是莫子淵的父親。 這條手臂一旦上身,被寄生的人即刻斃命,但在周身血rou被吸食殆盡之前,卻仍能在它的控制下行走如常,仿佛依舊活著。莫夫人讓她丈夫滾出去的時候,他一反常態(tài)地還手推她。魏無羨原本以為,那是他正為兒子之死痛心,也是厭倦了妻子的蠻橫??涩F(xiàn)在想想,那根本不是一個剛剛失去兒子的父親應(yīng)有的模樣。那不是心灰的木然,而是死寂,死者的沉寂。 第三個容器是阿童。第四個容器就是莫夫人。趁方才燈滅的那一陣混亂,鬼手便轉(zhuǎn)移到了她的身上。而莫夫人斃命之時,魏無羨手腕上的最后一道傷痕,也就消失了。 藍(lán)家這幾名少年見符篆不管用,衣服卻管用,齊齊解了外衣甩出,罩住這只左手,層層疊疊仿佛一道厚重的白繭把它裹住。片刻之后,這團白衣“呼”的燃燒起來。綠色的火焰邪異沖天,恐怕過不了多久,校服燒光,那只手便會破燼而出。魏無羨趁沒人注意,直奔西院。 被藍(lán)家人擒住的走尸正沉默地立在院子里,有十具之多。魏無羨一腳踢中地上畫著的一處咒文,破壞了整個封住它們的陣法,擊掌兩下。走尸們一個激靈,眼白驟然翻起,仿佛被一聲炸雷驚醒。 魏無羨道:“起來。干活了!” 他驅(qū)使傀儡尸一向不需要什么復(fù)雜的咒文和召語,只需最普通直白的命令即可。站在前面的走尸顫抖掙扎著挪了幾步,然而,一靠近魏無羨,就像被嚇得腿軟,竟如活人一般,趴到了地上。 魏無羨哭笑不得,又拍了兩下手,這次輕了許多??蛇@群走尸大概是生在莫家莊、死在莫家莊,太沒見過世面,本能地要聽從召者的指令,卻又莫名對發(fā)出指令之人恐懼不已,伏在地上嗚嗚地不敢起來。 越是兇殘的邪煞,魏無羨越是能驅(qū)使的得心應(yīng)手。這些走尸沒受過他調(diào)教,承受不起他的直接cao控,他手頭也沒材料,無法立刻做出緩和的道具來,連胡亂湊合也不行。眼看著東院沖天的綠焰漸漸黯淡下去,突然,魏無羨心間一亮。 要怨念極重、兇殘惡毒的死者,何必要出來找?! 東堂里就有,而且不止一具! 他閃回東院。藍(lán)思追他們已拔出背上長劍,插在泥土之中結(jié)成劍欄,那只鬼手正在劍欄中亂撞。他們壓著劍柄不讓它破出已是竭盡全力,根本無暇注意有誰在進進出出。魏無羨邁入東堂,一左一右,提起莫夫人和莫子淵兩人的尸身,低聲喝道:“還不醒!” 一聲喚出,即刻回魂! 剎那過后,莫夫人和莫子淵眼白翻起,從口中發(fā)出厲鬼回魂后特有的尖銳厲嘯。在一高一低的尖嘯聲中,另一具尸體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爬了起來,低得不能再低地跟著叫了弱弱的一聲,正是莫夫人的丈夫。 叫聲夠大,怨氣夠足。魏無羨甚為滿意,微笑:“認(rèn)得外面那只手嗎?” 他命令道:“撕了它?!?/br> 莫家三口猶如三道黑風(fēng),瞬間刮了出去。 那只左臂撞斷了一柄長劍,正破欄而出。而它剛出來,三具沒有左臂的兇尸便齊齊撲向了它。 除了不敢違抗魏無羨的命令,莫家三口對殺死自己的東西也帶著一股激烈的怨恨,將怒氣都撒在那只鬼手身上。主殺毫無疑問是莫夫人,女尸尸變后往往格外兇殘,她披頭散發(fā),眼白中布滿血絲,五根指甲暴長數(shù)倍,口角白沫嗤嗤,尖叫聲幾乎掀翻屋頂,極為瘋狂。莫子淵緊隨母親,配合她一齊撕咬并用,他父親則跟在隨后,彌補另兩具兇尸的攻擊間隙。幾名少年都驚呆了。 他們從來只在典籍上和傳聞中聽說過這種兇尸相斗的情形,第一次親眼目睹這樣血rou橫飛的場面,竟看得瞠目結(jié)舌,根本無法移開目光,只覺得真好看、真精彩! 三尸一手斗得正惡,忽然,莫子淵尖嘯著閃身避開。他腹部被那只手掏了一把,漏出幾截腸子。莫夫人見狀咆哮不止,把兒子護到身后,抓勢更猛,指甲破空竟有鋼刀鐵劍的威勢。魏無羨卻看出,她隱隱已有招架不住之態(tài)。 三具剛剛橫死的兇尸聯(lián)手,竟然也無法壓制這一只手臂! 魏無羨凝神觀戰(zhàn),舌尖微卷,唇中壓住一聲尖哨,欲發(fā)不發(fā)。他這一哨吹出去,能激起所驅(qū)兇尸更大的戾氣,也許能扭轉(zhuǎn)戰(zhàn)局,但那就難保沒人能發(fā)覺是他在搗鬼了。一眨眼的工夫,那只手動如閃電,又狠又準(zhǔn)捏斷了莫夫人的頸骨! 眼看莫家三口節(jié)節(jié)敗退,魏無羨剛要把壓在舌底的這一聲長哨吹出去,這時,從天外傳來錚錚兩聲弦響。 這兩聲似是由人信手彈撥,甚是空靈澄澈,帶著一股泠泠的松風(fēng)寒意。院中殺得正兇的一團妖魔鬼怪聞聲,都僵了一僵。 藍(lán)家這幾名苦苦支撐的少年剎那間容光煥發(fā),宛如重生。藍(lán)思追抬手一抹臉上血污,霍然抬頭,欣喜道:“含光君!” 一聽到這兩聲天外琴響,魏無羨轉(zhuǎn)身便走。 好巧不巧,來的是藍(lán)家人;要死不死,來的還是藍(lán)忘機! 又是一聲弦響,這次音調(diào)略高,穿云破空,帶了兩分肅殺。三具兇尸連連退縮,同時以右手捂耳。 然而,破障之音又豈是如此可擋的,未退幾步,便從它們頭顱中傳出輕微的爆裂聲。 而那條左臂剛經(jīng)歷一場惡斗,再聞弦音,驀然垂地。雖然手指仍在屈伸,但手臂已靜默不起。 短暫的寂靜過后,這群少年忍不住高聲歡呼起來。 這歡呼里,滿是劫后余生的狂喜,驚心動魄的一夜熬過去,終于等到了家族的支援,哪怕是之后被以“失儀喧嘩有辱門風(fēng)”的理由狠狠責(zé)罰,他們也顧不上了。歡呼中,藍(lán)思追驀然注意到有個人不見了。 他拽藍(lán)景儀道:“人呢?” 藍(lán)景儀只顧高興:“誰?哪個?” 藍(lán)思追道:“那位莫公子?!?/br> 藍(lán)景儀道:“你找那瘋子干什么?誰知道怕被我打,跑哪兒去了?!?/br> “……”藍(lán)思追知藍(lán)景儀粗心直腸,遇事從不細(xì)想,也不多作懷疑,心道,還是等含光君來了,再一并告知此人此事吧。 莫家莊尚在安眠,只是不知是真的安眠還是假的安眠。 即便是莫家東西院里斗尸斗得血沫橫飛,別人也不會夜半清晨爬起來看。看熱鬧也是要挑的。尖叫連天的熱鬧,不看為妙。 魏無羨把獻舍陣的殘痕毀尸滅跡,急著找個坐騎,路過一間院子,里有一口大磨盤,套著一只嘴皮亂嚼的花驢子,見他風(fēng)風(fēng)火火奔過來,像是有些詫異,竟像個活人一般斜眼看他。魏無羨和它對視一剎,立刻被它眼里的一點鄙視打動了。 他上前拽著繩子便往外拖,花驢子沖他大聲叫喚抱怨。魏無羨連哄帶拖,好說歹說把它騙上了路,踏著破曉的魚肚白,噠噠跑上了大路。 ☆、第6章 驕矜第三 魏無羨拉走的這頭花驢,極不好伺候。 明明只是一只驢子而已,卻只吃新鮮帶露水的嫩草,草尖黃了一點,不吃。路過一農(nóng)戶,魏無羨偷了點麥秸稈來喂它,嚼了幾口,它呸的吐了,比活人吐唾沫還吐得響亮。吃不好,便不肯走,發(fā)脾氣,尥蹶子,魏無羨好幾次險些被它踢中,且叫聲極其難聽。 無論是作為坐騎還是作為愛寵,全都一無是處! 魏無羨不由得懷念起自己的劍來。那把劍現(xiàn)在多半被哪位大家族的家主掛在墻上當(dāng)做戰(zhàn)利品向人展示吧。 拉死拽活地跑了幾日,路經(jīng)一大片村莊的田地。烈日灼灼,田埂邊有一棵大槐樹,槐樹底下綠蔭nongnong,還有一口老井,村民在井邊放了一只桶和一把瓢,供過路人解渴?;H子跑到這里,怎么也不肯走了,魏無羨跳下來,拍它尊臀道:“你還是個富貴命,比我還難伺候。” 驢子噴他。 百般無賴間,阡陌遠(yuǎn)處走來一行人。 這些人身背手編竹簍,布衫草鞋,從頭到腳一股鄉(xiāng)野村民的土氣。里面有個小姑娘,一張圓臉,相貌勉強算得上清秀,也許是烈日下走久了,也想過來乘涼喝水,但見樹底下系著一頭砸蹄亂叫的花驢子,還坐著個涂紅抹白披頭散發(fā)的瘋子,不敢過來。 魏無羨自詡是憐香惜玉之人,見狀挪了挪窩,挪出一片地,去折騰那頭驢子。那群人見他無害,這才放心走來。個個滿頭大汗臉頰通紅,扇風(fēng)的扇風(fēng),打水的打水,那名少女坐在井邊,似是知道他存心相讓,對魏無羨微微一笑。 其中一人手里持著羅盤,望望遠(yuǎn)處,低頭困惑道:“為什么都快到大梵山腳下了,這指針還是不動?” 這羅盤刻紋甚是詭異,并非普通羅盤。不是用來指東南西北的,而是用來指兇邪妖煞的“風(fēng)邪盤”。魏無羨心知,這是遇上一家落魄拮據(jù)的鄉(xiāng)下散戶了。除了陽春白雪的優(yōu)渥世家,也有不少這樣閉門自修的小戶。說不定是從鄉(xiāng)下趕來投奔哪個大家族的。反正不像是去赴清談會、花會的。 領(lǐng)頭的中年男子邊招呼人過去喝水邊道:“你那羅盤是不是壞了,回頭給你換個新的。還有不到十里就是大梵山了,咱們不能久歇。風(fēng)塵仆仆了一路,要是就在這里松懈,落在后頭讓人搶了先,那就不值當(dāng)了。” 看來這一行人不是去投奔,而是去夜獵。 仙門世家稱游歷四方、除魔降妖為“游獵”,又因為這些東西常在夜晚出沒,亦稱其為“夜獵”。修仙家族何其之多,然而揚名立萬的來來去去就那么一些。如果不是祖輩積累豐厚,普通的家族想列入上位躋身名門,在玄門之中博得聲望和尊重,必須拿得出實績。擒下兇殘的妖獸或是為禍一方的厲煞,家族方能身價倍增,說話才有分量。 這本是魏無羨的拿手絕活,可他這幾日在路上奔波,闖了幾個墳,沒有獵到一只分量足夠的,全都是些小鬼。他手頭正差一只幫他作威作福的鬼將,心下決意也去大飯山碰碰運氣。若是個好使的,便抓過來收著用。 那行人歇夠了腳,也準(zhǔn)備上路了。臨走之前,那名圓臉少女從背箱里拿出一只半青不紅的小蘋果,遞向他:“這個給你?!?/br> 魏無羨笑嘻嘻伸手去接,那只花驢卻昂頭齜牙去咬。魏無羨趕緊一撈。見這驢子對這只小蘋果垂涎不已,福至心靈,用一根長樹枝和一條漁線吊著這只蘋果,挑在花驢子頭前?;H子聞到前方蘋果清香,想吃,追著那只總也差一點點的蘋果,昂頭前沖,竟比魏無羨所見過的所有名馬駒都要快,一騎絕塵! 驢不停蹄,魏無羨很快在天黑之前便趕到了大梵山。直到山腳,他才知道此梵非彼飯。遠(yuǎn)遠(yuǎn)看去,山形神似一尊心寬體胖的矮佛像,故得此名。山下有一小鎮(zhèn),便叫佛腳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