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他咬牙切齒,又有些不甘心,可是動作稍慢一步,對方自爆而產(chǎn)生的巨大沖力已經(jīng)沖破他的真氣,劍光直接在他胸口劃下深可見骨的傷痕! “啊?。?!”桑景行忍不住大叫,不再猶豫,直接轉(zhuǎn)身便逃。 然而在他身后,凌厲奪目的有形劍意已經(jīng)鋪天蓋地籠罩下來。 …… “師尊!師尊!阿郁和阿瑛方才在使滄浪劍訣的時候,最后一招比劃的姿勢明明都和您教的不一樣,您為什么不出聲糾正他們呢?” “因為劍尖朝上只是一個大概的說法,到底朝上一寸,還是朝上兩寸,并無成規(guī)可循,阿嶠,練武是如此,做人也是如此,不要過分拘泥規(guī)矩,那樣只會局限了你自己的目光和格局?!?/br> 小孩子因為裹得厚厚,走路有些不穩(wěn),可他還是執(zhí)著地抓住前面那個高大身影的袍角,表情似懂非懂,又充滿孺慕和依戀。 被他抓住不放的人見狀一笑,索性蹲下來將他抱起,一并前行。 “在這世間,有許許多多的人,有好人,也有壞人,還有更多,不能單純用好和壞來區(qū)分的人,他們的想法未必和你一樣,走的路未必也和你一樣,就像郁藹和袁瑛,同樣一套劍法,他們使出來還有區(qū)別,你不要因為別人跟你不一樣,就去否定他們,做人當(dāng)如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練武也是如此,心性偏狹者,成就境界終究有限,即便他登上巔峰,也不可能長久屹立不倒。” “那阿嶠呢,阿嶠是好人還是壞人呀?”圓圓的眼睛極黑而又澄澈分明,映出了自己最親近之人的影子。 他的腦袋隨即被撫摸了一下,那手溫暖干燥,就像陽光暖暖灑在身上。 “我們家阿嶠,是最可愛的人?!?/br> 得到滿意的答案,他有點小小羞澀,又禁不住開心地笑了。 然而溫暖陡然消失,周圍所有景物仿佛瞬間破碎,連同抱著他的這個人。 依舊是在玄都山上。 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景物未必依舊,況人面乎? 當(dāng)年還追在他后面非要他喊師兄的手足,如今已經(jīng)與他一般高矮,正站在他面前,痛心疾首地質(zhì)問:“師兄,從來沒有人自甘寂寞,玄都山明明是天下第一道門,有實力扶持明主,讓道門影響遍及天下,為什么偏偏要學(xué)那些隱士獨守深山?除了你之外,玄都山幾乎所有的人都是這么想的,是你太天真了!” 是嗎,真的是他太天真了嗎? 他只不過想要好好守護師尊以及前幾代掌教留下來的這片土地,好好守護這些師兄弟們不必卷入戰(zhàn)火,遠離江湖上的勾心斗角。 他錯了嗎? “是的,你錯了。”有個人對他這樣說,“你錯就錯在對人心估量不足,你以為世上的人都與你一樣無欲無求,一樣隨遇而安嗎?人性本惡,不管多么親厚的感情,只要你阻擋了他們的利益,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鏟除你。你難道還沒有這份覺悟么?” “像你這樣天真的人,注定不可能生存太久,離開了玄都山,離開了祁鳳閣的光環(huán),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了?!?/br> “本座不需要朋友,只有一種人有資格與我平起平坐,那就是對手。” “你竟然自毀經(jīng)脈,自絕后路?!你簡直是個瘋子!?。 ?/br> 所有往事,所有聲音,在這句話之后驟然破滅。 一切仿佛回歸最初。 劇痛從四肢百骸傳來,痛得像是有人拿了把鈍刀子一直在銼他的骨頭,又像是有千萬只螞蟻在血rou里鉆去鉆去,他自詡極能忍痛,可到了此時此刻,也忍不住想要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呻吟,忍不住想要流出眼淚,甚至想要拿一柄利劍直接穿透自己的心頭,結(jié)束著無窮無盡的痛苦。 然而他所以為的大喊大叫,在旁人聽來,卻不過如同蚊吶罷了。 “沈郎君,您醒了?” 聲音輕輕的,像從遠方傳來,飄渺不定。 實際上對方是趴在沈嶠耳邊說的,只不過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很難聽得分明罷了。 他竭力想要發(fā)出聲音回應(yīng),最終卻只是手指動了一動。 對方看見了,對他悄聲道:“沈郎君,您是不是能聽見?那我說,您聽就好了,聽見了就動一動手指?!?/br> 沈嶠很快回應(yīng)。 他認出對方的聲音了,是白龍觀里那個小道士,觀主的小徒弟十五。 果然,對方道:“我是十五,兩天前上山采藥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您,當(dāng)時您藏在山洞里,渾身冰涼,幾乎沒氣,差點嚇得我,我一個人也搬不動您,只能回去通知師父,讓師父抬您回來的?!?/br> 是了,沈嶠也想起來了,當(dāng)時他自毀武功準(zhǔn)備與桑景行同歸于盡,雖然沒有成功,卻也重創(chuàng)了對方,他則趁機逃走,藏入旁邊白龍山中,本以為十死無生,卻沒想到竟然被十五發(fā)現(xiàn)。 他想問桑景行有沒有找上門來,自己有沒有連累了他們,但努力半天,卻還是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眼皮急劇顫動,可見內(nèi)心焦急。 十五發(fā)現(xiàn)了,趕緊找來一杯水,小心翼翼喂他喝下。 清涼水流潤過喉嚨,好一會兒之后,沈嶠終于感覺舒服許多,睜開眼,毫無意外一片漆黑。 他本以為是自己眼睛的問題,十五卻道:“我們現(xiàn)在是在白龍觀的地窖里,沒點燈,所以黑漆漆的。” 沈嶠開口,聲音啞得連自己也差點認不出來:“有沒有,人,來找,過,你們……” 他現(xiàn)在身體極其虛弱,連說話也只能一字一頓迸出來,困難而又吃力。 十五:“有,彭城縣公的人來了兩回,可能是因為那日驢rou夾餅的事情來算賬的,得虧師父有先見之明,讓我們提前都搬到這里來,觀里那么破,也沒什么東西可以讓他們打砸的,他們進來找了一圈找不著人,就走了,約莫還以為我們逃走了呢!” 說到后面,他禁不住笑了出來。 沈嶠:“對不住……” 十五:“沈郎君,您千萬不要這樣說!” 他似乎察覺沈嶠內(nèi)心的疑惑,很快接下去道:“您還記得么,當(dāng)日湘州城外,您曾經(jīng)把自己懷里的餅給了一個孩子,后來他還給您磕頭謝恩,說要給您立長生牌位來著?!?/br> 等席卷身體的又一波痛楚緩過去,沈嶠費力地想著,模模糊糊有點印象。 “你就是那個……” 十五雖然有點瘦弱,卻生得干干凈凈,白白嫩嫩,與記憶中那個面黃肌瘦,幾不成人形的孩子判若兩人。 “對,就是我,后來阿爹想拿我去換別人的孩子吃,阿娘不肯,拼死攔下來,又說要把自己賣出去,換我和弟妹的平安,阿爹答應(yīng)了,可沒想到阿娘被換了糧食之后沒兩天,弟妹就相繼重病死掉了,”十五的聲音帶了點哽咽,“阿爹嫌我累贅,想把我煮了,幸而當(dāng)時正好遇見師父,師父拿一袋子餅將我換下,又帶我走,我跟著師父,一路來到白龍觀定居,我原先的名字不好聽,師父就給我改了名,叫十五。” 十五擦掉眼淚,握上沈嶠的手,仿佛要給他安慰,卻怕他疼而沒敢用力:“我一直記得您對我的恩德,若不是您那塊餅,我興許堅持不到遇見師父,所以您不要說對不住我的話,就算您沒救過我,看見您倒在那里快死掉,我怎么能不幫忙?” 沈嶠的手微微顫抖,眼角隱現(xiàn)淚光,不知是聽見他的話,還是想起舊事。 十五還以為他是疼的,忙道:“您是不是疼得厲害,我去讓師父過來給您上點藥!” “上什么藥,才剛上過,你以為藥不用錢??!”觀主正好過來,聽見這話,沒好氣道。 話雖如此,他依舊走了過來,執(zhí)起沈嶠的手開始把脈。 “經(jīng)脈俱毀,內(nèi)力全無,你到底干什么去了,竟能將自己弄成這副模樣,往后也別想練武了罷!”觀主嘖嘖出聲。 “師父!”十五大急,生怕這席話令沈嶠心神大受刺激。 觀主白了他一眼:“你怎么這么心軟,他都還沒說什么呢,你反倒急了,他武功全廢又不是我弄的!” 沈嶠果然半晌沒有出聲。 十五輕聲道:“沈郎君,您別傷心,師父醫(yī)術(shù)高明……” 觀主:“喂!我說你又不是閨女,怎么成天胳膊往外拐?我什么時候醫(yī)術(shù)高明過,就是略通醫(yī)理,略通!懂不懂!” 十五抓著他的衣角撒嬌:“師父嘴硬心軟,其實人可好,可厲害了!” 觀主笑罵:“臭小子!” 他又轉(zhuǎn)頭對沈嶠道:“你傷得太重,我醫(yī)術(shù)不精,這里藥材又不全,只能盡力,不過武功的事情我沒辦法,你根脈俱毀,這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 沈嶠忽然問:“敢問,我體內(nèi)的,余毒,是否,還在……?” 觀主奇怪:“余毒?什么余毒?我探脈的時候沒發(fā)現(xiàn)你體內(nèi)有余毒??!” 為了確認一遍,他又并作三指壓上沈嶠手腕仔細察看,片刻之后收手道:“你雖然傷得重,但我的確沒發(fā)現(xiàn)有中毒的跡象?!?/br> 沈嶠自打被下了相見歡之后,余毒未清,連晏無師也沒有法子,這毒根植骨血之中,時隱時現(xiàn),以致于他功力恢復(fù)一直遭到阻礙,修煉內(nèi)力也是事倍功半,眼睛受其影響,同樣總是好不了。 但現(xiàn)在,觀主竟然說他體內(nèi)沒有中毒。 也就是說,他在自廢武功想要與桑景行同歸于盡的時候,卻沒想到置之死地而后生,體內(nèi)余毒反而也隨之清空無遺。 這算不算是因禍得福? 沈嶠露出一抹苦笑。 觀主進來的時候,順手帶了一盞燭臺放在旁邊,此刻看見他嘴角微揚,不由奇道:“你都這么慘了,還笑得出來???” 又扭頭問十五:“你說他是不是驟遭劇變承受不了打擊變成傻子了?” “師父!”十五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巴。 觀主:“得得得,我不說了,那粥應(yīng)該是熬好了,我去看看,少了初一那死家伙在旁邊供使喚,還真是不習(xí)慣!” 他邊走還邊嘖嘖出聲:“那可是好不容易采到的老山參啊,我平日里都舍不得吃,現(xiàn)在倒是便宜外人了!” 待他離開,十五歉然道:“您別放在心上,師父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實他話雖說得不好聽,這兩天多虧了他老人家,否則我還不知如何是好呢!” 沈嶠:“我知道,我……也沒瘋,這地窖里,是不是,通著,外頭?我看見,好像有,光線?!?/br> 他一字一句,說得很是吃力。 十五:“是,師父在這里打了兩個孔洞,外面有點光線透進來,您能瞧見啦?” 沈嶠:“現(xiàn)在,漸漸,能看見,一點,不是,很清楚。” 十五:“您別擔(dān)心,師父說這地窖隱秘得很,別人很難發(fā)現(xiàn)的,彭城縣公的人來了兩回,每回都找不見我們,最后只能離開,師父說過段時間他們以為我們遷走了,肯定就不會再來了。” 沈嶠:“謝謝……” 十五笑道:“不用謝,您好好歇息,安心養(yǎng)傷,我去燒點水給您喝?!?/br> 這里雖然陰暗不見天日,卻是一處安靜的養(yǎng)傷之地,據(jù)十五說,白龍觀始建于后漢末年,迄今三百多載,雖屢經(jīng)戰(zhàn)火而屹立不倒,只是當(dāng)年的熱鬧與香火已不復(fù)得見,剩下一座傷痕累累,無人問津的道觀,十五他師父來到這里定居的時候,道觀已經(jīng)空無一人。地窖后頭還連著一條地道,應(yīng)該是與道觀一起建起來的,被十五他師父發(fā)現(xiàn)之后,這里就成了極佳的避難之所。 之后沈嶠又昏睡了兩天,神智有時清醒,有時混亂,午夜夢回,他甚至以為自己還在玄都山上,仿佛一推開門,就能看見師尊在外頭看著眾弟子練功。 然而終究不是,所有的過去終究無法重來,逝去的人也不會復(fù)生。 那些美好安靜的歲月,仿佛也都留在玄都山上,一去不返。 隨之而來的,是他之后經(jīng)歷的背叛,挫折,困境,是諸國混戰(zhàn)為名為利,是宗門彼此算計堅持己見,是蒼生在地獄中掙扎呻吟不得超脫。 一切苦難,觸目驚心,感同身受。 你謹(jǐn)守道心,不肯放棄你所謂的做人原則,其實也是因為還沒有瀕臨自己無法忍受的絕境嗎? 晏無師曾經(jīng)這樣問過他。 此時此刻,沈嶠又一次想起這句話,想起兩人相處時的點滴。 他曾經(jīng)自以為的朋友,在對方的嘲笑和算計面前不堪一擊。 可即便再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