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他提著燈籠就往外走,白龍觀很大,依稀還能感受到昔年規(guī)模,只是年歲久遠,已經(jīng)破敗不堪,如今偌大道觀,就剩下三個人在駐守,夜晚時分,在空蕩蕩的道觀間行走,難免令人生出唏噓之感。 沈嶠也以為是陳恭那邊又派了人來找麻煩,誰知開了們,外面漆黑一片,毫無喧囂吵鬧之色,唯獨一人負手站在那里,身形舉止甚為熟悉。 他不必將燈籠特意舉高,也能猜出來人的身份,心下訝異,嘴上就不由帶了出來:“晏宗主?” 晏無師:“怎么,不樂意看見我?” 月夜下,提著燈籠的沈嶠,露出真心歡迎的笑容:“當(dāng)然不是,快請進來,你用了飯沒有?” 晏無師本不欲回答這種尋常無聊的問題,不知怎的,到嘴的話變成了:“還沒?!?/br> 沈嶠笑道:“那正好,快進來罷,觀主他們正煮了面條呢!” 先前他白天里也能看個大概了,但一到夜里,眼神越不好,打著燈籠也看不清楚,加上道觀的路又不大熟悉,帶人進去的時候,腳下不慎踉蹌了一下,整個人險些往前撲倒。 一個能夠殺了霍西京,擊退段文鴦的武功高手,卻被石階絆倒,說出去怕要讓人笑掉大牙。 幸而一只手忽然伸出,正好攬上他的腰,將人托住。 “你的腳步有些急,不似你平日?!标虩o師道。 沈嶠抿嘴笑了笑,沒說話,只道:“面條要涼了,你既還沒吃飯,就走快些?!?/br> 誰知他帶著晏無師回到灶房,觀主卻正好將最后一根面條吸溜進嘴里,摸著滾圓肚皮遺憾道:“沈郎君,你來晚了啊,面條已經(jīng)沒了?!?/br> 沈嶠給他們介紹道:“這是我朋友,姓晏。” 小徒弟站起來:“沈郎君,我給您留了一碗,您可以跟晏郎君分著吃?!?/br> 觀主白了他一眼:“就你多事!” 看見站在沈嶠身后的晏無師,觀主原本“怎么又來了一個,可只留了一碗”的話不知不覺又咽了回去,他在晏無師面前險些沒法維持觀主的威嚴,甚至開始坐立不安,只得起身丟下一句“那你們慢慢吃”,就趕緊走開了。 小徒弟從早上端來沈嶠方才沒吃過的面條,為難地看了看晏無師:“只有一碗了?!?/br> 面條已經(jīng)有些糊了,這種食物求著晏無師吃,晏無師也未必肯吃。 但對白龍觀眾人來說,它卻是珍藏了好幾個月的口糧,他們甚至打算過年再吃,卻因沈嶠到來而被提前拿出來。 沈嶠謝過小道童,對晏無師道:“我分些給你?” 晏無師:“不了?!?/br> 沈嶠笑道:“面條雖然有些涼了,不過他們的醬蘿卜很不錯,你不妨嘗嘗?!?/br> 他知對方素來愛潔,便先將筷子洗過,再把碗里的醬蘿卜和蓋在上面,沒沾到面條的野菜一一夾出來,放在晏無師面前的碗里,自己就著那一碗又糊又干的面條淋了醬汁開始吃。 晏無師皺眉看著自己面前那半碗野菜和醬蘿卜,過了許久,才拿起筷子,勉強嘗了一口。 入口滋味其實也并不是想象的那么難吃。 “晏宗主的事情辦完了?”沈嶠問。 “還沒?!标虩o師只說了一句,人究竟見著了沒有,怎么個沒辦成法,他沒多說,沈嶠也沒再追問。 誰知晏無師話鋒一轉(zhuǎn):“你方才看見我來,是不是高興得很?” 沈嶠微微一怔,點頭笑道:“是,本以為你我分道揚鑣,或許要很久以后才能重逢,沒想到這么快就再見,難道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方才我聽你向他們介紹,說我是你的朋友?”晏無師摩挲湯碗的邊沿,面上露出玩味神情。 這種湯碗做工十分粗糙,因使用許久,而在上面留下一層厚厚的污垢,無論怎么洗也洗不掉。 沈嶠:“是,出門在外,說朋友總方便些,也不怕他們多問。” 晏無師注視他:“那你呢,你心底,也將本座當(dāng)作朋友?” 沈嶠:“同師為朋,同志為友,我與晏宗主雖非同師,也非同志,但你救過我的命,彼此淵源不淺,又同路許久,怎么也能稱得上一聲朋友了罷?!?/br> 晏無師:“你不怕別人說你依附魔君,自甘墮落?” 沈嶠一笑:“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夠了,為什么要管別人的想法?自下山之后,所見所聞,令我感慨良多,更令我明白,以往我固守山中修道,修的不過是小道,像晏宗主這樣,輔佐周主,若真能統(tǒng)一天下,宇內(nèi)澄清,百姓不必再流離失所,易子而食,只要有手有腳,就能依靠勞動得到報酬,這樣才是真正的大道罷。” 晏無師哂道:“你也不必往本座頭上堆高帽,我與宇文邕二人,不過是各取所需,我所做之事,只因自己想做,從來非為他人著想?!?/br> 沈嶠:“即使心懷惡意,但若能達到善果,也算得道,不是么?” 晏無師定定看了他片刻,良久方道:“這么說,我們算是朋友了?” 沈嶠含笑點頭:“若晏宗主不嫌棄我高攀的話。” 那種奇異的神色在他臉上一閃而過,沒等沈嶠來得及看清楚,晏無師就又恢復(fù)漫不經(jīng)心的慵懶做派:“這間道觀委實簡陋,如何有地方落腳?” 沈嶠笑道:“那就只能暫時委屈你與我同宿一間了。” 第45章 事實上,除非晏無師愿意去睡觀主他們睡過的屋子,又或者索性離開道觀另尋住處,否則也只剩下與沈嶠同住一屋的選擇了。 好歹沈嶠剛剛收拾過,被褥又是觀主小徒弟兩天前剛曬過的,上面還留著一股陽光曝曬過的味道,十分好聞。 床鋪原本是為單人準(zhǔn)備的,躺上兩個人肯定有些擁擠,但沈嶠對他道:“你睡罷,我打坐,順便瞇會兒眼就成?!?/br> 屋子很簡陋,月光透過殘破的窗紙漏入,連帶夜風(fēng)也一并偷偷溜進來,幸而此時天氣并不冷,兩人又是武功高手,不虞吹風(fēng)受寒。 沈嶠盤膝坐著,腰背挺得很直,青松翠竹一般,因時已入夏,衣裳逐漸單薄,隱隱還能看見下面的腰線。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月上中天,井泛冷波。 晏無師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閃電般身出一指,點向他的后心! 沈嶠沉浸打坐之中,正進入一種玄之又玄的狀態(tài),但練武之人若非閉關(guān),又是在陌生環(huán)境,必然還會分出一縷心神用以警惕身外壞境,以免遭了暗算,可他防的僅僅是外來敵人,卻未預(yù)料旁邊的晏無師還會出手暗算。 雖說那一縷警惕之意令他很快從入定中清醒,但他目前的武功終究比對方差了不止一星半點,雙方又離得太近,待完全反應(yīng)過來時,后背幾處要xue已經(jīng)被鎖住,人也無法動彈了。 晏無師撫上他的臉頰,禁不住輕輕嘆息:“阿嶠,你怎么總這么輕易就相信別人?” 沈嶠蹙眉:“我以為我們是朋友?!?/br> 晏無師微微一笑:“這該怪你自己,你若不是說出朋友的話,我興許還要晚一些才會對你動手。本座何許人也,哪里需要一個武功都恢復(fù)不了,有門派歸不得,人人恥笑的落魄之人來做朋友?” 沈嶠不說話了。 晏無師將他打橫抱起,出了屋子,徑自往外走。 即使抱著一個人,也不妨礙他步履輕若無物,月下踏葉無痕,長袍廣袖迎風(fēng)鼓起,姿勢美妙瀟灑之極,若有旁人在此,一定不會相信這樣的神仙人物會是人人聞之色變的魔君。 “你怎么不問我們要去哪里?” 沈嶠沒有說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他連啞xue也被點了。 晏無師低頭看去,對方索性連眼睛也合上了。 他不由笑道:“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順便給你講一個故事?!?/br> “既然人還沒見到,故事可以先講?!?/br> “十幾年前,我剛剛得到《朱陽策》的時候,內(nèi)心是不屑一顧的,因為我當(dāng)時并不覺得這世上有什么武功能勝過《鳳麟元典》,即使我敗給祁鳳閣,我也只是認為那是練武之人的問題,而非武功本身的問題,因為日月宗第一代宗主,曾將《鳳麟元典》練到第十重,也就是最后一重,當(dāng)時不管是道門還是入門,天下沒有一個能與之匹敵,據(jù)說他活了一百二十歲,最后突破極致,煉神還虛,尸解而去。” “但后來,我翻閱日月宗遺留下來的典籍,發(fā)現(xiàn)傳說是錯的,那個人雖然活到一百二十歲,卻不是因為追求更高境界才尸解,而是走火入魔爆體而亡。因為《鳳麟元典》雖然厲害,卻隱藏了一個致命弱點,簡單來說,人的身體相當(dāng)于一個容器,這個容器會隨著內(nèi)力的增強而重塑,以便適應(yīng)武功的增長,所以武功越強的人,經(jīng)脈也就越強?!?/br> 沈嶠依舊沒有說話,但他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表明他在傾聽。 晏無師:“但《鳳麟元典》恰好相反,武功練到越強,它對身體的限制反而越大,當(dāng)‘容器’無法再適應(yīng)武功時,人就會爆體而亡。” 沈嶠終于開口:“你說的這個弱點,其實所有武功都有,武道永無止境,但人身體資質(zhì)本為天生,壽數(shù)也有限,只要不停往上練,總有一天都會面臨這個困境,我?guī)熥鹜瑯右彩且驗槿绱瞬艜]關(guān)失敗而仙逝?!?/br> 他如今雖然武功大不如前,眼光卻還是在的,討論起來自然毫無障礙。 晏無師:“不錯,然而如果他愿意止步,就不會有隱患,而《鳳麟元典》的武功,即使不再練下去,對身體的危害也會越來越大,所以我想到了《朱陽策》,不同流派的武功如果能結(jié)合在一起,最后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br> 沈嶠:“但你失敗了?!?/br> 晏無師微微一笑:“我失敗了,是我急于求成,所以為自己埋下走火入魔的隱患?!?/br> 沈嶠忽然皺眉:“《鳳麟元典》既有如此缺陷,但浣月宗與其它二宗卻幾乎人人習(xí)練,豈不人人都會遇到這樣的困境?” 晏無師撲哧一笑,終于停下腳步,將他放了下來:“阿嶠啊阿嶠,你每每總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為你會問我為什么要告訴你這些呢,你卻反而關(guān)心起別人的死活,放心罷,只有練到一定境界,才會發(fā)現(xiàn)這個缺陷,而真能練到像我這樣的第九重,放眼江湖已經(jīng)罕有敵手,就算明知有缺陷,他們也還是舍不得這門武功的。” “故事講完了,你有什么感想?” 沈嶠搖搖頭。 晏無師對他的反應(yīng)似乎有點無趣,正要說什么,半空之中卻遙遙傳來一個笑聲:“晏宗主風(fēng)采依舊,真是想煞我也!” 聲音遠遠近近,若遠若近,好像在天邊,又好像在耳畔,沈嶠聽出聲音之中好像還蘊含說不出的魅惑之意,忽然升起不祥的預(yù)感。 晏無師冷聲道:“桑景行,對我用魔音攝心,你是想自取其辱嗎?” 來人哈哈一笑,仿佛縮地成寸,不過幾步工夫,就從遠處走到跟前。 桑景行在江湖上的名聲要比晏無師不堪許多,但因為他可怕的武功,幾乎沒有人想與他正面對上,寧愿選擇忍氣吞聲,息事寧人,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幾年前,顯州“一品狂刀”任隱的小女兒因生得玉雪玲瓏,無意被桑景行看上,并要求收其為徒,誰都知道桑景行收徒不過是個借口,實際上只是為了給自己不斷尋找采補雙修的女子,任隱原本性躁如火的一個漢子,最后卻不敢有絲毫反抗,甘愿忍受被世人嘲笑的屈辱,將小女兒交了出去,自己則帶著家人退隱江湖,從此不問江湖事。據(jù)說他那個小女兒入了合歡宗沒幾年,就被桑景行等合歡宗位高權(quán)重的男人給玩膩了,之后又丟給徒弟霍西京,霍西京則剝下她的臉皮給自己的木偶娃娃戴上,成為自己的收藏品之一。 不過等到晏無師重出江湖,只因其人霸道遠甚桑景行,世人將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晏無師身上,反倒?jié)u漸淡忘了桑景行的殘酷恐怖。 作為崔由妄的弟子,桑景行從來不是一個可以讓人小覷的人物,他的野心潛藏在他的玩世不恭之下,旁人都以為他甘心情愿當(dāng)元秀秀的入幕之賓,為她打理合歡宗上下,實際上兩人在宗派之內(nèi)的矛盾已非一日兩日,元秀秀奈何不了桑景行,桑景行暫時也不能殺了元秀秀,大家不得不捏著鼻子暫時維持同門的假象。 此人生得高大威猛,容貌卻是異常秀美,皮膚堪比女子柔滑細膩,一雙眼睛盈盈生波,可惜眼神陰鷙冰冷,令人不敢直視。 他嘴角噙笑,跟晏無師打招呼:“聽說周欲伐齊,元秀秀急了,所以找上晏宗主,想與你合作殺了我?” 若元秀秀在此,聽見這話必然大吃一驚,只因此事暗中謀劃,她找上晏無師也無第三人知曉,卻不知為何走漏了消息。 晏無師:“不錯?!?/br> 桑景行:“那晏宗主今日過來,是來殺我的?” 晏無師:“我給你送一個人來。” 桑景行的視線落在沈嶠身上:“他是誰?嗯,生得倒是不錯?!?/br> 晏無師:“沈嶠?!?/br> 桑景行瞇起眼,漫不經(jīng)心的眼神瞬間被銳利所取代:“殺了霍西京的那個沈嶠?” 晏無師:“不錯?!?/br> 桑景行忽然哈哈大笑:“不是聽說晏宗主與他打得火熱么,怎么忽然舍得將人送到我這里來了?我下手可不會留情的,若玩壞了到時候你還想要回去,可就來不及了!” 晏無師:“到了你手里,自然是任你處置,本座不會再過問?!?/br> 得到這個承諾,桑景行臉上的笑容明顯更深了一些,他素來喜歡那種十來歲的小男孩小女孩,沈嶠明顯不在這個范圍內(nèi),但他生得好看,更重要的是,爛船猶有三寸釘,祁鳳閣的徒弟,就算身份武功一落千丈,昔日武功根基總還是在的,用完之后將對方的功力徹底吸收過來,也是個不錯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