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翌日一大早,二人草草埋葬了住持和兩名小僧人之后就進了城。 經(jīng)過昨晚那件事情之后,陳恭儼然成了驚弓之鳥,片刻也不愿在城里多待,遠遠看見六合幫分堂的招牌,也不愿意上前,只想拉著沈嶠快點走,沈嶠哭笑不得,對他道:“不會有人注意到我們的,他們甚至不知道咱們的姓名,只會沖著其他人去,你不要擔心太多?!?/br> 這話剛說完,墻邊上就有人撲哧一笑:“我覺得他的擔心是有必要的,不過話說回來,昨天夜里光線黯淡,奴家也沒發(fā)現(xiàn)郎君竟生得如此俊俏,險些便錯過了!” 聲音嬌滴滴的,最重要是聽起來異常熟悉。 陳恭覺得聲音熟悉,渾身一震,抬起頭,便看見一名少女坐在墻上,紅衣烏發(fā),金環(huán)束髻,正沖著他們巧笑倩兮,全身上下除了聲音之外,沒有一處與昨夜那個小和尚吻合的。 這樣美貌的女子,換作往日走在大街上,陳恭肯定要多瞄幾下,但此時他想起出云寺里那三個和尚慘死的情狀,只覺陣陣發(fā)冷,竟連多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 白茸笑吟吟道:“怎么嚇成這樣,故人重逢,難道不應該高興么,我是特地來找你們的呢!” 沈嶠看不見,只能朝聲音來源處拱手:“不知這位娘子找我等有何貴干?” 白茸噘嘴:“什么這位娘子,叫得這樣生疏,我姓白,叫白茸,這是牡丹的別名,你也可以叫我小牡丹!” 伴隨著說話聲,她身形一動,閃到兩人面前。 白茸看上去對沈嶠興趣更大,甚至伸出手要摸他的臉。 指尖快要碰觸到的時候,沈嶠似乎感覺到了,往后退了兩步。 白茸咯咯一笑,也不兜圈子:“昨夜你們倆,一個是念殘卷的,一個也從頭到尾在旁邊聽了,想必都記住不少內(nèi)容,我現(xiàn)在要將殘卷內(nèi)容全部默寫下來,可是里面有些詞句記不大清楚,很需要你們的幫助,至于酬勞,事成之后,想要錢財還是美人,自然都能得償所愿~~” 最后一句話拖長了語調(diào),嬌媚里帶著曖昧,足以令任何男人心笙搖動。 陳恭只覺耳朵一熱,差點就要應下,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忽然用力按了一下,他回過神,趕緊將頭搖得像撥浪鼓:“我不識字??!” 沈嶠也道:“您找錯人了,他不識字,我是瞎子,昨夜也只是照本宣科,不解其意,念完便忘了,怕是幫不了您的忙?!?/br> 白茸笑嘻嘻:“你們現(xiàn)在心慌意亂的,自然想不起來,待跟著我回去之后好生想想,說不定就能想起許多了。奴家生得這樣好看,你們?nèi)绦木芙^我么?” 說罷也不等沈嶠二人回答,直接伸手就朝他們抓過來。 陳恭腦海里警鈴大響,身體也想跑,可不知怎的,看著對方一只纖纖素手伸過來,卻使不出半分力氣,只能愣愣看著那只手拂過自己的肩膀,他腿一軟,整個人便癱在地上。 “師妹好興致,這是又準備殺人呢?”與蒼老嗓音一并出現(xiàn)的,卻是一張俊美之極的年輕面孔。 男人輕飄飄從墻上落下,朝臉色微微一變的白茸笑道:“難得看見師兄,師妹難道不開心么?” 白茸只得暫時舍了沈嶠陳恭二人,專心致志應付眼前的不速之客:“師兄說哪里話,我就是很久沒有看見你,方才又驚又喜,一時忘了反應。” 霍西京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目光掠過陳恭,落在沈嶠身上,露出很感興趣的表情:“這樣俊俏的郎君,左右?guī)熋靡彩且獨⒌舻?,不如先將他的臉皮給我,你再殺如何?” 白茸不著痕跡擋在沈嶠身前:“師兄說笑了,我沒想過殺他們,倒是師兄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總不會是千里迢迢過來找我聊天敘舊的罷?” 霍西京:“聽說師妹昨晚得了一樁天大的機緣,正好我也路過此地,就順道過來看看?!?/br> 白茸:“師兄在打什么啞謎,師妹我可聽不懂呢!” 霍西京微哼:“昨夜六合幫帶著《朱陽策》殘卷在郊外寺廟出現(xiàn),被晏無師給毀了,當時你也在場,聽說殘卷被毀之前,晏無師曾讓人念了一遍,以師妹你的聰明伶俐,想必是已經(jīng)默寫出來,準備交給師尊了?” 白茸吐吐舌頭,作出小女孩嬌嗔情狀:“以我對師尊的孝心,這樣的東西自然要交給他老人家處置,師兄該不會是聽說消息之后,想來搶功勞罷,我可不依?。 ?/br> 霍西京:“師兄倒有個好辦法,你不如將東西交給我保管,我們再一道回去給師尊復命,這樣就不怕你弄丟了?!?/br> 白茸笑道:“師兄當我是傻子么?” 霍西京也笑:“你這樣信不過師兄,讓師兄好生傷心??!” 這對師兄妹言笑晏晏,實則句句暗藏刀劍,都在盯著對方的空門和弱點。 白茸一刻不敢放松,明知沈嶠帶著陳恭逃走也無暇他顧,只能全副心神都放在霍西京身上,生怕一不小心著了對方的道。 霍西京挑眉:“他們走了,師妹難道不追嗎?” 白茸笑吟吟:“比起他們,我還是覺得師兄更重要些。” 這番話說得情意綿綿,可他們倆心里誰都明白,壓根不是那么回事。 …… 陳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沈嶠拉起來就跑的,沈嶠眼睛看不見,饒是有竹杖,走路也撞撞跌跌,陳恭身上沒力氣,只能在后面給他指路,兩個人跑了大半個時辰,陳恭忍不住喘氣道:“別,別跑了,我跑不動了……” 沈嶠緩下腳步,神色不減凝重,朝最近那間客棧走去。 陳恭忙問:“我們不出城嗎,趕緊出了城跑路,那妖女才追不上來?。 ?/br> 沈嶠道:“他們肯定也料到我們會出城,所以我們更不能出去,城中人多,他們不容易找到我們,先在客棧歇一宿,明日再尋機會出城,有那個男的在,她一時半會顧不上我們?!?/br> 他們進了客棧,要了間廂房,陳恭見沈嶠方才走得雖快,臉上其實也疲憊不堪,想起他身體比自己弱多了,平日多走幾步路都要喘一喘,心下有些不忍,就道:“晚上我打地鋪罷,床讓給你睡?!?/br> 沈嶠沒有謙讓,因為他的確也有些受不住了,打從昨夜被晏無師灌注真氣用眼過度之后,渾身就軟綿綿的,之前不過是提著一口氣,現(xiàn)在一松懈,整個人就昏昏欲倒。 陳恭有些奇怪:“他們是師兄妹,怎么倒跟仇人一樣,那男的也很有些古怪,聲音跟老人似的,臉卻那么年輕!” 沈嶠揉著額角:“因為他用的是偷天換日?!?/br> 陳恭:“什么叫偷天換日?” 心想這名字聽起來還挺有氣勢的。 沈嶠:“就是換臉術(shù),把別人的臉皮剝下來,用某種秘術(shù),跟自己的臉融合在一起,讓自己永葆青春美貌,他們二人,隨便一個都是棘手人物,若非他們師兄妹不和,今日我們是逃不過的?!?/br> 陳恭聽得毛骨悚然,失聲道:“怎么會有如此惡毒的手法!” 沈嶠不想再強撐精神,索性合衣躺下,側(cè)身微微蜷縮,蒼白的臉上眉頭微蹙,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樣。 起初與他同路時,陳恭還有些擔心他隨時會倒下,后來見他每天都是這個樣子,倒也習慣了。 忽而想起一事,陳恭問道:“你不是說自己什么都不記得了么,怎么會知道那人用了換臉術(shù)?” 沈嶠:“哦,有時候會想起一些?!?/br> 陳恭抽了抽嘴角。 “睡罷,明日還要早起?!鄙驆黠@不愿多說,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陳恭無可奈何,只好跟著躺下。 半夜里他還做了個噩夢,夢見自己的臉皮被剝下來,換上一張滿面皺褶的老人臉,對著鏡子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最后嚇得驚醒過來,發(fā)現(xiàn)天色已經(jīng)大亮,而床上卻已經(jīng)空空如也。 沈嶠不見了。 陳恭心頭一驚,一躍而起,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摸床上已經(jīng)沒了余溫,正不知要不要跑出去尋找,就看見沈嶠推開門走進來。 他松了口氣:“你去哪兒了?” 這段時間兩人同行,雖然嘴上不說,但陳恭心里不知不覺已經(jīng)習慣了沈嶠的存在。 在外人看來,沈嶠是瞎子,身體又不好,生活起居肯定有諸多不便,需要依賴陳恭幫忙,但事實卻是陳恭在許多事情上都要聽沈嶠的,多虧了沈嶠,他們少走了許多彎路。 沈嶠關(guān)上門,輕聲道:“今日我們就此離別罷?!?/br> 陳恭一愣,隨即跳起來:“為什么!” 沈嶠道:“白茸和她師兄周旋之后,未必不會回過頭來找我們,六合幫那邊,昨夜他們想與我們同行,被我拿話打發(fā)了去,事后也未必不會后悔。” 他頓了頓,嘆道:“還有那個慕容沁,應該是朝廷的高手,若他調(diào)動官府的人想找我們,根本不費吹灰之力。雖說我們一個是瞎子,一個不識字,可《朱陽策》的誘惑到底太大,許多人畢生汲汲追求而不得的東西,卻被我們給聽了去,相比當時在場其他人,我們就是軟得不能再軟的軟柿子了,隨便一個江湖人,都能要了我們的命?!?/br> 陳恭結(jié)結(jié)巴巴:“那,那怎么辦,我們也不是故意聽的啊,那玩意那么拗口,誰想聽呢!” 沈嶠:“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們二人昨夜一并出現(xiàn),已經(jīng)給其他人留下印象,為今之計,只能各自分開走了?!?/br> 片刻的無措之后,陳恭發(fā)現(xiàn)這的確是沒有辦法之中的辦法,真要動起手來,估計別人只要一掌就能將他們兩個給打趴下了,這種無力感在心中激蕩,又變成更深的無力感——陳恭痛恨自己的無能,卻又無計可施。 “……那好罷。”他勉強道,看向沈嶠,“可你一個人行么?” 沈嶠笑了:“怎么不行,之前在撫寧縣,你瞧我一個人不也好好的?” 陳恭想想也是,但心情怎么也快活不起來:“那等出了城,我們還能見面嗎?” 沈嶠:“看緣分罷。你還去六合幫嗎?” 陳恭搖搖頭,倒是很清醒:“那個副幫主已經(jīng)認得我了,我去了六合幫,豈非自投羅網(wǎng),人人都知道我聽過那勞什子殘卷,肯定會想從我身上挖出點什么來?!?/br> 沈嶠:“那你準備去哪里?” 陳恭喪氣:“走一步算一步罷,說不準什么時候身上的錢用光了,就在當?shù)匕差D下來呢,總得吃飯罷?!?/br> 沈嶠:“六合幫畢竟是大幫,門檻也高,你就算進去了,也未必能得什么好待遇,不如尋個門風清正的小幫派,以你的聰明才智,想必很快就能出頭的。” “隨便罷,我不想往南了,想走北邊,一路去鄴城看看,聽說那里很繁華,出人頭地的機會應該也多。” 說這話的時候,陳恭興趣缺缺,他沒什么東西要收拾的,隨身就兩件就衣物,包袱一系便可走人,臨走前回頭再看一眼,見沈嶠安安靜靜坐在那里,竹杖放在身前,雖然雙目無神,但臉卻是朝著自己這邊的,似乎在給他送別。 不知怎的,陳恭忽然鼻頭一酸:“你,你要保重?!?/br> 沈嶠點點頭:“你也是?!?/br> 萍水相逢的兩個人,因緣際會一路同行,又因故分道揚鑣,這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但十幾歲的陳恭,還沒學會淡定面對。 陳恭走了之后不久,沈嶠便也收拾行裝,準備出城,他走的是南門,不會與陳恭撞到一起,兩個人分開走,的確會分散目標,但他卻還有另外一層用意。 …… 陳恭一路擔驚受怕出了城,見沒人尾隨或攔截,這才放下心來。 懷州離周朝近,往來商旅頻繁,連城門外邊白天里也有人挑著東西在賣,吆喝聲此起彼伏,熱鬧得很。先時顧著躲避那些厲害人物,陳恭也沒來得及細看,此時身處繁華市集,十幾歲少年愛看熱鬧的心思又冒了出來。 但他也沒敢多逛,四下轉(zhuǎn)了一圈,買了兩個剛出爐的熱騰騰的烙餅準備路上吃,便沿著官道繼續(xù)一路往北走。 走出百來步,便聽見后邊傳來一陣馬蹄踏踏,夾雜著尖叫哭泣的動靜,陳恭忙扭頭回身,看到幾個人從城內(nèi)疾馳而出,朝他迎面跑來,后面則跟著大隊人馬,手持弓箭,縱馬狂奔。 他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愣在當?shù)卣玖似?,眼見那些人越來越近,身后人馬甚至已經(jīng)拉開弓弦上了箭矢,準備朝這邊射過,登時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也跟著跑,腦子卻還稀里糊涂的,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會忽然出現(xiàn)這樣的場面。 不單是他,城門口的百姓登時亂作一團,四散逃竄,驚叫不已。 陳恭頭也不敢回,拼命往前跑,心里覺得自己真是倒霉之極,去哪哪都出事。 跑了一陣,箭矢破空之聲驀地傳來,掠過他的耳際插入陳恭身前的草叢里! 他腳一軟差點往前撲倒。 身后不時有人慘叫和摔倒在地上的聲音,騎在馬上的人遠遠飄來笑聲,似乎甚為快意。 還有人奉承道:“郡王好箭法,真可謂是百步穿楊,例無虛發(fā)??!” 笑聲戛然而止,那人陡然拔高聲音:“前邊那個跑得最快的,你們都不許動,我要射他!” 還有誰比陳恭跑得更快?沒有了! 他忽然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