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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千秋在線閱讀 - 第16節(jié)

第16節(jié)

    上山之前,沈嶠也曾設(shè)想過兩人再見時的場景,郁藹也許會對他這個該死之人死而復生表示驚詫,也許還會有一點心虛惶恐,又可能一臉厭惡不想見到自己。

    但他沒有想到,對方竟是這般驚喜,即便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能聽出其中并無作偽。

    原本想說的許多話,到了嘴邊,卻不知從何問起,郁藹喊出那一聲“掌教師兄”之后就沒了下文,想來是在仔細觀察打量他,沈嶠只能挑一句最平淡無奇的話來當開場白:“派中上下一切還好嗎?”

    對方?jīng)]有回答,沈嶠微微歪頭,疑惑道:“三師弟?”

    “你的眼睛怎么了?”

    對方再開口,聲音卻已近在咫尺,沈嶠下意識想退,卻被攥住手腕。

    “你眼睛怎么了?”郁藹又問了一遍。

    “與昆邪那一戰(zhàn)跌落山崖,醒來之后便這樣了?!鄙驆p描淡寫一語帶過。

    攥住他手腕的手沒有松開,郁藹道:“別動,我?guī)湍憧纯疵}?!?/br>
    沈嶠想說不用,卻掙不開,只得由著他去。

    郁藹凝神切脈,過了片刻,方才問道:“你內(nèi)力若有似無,這是怎么回事?”

    沈嶠淡淡道:“你在給我下毒的時候,不是早就料到會有這個結(jié)果了嗎?”

    趁著對方的手因為自己的話而微微頓了一下,沈嶠將手抽了回來。

    到了郁藹這樣的武功境界,夜再黑,燭火再微弱,也并不妨礙他的目力。

    他專注地打量沈嶠,后者面色冷白,身形比之從前消瘦許多,可見這陣子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握著竹杖的那只手腕從袖子里半露出來,瘦骨伶仃,令人不由得心頭一顫。

    郁藹輕輕嘆了口氣:“你既然回來了,就不要走了。這件事,容我慢慢再解釋可好?”

    沈嶠搖搖頭:“玄都山都要選立新掌教了,我這個丟了玄都山臉面的舊人在此,豈不令你難做?”

    郁藹奇道:“誰說玄都山要換新掌教的?”

    沈嶠:“十日后玉臺論道,難道不是玄都山準備同時確立新掌教的大典?”

    郁藹剛要搖頭,發(fā)覺自己的動作對方看不見,便道:“自你落崖失蹤之后,我一直都派人暗地四處搜尋,可無論如何都找不見你。生要見人,死要見尸,只要你一日未死,玄都山的掌教就不會換人,我如今雖然代為打理上下事務(wù),可也只是代掌教而已,從無僭越取代之心?!?/br>
    若換了從前,郁藹說什么,沈嶠自然是深信不疑的,但時移勢易,如今的他卻不敢再說這樣的話了。

    他沉默片刻:“當日我與昆邪約戰(zhàn)之時,便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力十去五六,真氣凝滯,運轉(zhuǎn)不暢,勉力支撐,卻終是無濟于事,當時我也仔細回想了一下,卻始終也想不明白自己何時中毒,又是在哪里中的毒。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你身上?!?/br>
    郁藹垂首不語,掩在袖中的手卻幾不可見地顫動。

    是了,從小到大,對自己,甚至是對玄都山上的所有人,沈嶠總不吝付出信任。

    這并非因為沈嶠愚蠢蒙昧,又或天真可欺,而是他相信他們,相信世間總有善意,相信這些伴隨他一道長大的人與事,更相信這些如手足一樣的師兄弟不可能背叛自己,所以他才會毫不設(shè)防,也才會讓自己輕易得手。

    沈嶠繼續(xù)道:“后來我跌落山崖,人事不省,醒來又失去記憶,鎮(zhèn)日懵懵懂懂,恍恍惚惚,直到新近才記起許多細節(jié),我與昆邪交手的前一晚,你過來找我,說要與我抵足而眠,又說了許多從前的事情,還說你對小師妹有傾慕之意,可惜小師妹對誰都冷冰冰不愛搭理,所以甚為苦惱,只能前來找我訴說,希望我與昆邪決戰(zhàn)之后,出面幫你去和小師妹說。”

    郁藹沒有應(yīng)聲。

    沈嶠:“昆邪下戰(zhàn)書時,我本不欲應(yīng)戰(zhàn),你卻抬出師尊當年與昆邪之師狐鹿估一戰(zhàn)的事情,說如果我不應(yīng)戰(zhàn),可能會墮了師尊和玄都山的名聲,后來又開始屢屢在我面前表露出對小師妹的好感,可奇怪的是,你在小師妹面前,卻從來沒有過任何情不自禁的表情或行為。我當時不疑有它,還總安慰你,為你與小師妹創(chuàng)造獨處的機會,現(xiàn)在想來,這些也全是假的了?”

    郁藹終于嘆道:“不錯,我對小師妹從無綺念,之所以說那些話,不過是為了讓你誤會,在其它事情上更不設(shè)防,也為了能在絕戰(zhàn)前時時找你單獨談話制造機會。你繼承師尊衣缽,武功在所有師兄弟之中最高,尋常毒素對你起不了作用,只能用天下奇毒相見歡。相見歡不會立時讓人斃命,劑量把握得好,可以神不知鬼不覺,日久天長,毒入骨髓,令人看起來像無疾而終?!?/br>
    “但我從沒想過要你的性命,相見歡也只用了一點點,本想令你在與昆邪的決戰(zhàn)中落敗,以你的武功,便是墜下山崖,也不致于傷及性命,頂多傷勢嚴重些,幾個月便能養(yǎng)回來??刹涣鲜虑檫€是出現(xiàn)了偏差,你落崖之后,我立時便派人去找,可是無論怎么找也找不到?!?/br>
    沈嶠皺眉的程度又更深了一些:“相見歡極為罕見,據(jù)說此毒是張騫通西域時帶入中原,后來便失傳了,連皇宮大內(nèi)也未必藏有,更不要說玄都山了,你又是從哪里來的?”

    不待郁藹回答,他忽而神色一動,面露驚詫:“昆邪?你是從昆邪手中得到的?”

    郁藹:“……是?!?/br>
    “你為了讓我當不成這個掌教,竟與突厥人勾結(jié)?!”

    沈嶠面上終于流露出微微的怒意:“師尊雖然傳位于我,可你知道,我從來就對掌教這個位置沒有太大野心,這些年派中上下事務(wù),也多賴你襄助于我,只要你說一聲,我必然讓賢,我不明白,你為何又要舍近求遠,去找上突厥人?!”

    他心緒激蕩,語氣用得很重,說完忍不住就咳嗽起來。

    郁藹想為他撫背順氣,手剛伸出去,卻頓了一下,最終還是縮回來,緩緩道:“因為,玄都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閉關(guān)自守,不問外事,即便是天下第一道門,也遲早會失去優(yōu)勢!”

    “放眼天下,道門之中,青城山純陽觀隱隱有后起之勢,觀主易辟塵同樣是天下十大之一,名聲比掌教師兄你還要大上許多。反觀我們玄都紫府,自從師尊登仙之后,除了他老人家的余威,還剩下什么?”

    “你的武功原本不遜易辟塵,若愿入世,哪怕是爭一爭天下第一的位置也未嘗沒有機會,你卻自甘寂寞,反倒寧愿在這深山之中默默無聞,這樣下去,哪怕玄都山底蘊再深厚,遲早也要為人所取代!”

    說至此,郁藹的語氣激昂起來:“當今世局混亂,道統(tǒng)各立,佛、儒兩家為了爭奪天下的話語權(quán)而各出奇招,意欲輔佐明主問鼎中原,連魔門的人也插一手!唯獨我們玄都山,避世不出,閉耳塞聽,明明手握寶劍卻不動用,將來若是佛門或儒門輔佐的君王統(tǒng)一了天下,到了那一日,還會有我們道門的立足之地嗎!”

    他緩下語調(diào):“師兄,我從未想過取你而代之,我也知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與突厥人合作,不過是我計劃中的一環(huán),但若你還在,一定不會允許我這樣做,所以我只能出此下策。既然你回來了,就不要再走了,留下來好好養(yǎng)傷,好不好?”

    沈嶠:“那十日后呢?”

    郁藹一怔:“什么?”

    沈嶠:“我回玄都山,你準備如何與門中師兄弟和其他弟子說?十日之后玉臺論道,你又準備如何跟世人交代?”

    郁藹一時接不上話。

    沈嶠又問:“你與突厥人究竟在合作什么?”

    郁藹:“抱歉,暫時無可奉告?!?/br>
    沈嶠:“若我反對呢?”

    郁藹沒說話。

    沈嶠:“若我反對,你便將我軟禁起來,從此當個有名無實,不見天日的掌教,也不至于妨礙你的大計,是也不是?”

    回答他的依舊是沉默。

    沈嶠嘆了一聲:“你小時候身體不好,雖比我長兩歲,卻看不大出來,生病的時候就很愛撒嬌,只是長大以后生怕玄都山的后輩弟子們因你不穩(wěn)重而看輕你,才成日擺出威嚴老成的面孔,直到現(xiàn)在,我依舊記得你追在我后面,纏著我非要我喊你師兄的情景!”

    提及往事,郁藹的面色微微柔和:“是,我也記得,我小時候性子不好,見人就擺張冷臉,還常常刺得別人下不來臺,連小師妹都躲著我。所有師兄弟中,數(shù)你脾氣最好,也總是你在包容我。”

    沈嶠:“脾氣再好,終究也有底線。你想當這個掌教,算計我輸給昆邪,我無話可說,只能怪我自己對你毫無防備,錯看了人。但突厥人野心勃勃,對華夏中原覬覦已久,玄都山雖然從來不幫哪個國家爭奪天下,可同樣也不會與突厥人合作!”

    郁藹苦笑:“我就知你一定不會讓我這么做,否則我何至于苦心設(shè)計這些事情?”

    沈嶠:“幾代掌教奉行的避世原則或許有錯,但這種錯,卻絕不是在沒有與突厥人合作,你若現(xiàn)在回頭,還來得及?!?/br>
    郁藹怒道:“我既然已經(jīng)決定,就不會再回頭,玄都山同樣是我自小長大的地方,我自然希望它能更好,這份心意絕不下于你,你又何必擺出這一副圣人嘴臉!難不成全天下就你一個人是對的,其他人都是錯的?!”

    “你不妨去問問門中其他弟子,這些年玄都山蟄伏不出,他們嘴上不說,心里是不是也會有不滿?等玉臺論道之后,我就可以正式宣布廣開山門收納弟子,屆時玄都山的名聲地位只會更進一層,絕不會讓天臺宗與臨川學宮專美于前!”

    沈嶠沉默良久,郁藹發(fā)泄一頓,胸膛上下起伏,夜風之中,兩人相對無言。

    郁藹忽覺微微心酸,無論如何,他們再也回不到從前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了。

    沈嶠終于道:“你既然心意已決,那就沒什么可說的了?!?/br>
    郁藹:“你去哪里?”

    沈嶠淡淡道:“我敗于昆邪之手,將玄都山臉面丟盡,就算旁人不說,我也沒臉再當這個掌教,至于下毒之事,我空口無憑,即便當眾指證,世人怕也不會相信,反而會覺得我心有不甘信口胡言。所有事情,你都已經(jīng)算好了,又何必管我去哪里?我去哪里,都不會妨礙你的大事?!?/br>
    郁藹柔聲道:“你傷得很重,得留下來養(yǎng)傷?!?/br>
    沈嶠搖搖頭,轉(zhuǎn)身便要走。

    身后卻傳來郁藹微微冷下來的聲音:“我不會讓你走的?!?/br>
    第19章

    沈嶠:“若我執(zhí)意要走呢?”

    郁藹不答反問:“這里是你從小長大的地方,有你從小相伴的師兄弟,難道你忍心拋下玄都山,這樣一走了之?”

    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沈嶠卻依舊道:“若你指的是與突厥人合作,那我不會同意?!?/br>
    見他依舊不改初衷,郁藹語調(diào)變冷:“你同不同意又有何區(qū)別?玄都山如今七位長老,有四位贊成我行事,另外三位閉關(guān)修行,不問俗務(wù),我們幾個師兄弟里,大師兄是老好人,你與他說了也沒用,四師弟和小師妹雖然看見你回來會很高興,但他們也未必贊同你。玄都山的改革勢在必行,我不想在我有生之年看著一代宗門慢慢沒落,他們也是同樣的想法?!?/br>
    “否則你以為我是如何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就穩(wěn)定局面,成為代掌教的?沒有他們的默許和支持,難道單憑我一個人就可以成事么?”

    “你,師尊,甚至是前幾代掌教的想法,已經(jīng)行不通了。天下亂象頻生,怎容玄都山獨善其身?”

    夜里很靜,似乎連飛鳥都絕了跡,風也停了,枝葉的沙沙聲不復聽見,仿佛一切都靜止下來。

    明月不知何時躲入云層中,天地陷入一片黑暗,郁藹手中的燭火明滅不定,慢慢微弱,忽然熄滅。

    自從眼睛看不見之后,黑夜和白天對他來說就沒有什么不同。

    他也是人,受傷也會疼,遇到困境也會煩惱,但他始終覺得前方是有希望的,始終愿意用樂觀的心態(tài)去面對,恢復記憶之后,雖然心中有重重疑問,但他也還未灰心喪氣,總想著上玄都山,當面問個明白。

    可此時此刻,當真相擺在自己面前的時候,沈嶠卻忽然感到一股深深的疲憊自心底涌上來,仿佛有只手攥住了他,想將他往冰冷的海水里拖。

    他不由握緊手中的竹杖。

    看見他的表情,郁藹有些心疼,但事到如今,他覺得有些話不能不說明白:“師兄,從來沒有人自甘寂寞,玄都山明明是天下第一道門,有實力扶持明主,讓道門影響遍及天下,為什么偏偏要學那些隱士獨守深山?除了你之外,玄都山幾乎所有的人都是這么想的,是你太天真了!”

    沈嶠深吸了口氣:“昆邪是突厥人,你與他合作,總不至于是為了扶持突厥人入主中原罷?”

    郁藹:“自然不是,我說過,與昆邪合作,僅僅是其中一步,我再如何想讓玄都山重新入世,也總不至于選突厥。突厥人兇悍殘暴,又如何能稱得上明主?”

    沈嶠擰緊眉頭,隱隱覺得郁藹似乎將玄都山帶入了一個很大的計劃里,只是他現(xiàn)在腦子有些混亂,一時半會還沒法弄明白。

    郁藹:“你現(xiàn)在回來,我們還能像從前那樣,親如手足,毫無隔閡。你眼睛沒恢復,身上又有內(nèi)傷,上山只怕都費了不少工夫罷,這樣的身體還能走多遠?玄都山才是你的家?!?/br>
    沈嶠慢慢地,搖了搖頭:“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這個傀儡掌教,我不當也罷,從今往后……”

    他本想說點割袍斷義的狠話,眼前卻不期然閃過兩人從小到大的相處場景。

    那些情誼歷歷在目,不是說一句恩斷義絕,就真的能夠斷掉的。

    沈嶠無聲嘆了口氣,最終什么也沒說,抿緊了唇,轉(zhuǎn)身就走。

    當年師兄弟幾人師從祁鳳閣,沈嶠是其中資質(zhì)最好的,但有天下第一人當師父,其他人再差也不可能差到哪里去,能被祁鳳閣收為弟子的,天資根骨自然都是上佳。

    若說原來的沈嶠要走,郁藹可能還攔不下,但現(xiàn)在的沈嶠,卻讓郁藹出手再無顧忌!

    他想也不想,閃身就攔在沈嶠面前。

    “師兄,不要走?!彼谅暤?,伸手便要劈暈對方。

    誰知沈嶠似乎早已料到他的舉動,搶先一步后退,一面舉起竹杖好像要格擋。

    郁藹自然不將他這一下放在眼里,伸手朝竹杖抓去。

    這一抓本以為十拿九穩(wěn),誰知卻偏偏落了個空!

    竹杖從他手邊滑開,不退反進,敲向他的手腕。

    郁藹微微皺眉,手指一彈,另一只手則抓向沈嶠的肩膀,衣袂無風而動,身形移向沈嶠背后,企圖將他的去路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