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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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無羨覺得,夷陵老祖與含光君的關系,并沒有傳聞中那般水火不容、兩看相厭。當然,也絕對不能算好就是了。從他十五歲那年和江澄一起來姑蘇藍氏聽學的那三個月起,便是如此。 當年,除了云夢江氏,還有不少其他家族的公子們,全是慕名求學而來。姑蘇藍氏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藍啟仁,在世家之中公認有三大特點:迂腐、固執(zhí)、嚴師出高徒。雖然前兩點讓許多人對他敬而遠之甚至暗暗嫌惡,最后一個卻又讓他們削尖了腦袋地想把孩子送去他手下受教一番。不光藍家上一輩的能人十之八九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在他堂上教養(yǎng)過一兩年的世家子弟,即便是進去的時候再狗屎無用,出來的時候也能人模狗樣,至少儀表禮節(jié)遠非從前可比,多少父母接回自己的兒子時激動得老淚縱橫。 對此,魏無羨表態(tài):“我現(xiàn)在豈非已經足夠人模狗樣?” 江澄則道:“你一定會成為他教學生涯中恥辱的一筆?!?/br> 這些公子們都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世家之間常有往來,不說親密,至少也是個臉熟。人人皆知魏無羨雖然不是江姓,卻是云夢江氏家主江楓眠的故人之子、首席弟子,且被視如己出,再加上少年人往往不如長輩在意出身和血統(tǒng),很快打得火熱,沒幾句就哥哥弟弟地亂叫成一片。抱怨過云深不知處種種匪夷所思的陳規(guī),有人問:“你們江家的蓮花塢比這里好玩兒多了吧?” 魏無羨笑道:“好玩不好玩,看你怎么玩兒。規(guī)矩肯定沒這里多,也不用起這么大早?!?/br> 藍家卯時作,亥時息,不得延誤。又有人問:“你們什么時候起?每天都干些什么?” 江澄哼道:“他?巳時作,丑時息。起來了不練劍打坐,劃船游水摘蓮蓬打山雞?!?/br> 魏無羨道:“山雞打得再多,我還是第一。” 清河聶家的二公子聶懷桑高聲道:“我明年要去云夢求學!誰都別攔我!” 一盆冷水潑來:“沒有人會攔你。你大哥只是會打斷你的腿而已?!?/br> 魏無羨道:“其實姑蘇也挺好玩兒的?!?/br> 聶懷桑道:“魏兄!你我一見如故,聽我衷心奉勸一句,云深不知處不比蓮花塢,你此來姑蘇,記住有一個人不要去招惹。” 魏無羨:“誰?藍啟仁?” 聶懷桑:“不是那老頭。你須得小心的是他那個得意門生,叫做藍湛?!?/br> 魏無羨:“藍氏雙璧的那個藍湛?藍忘機?” 藍氏雙璧在小輩中出盡風頭,而藍湛過了十四歲就被各家長輩當做楷模供起來和自家子弟比來比去,不由得旁人不如雷貫耳。聶懷桑道:“還有哪個藍湛,就是那個。跟他叔父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又刻板又嚴厲,” 魏無羨“哦”了一聲,問:“是不是一個長得挺俊俏的小子?!?/br> 江澄嗤笑道:“姑蘇藍氏,有哪個長得丑的?他家可是連門生都拒收五官不整者,你倒是找一個相貌平庸的出來給我看?!?/br> 魏無羨強調:“特別俊俏?!彼攘吮阮^:“一身白,帶條抹額,板著臉,背著把劍,活像披麻戴孝?!?/br> “……”聶懷??隙ǖ溃骸熬褪撬 鳖D了頓,道:“不過他近日閉關,你昨天才來,什么時候見過的?” “昨天晚上。” “昨天晚……昨天晚上?!”江澄愕然:“云深不知處有宵禁的,你在哪里見的他?我怎么不知道?” 魏無羨指:“那里?!?/br> 他指的是一處高高的墻檐。 眾人無言以對,江澄咬牙道:“剛來你就給我闖禍!怎么回事?” 魏無羨笑嘻嘻地道:“也沒有怎么回事。咱們來時不是路過那家‘天子笑’的酒家,賣光了。我昨夜翻來覆去忍不了,就下山去城里帶了兩壇回來。這個在云夢可沒得喝?!?/br> 江澄:“那酒呢?” 魏無羨:“這不剛翻過墻檐,一只腳還沒跨進來,就被他逮住了?!?/br> 一名少年道:“魏兄你真是好彩。怕是那時他剛出關在巡夜,你被他抓個正著了。” 江澄道:“夜歸者不過卯時末不允入內,他怎會放你進來?” 魏無羨攤手道:“所以他沒讓我進來呀。硬是要我把邁進來的那條腿收出去。你說這怎么收,于是他就輕飄飄地一下略上去了,問我手里拿的是什么?!?/br> 江澄:“你怎么告訴他的?” 魏嬰:“‘天子笑!分你一壇,當做沒看見我行不行?’” 江澄嘆氣:“……云深不知處禁酒。罪加一等?!?/br> 魏無羨道:“他也是這么跟我說的。我就問:‘你不如告訴我,你們家究竟有什么不禁?’他像有點生氣,要我去看山前的規(guī)訓石。說實話,三千多條,還是用篆文寫的,誰會去看。你看了嗎?你看了嗎?反正我沒看。這有什么好生氣的?!?/br> “沒錯!”眾人大有同感,紛紛稱是,仿佛相見恨晚:“簡直匪夷所思,誰家家規(guī)有三千多條不帶重復的,什么‘不可境內殺生,不可私自斗毆,不可yin亂,不可夜游,不可喧嘩,不可疾行,這種也就算了。居然還有‘不可無端哂笑,不可坐姿不端,不可飯過三碗’……”魏無羨忙道:“什么,私自斗毆也禁?” “……禁的。你別告訴我你跟他打架了?!?/br> 魏無羨:“打了。還打翻了一壇天子笑?!?/br> 眾人一疊聲地拍腿大叫可惜,江澄道:“你不是帶了兩壇,還有一壇呢?” “喝了?!?/br> 江澄只覺得頭疼,預感不妙:“在哪兒喝的?” “當著他的面喝的。我說:‘好吧,云深不知處內禁酒,那我不進去,站在墻上喝,不算破禁吧’。就當著他的面一口喝干凈了。” “……然后?” “然后就打起來了?!?/br> “魏兄?!甭檻焉5溃骸澳阏鎳虖?。” “哥哥,讓小弟叫你一聲哥哥!你竟沒被藍湛打下來!” “你要死啦魏兄!藍湛沒吃過這樣的虧,多半是要盯上你了。你當心吧,雖然藍湛不跟我們一起聽學,可他在藍家是掌罰的!” 魏無羨毫不畏懼,揮手道:“怕什么!不是說藍湛從小就是神童、是驚世之才?這么早慧,他叔父教的那點東西肯定早就學全了,整天閉關修煉,哪有空盯著我。我……” 話音未落,眾人繞過一片漏窗墻,便看到蘭室里正襟危坐著一名白衣少年,束著長發(fā)和抹額,周身氣場如冰霜籠罩,冷颼颼地掃了他們一眼。 十幾張嘴登時都仿佛被施了禁言術,默默地進入蘭室,默默地各自挑了位置坐好,默契地空出了藍忘機周圍那一片書案。 江澄拍了拍魏無羨的肩頭,低聲道:“盯上你了。自求多福吧?!?/br> 魏無羨扭頭剛好能看見藍忘機的側臉,極其俊秀清雅,人更是坐得端正無比,平視前方。他有心開口搭話,藍啟仁卻在這時走進了蘭室。 藍啟仁既高且瘦,腰桿筆直。雖然滿臉黑山羊須,應當不怎么老。姑蘇藍氏出美男,應當也不怎么丑,但周身一股老氣橫秋、迂腐死板之氣,叫他一聲老頭毫不違和。他手持一只卷軸進來,打開后滾了一地,他竟然就拿著這只卷軸開始講藍家家規(guī)。 在座少年個個聽得臉色發(fā)青。魏無羨心中無聊,眼神亂飛,飛到一旁藍忘機的側臉上,見他神情是絕非作偽的專注和嚴肅,不禁大驚:“這么無聊的東西,他也能聽得這么認真!” 忽然,前方藍啟仁把卷軸一摔,冷笑道:“刻在石壁上,沒有人看。所以我才一條一條復述一次,看看還有誰借口不知道而犯禁。既然這樣也有人心不在焉。那好,我便講些別的?!?/br> 雖說這句話安在這間蘭室里所有人頭上都說得通,但魏無羨有種直覺,這是在對他警告。果然,藍啟仁道:“魏嬰。” 魏無羨道:“在。” “我問你,妖魔鬼怪,是不是同一種東西?” 魏無羨笑道:“不是?!?/br> “為何不是?如何區(qū)分?” “妖者非人之活物所化;魔者生人所化;鬼者死者所化;怪者非人之死物所化。” “清河聶氏先祖所cao何業(yè)?” “屠夫?!?/br> “蘭陵金氏家徽為白牡丹,是哪一品白牡丹?” “金星雪浪?!?/br> “修真界興家族而衰門派第一人為何者?” “岐山溫氏先祖,溫卯?!?/br> 他這廂對答如流,在座其他子弟卻聽得心頭跌宕起伏,心有僥幸的同時祈禱他千萬別犯難,務必一直答下去,千萬不要讓藍啟仁有機會抽點其他人。藍啟仁卻道:“身為云夢江氏子弟,這些早都該耳熟能詳?shù)贡橙缌?,答對了也沒什么好得意的。我再問你,今有一劊子手,父母妻兒俱全,生前斬首者逾百人。橫死市井,曝尸七日,怨氣郁結,作祟行兇。何如?” 這次魏無羨卻沒有立刻答出,旁人只當他犯了難,開始坐立不安,藍啟仁卻呵斥道:“看他干什么,你們也給我想!” 眾人連忙也跟著犯難。橫死市井,曝尸七日,妥妥的大厲鬼、大兇尸,難辦得很,只盼他千萬不要抽點自己回答才好。藍啟仁見魏無羨半晌不答,只是若有所思,道:“忘機,你告訴他,何如?!?/br> ☆、第14章 雅sao第四4 藍忘機并不去看魏無羨,頷首示禮,淡聲道:“方法有三:度化第一,鎮(zhèn)壓第二,滅絕第三。先以父母妻兒感之念之,了其生前所愿,化去執(zhí)念;不靈,則鎮(zhèn)壓;罪大惡極,怨氣不散,則斬草除根,不容其存。玄門行事,當謹遵此序,不得有誤?!?/br> 眾人長吁一口氣,心內謝天謝地,還好這老頭點了藍忘機,不然輪到他們,難免漏一兩個或者順序有誤。藍啟仁滿意點頭,道:“一字不差?!鳖D了頓,他又無不譏諷地道:“若是因為在自家降過幾只不入流的山精鬼怪、有些虛名就自滿驕傲、頑劣跳脫,遲早會自取其辱?!?/br> 魏無羨挑了挑眉,看了一眼藍忘機的側臉,心道:“原來這老頭早就聽過我的名字了,叫他的好學生一起來聽學,是要我好看來著?!?/br> 他道:“我有疑?!?/br> 藍啟仁道:“講?!?/br> 魏無羨道:“雖說是以‘度化’為第一,但‘度化’往往是不可能的。‘了其生前所愿,化去執(zhí)念’,說來容易,若這執(zhí)念是得一件新衣裳倒也好說,但若是要殺人滿門報仇雪恨,該怎么辦?” 藍忘機道:“故以度化為主,鎮(zhèn)壓為輔,必要則滅絕?!?/br> 魏無羨微微一笑:道“暴殄天物。”頓了頓,方道:“我方才并非不知道這個答案,只是在考慮第四條道路?!?/br> 藍啟仁道:“從未聽說過有什么第四條。你且說來?!?/br> 魏無羨道:“這名劊子手橫死,化為兇尸這是必然。既然他生前斬首者逾百人,不若掘此百人墳墓,激其怨氣,結百顆頭顱,與兇尸相斗……” 藍忘機終于轉過頭來看他,然而眉宇微皺,神色甚是冷淡。藍啟仁的胡子都抖了起來,喝道:“不知天高地厚!” 蘭室內眾人被這一聲暴喝嚇得一悚。藍啟仁霍然起身:“伏魔降妖、滅鬼殲邪,為的就是度化!你不但不思度化之道,反而還要激其怨氣?本末倒置,罔顧人倫!” 魏無羨嘻嘻而笑:“橫豎有些東西度化無用,何不加以利用?大禹治水亦知,塞為下策,疏為上策。鎮(zhèn)壓即為塞,豈非下策……”藍啟仁一本書摔過來,他一閃錯身躲開,面不改色,口里繼續(xù)胡說八道:“靈氣也是氣,怨氣也是氣。靈氣儲于丹府,可以劈山填海,為人所用。怨氣也可以,為何不能為人所用?” 藍啟仁又是一本書飛來,厲聲道:“那我再問你!你如何保證這些怨氣為你所用而不是戕害他人?” 魏無羨邊躲邊道:“尚未想到!” 藍啟仁大怒:“你若是想到了,修真界就留你不得了。滾!” 魏無羨求之不得,連忙滾了。 他在云深不知處東游西逛、吹花弄草半日,眾人聽完了學,好不容易才在一處高高的墻檐上找著他。魏無羨正坐在墻頭的青瓦上,叼著一根蘭草,一腿支起,右手撐腮,另一條腿垂下來,輕輕晃蕩。下邊人指著他哈哈大笑:“魏兄?。∨宸宸?,他讓你滾,你竟然真的滾啦!哈哈哈哈……” “你出去之后好一會兒他都沒明白過來,鐵青鐵青的!” 魏無羨沖下面喊道:“有問必答,讓滾便滾,他還要我怎樣?” 聶懷桑道:“這個藍老頭怎么好像對你格外嚴厲啊,點著你罵?!?/br> 江澄哼道:“他活該!答的那是什么話。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自己在家里說說也就罷了,居然敢在藍啟仁面前說。找死!” 魏無羨道:“反正怎么答他都不喜歡我,索性說個痛快。而且我又沒罵他,老實答而已。” 聶懷桑道:“其實魏兄說的很有意思。靈氣要自己修煉,辛辛苦苦結丹,像我這種天資差得仿佛娘胎里被狗啃過的,不知道要耗多少年。而怨氣是都是那些兇煞厲鬼的,要是能拿來就用,想想,嘿嘿,挺美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