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沈嶠閉了閉眼,復(fù)又睜開,方才的微瀾已經(jīng)徹底消失,只余一片平靜:“如果沒有《朱陽策》,我現(xiàn)在的確是已經(jīng)死了。你的設(shè)想沒錯,《朱陽策》的確能夠令人重塑根基,換而言之,它的確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不愧天下第一奇書,但前提是你肯將自己前面數(shù)十年所學悉數(shù)毀掉,你現(xiàn)在雖然傷得很重,魔心卻沒有破碎,想要學《朱陽策》,就要打碎魔心,就像我當初經(jīng)歷的那樣?!?/br> 晏無師凝視著他,不置可否,卻問:“你當時,很痛苦?” 淬骨煉筋,等同剝皮削rou,在十八重地獄里走一遭。 但沈嶠已經(jīng)不愿意去回想,因為比起身體上的痛苦,他更會想起白龍觀的觀主和初一,想起他們的慘死,還會想起曾經(jīng)的自以為是,一廂情愿,殊不知鐵石心腸永遠都不可能被打動,他所以為的朋友,其實僅僅將他當成一件試驗的物品。 沈嶠收回所有心緒,聲調(diào)沉穩(wěn):“我昨日去王城的時候,竇燕山那些人還在,須得再過幾日,等那些江湖人都走了,我再帶你回長安?!?/br> 晏無師卻搖搖頭,這個動作此時他做得費力無比:“來不及了……” 什么來不及?沈嶠待要問,卻見他已經(jīng)閉上眼,一動不動了。 他心頭一突,上前幾步探向晏無師的鼻息。 還有氣,只是陷入沉沉昏睡。 但脈象比先前還要紊亂,若是將真氣比作人,此時如同有數(shù)十個人在他體內(nèi)打群架。 沈嶠試圖灌入一絲真氣,但真氣很快反噬回來,連帶晏無師體內(nèi)那些紊亂的氣流,氣勢洶洶朝他反撲,沈嶠不得已,只能趕緊撤手。 晏無師這一睡,又睡到了過午。 老者還沒回來,據(jù)般娜說,是昨日有商旅請他當向?qū)チ耍s莫要好幾天才能回來,這也不是頭一回了,此處往西多是戈壁沙漠,一片黃沙,路途漫長難以識別,常常有迷路誤入了沙漠深處從此回不來的,當?shù)厝耸煜さ缆?,知道怎樣才能走出沙漠?/br> 般娜脖子上和手腕上的淤痕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沈嶠陪她說了一會兒話,般娜帶著羊群出去吃草,沈嶠則端帶著般娜做的羊rou湯回到旁邊的院子。 他回來的時候,晏無師正好睫毛顫動,狀若醒轉(zhuǎn)。 沈嶠將羊rou湯盛作兩碗,準備等對方醒來再詢問他方才昏迷前說的話。 晏無師睜開眼睛,迷迷蒙蒙瞪著頭頂紗帳。 沈嶠道:“你有否感覺何處不適?方才我探你的脈象,你體內(nèi)應(yīng)有數(shù)股真氣……” 晏無師:“美人,哥哥?!?/br> 沈嶠:“……” 詭異的沉默在屋內(nèi)蔓延,羊rou湯洋溢著淡淡鮮味,仿佛在嘲笑沈嶠的失語。 晏無師:“我,疼?!?/br> 這語氣根本不像是沈嶠所認識的晏無師,倒像是另外一個人占據(jù)了他的身體發(fā)出來的,沈嶠瞪著他,幾乎懷疑堂堂浣月宗宗主被鬼上身了。 沈嶠定了定神:“你怎么了?” “疼……”晏無師看著他,目光流露出一絲委屈,像是在控訴沈嶠站在原地不肯過來。 沈嶠活了三十年,再艱難的困境他也經(jīng)歷過,卻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不知如何反應(yīng)。 晏無師在裝可憐嗎? 這根本是不可能,以他的為人,昏睡前才是最正常的反應(yīng)。 沈嶠又想起之前他朝自己那溫柔無害的一笑。 但現(xiàn)在跟先前又有些不同。 沈嶠:“你還記得你叫什么名字罷?” 晏無師眨了眨眼,這個表情看得沈嶠嘴角直抽搐。 “我是……謝陵……” 謝陵……謝? 沈嶠忽然想起昆邪對他說過,晏無師本姓謝,出身前朝世家,這次到蟠龍會,也是為了拿回自己母親的遺物。 饒是想起這一層,沈嶠依舊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微微蹙眉,沉思不語。 羊rou湯有些冷了,湯面上泛起一層油花。 晏無師的視線在湯和沈嶠之間來回游移,猶猶豫豫開口:“我餓了……” 換作此刻以前,哪怕晏無師虎落平陽,沈嶠也絕對沒有想象對方會一臉迷茫討好地望著自己,說“我餓了”。 哪怕是對方像之前那樣毫無悔意,冷嘲熱諷,沈嶠都覺得很正常,因為那就是晏無師。 可偏偏怎么就變成這樣? 他忍不住揉了揉額角,感覺十分棘手。 “除了謝陵這個名字,你還記得什么?” 晏無師手腳無力,連湯碗都拿不穩(wěn),沈嶠只好一勺勺地喂他。 “不記得……” 沈嶠:“你記得晏無師這個名字嗎?” 晏無師搖搖頭,疑惑的表情沒有作偽。 沈嶠嘆忍不住又要嘆氣:“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嗎?” 結(jié)合般娜的話,以及晏無師幾次蘇醒前后的表現(xiàn),沈嶠似乎抓住了一點頭緒。 簡而言之,紊亂真氣和受傷的頭部也許是導(dǎo)致晏無師性格大變的原因。 他沉睡的時間居多,但每回醒過來,往往呈現(xiàn)出不同的舉止,有時候只是片段零碎記憶鑄就的性情;有時候則會恢復(fù)正常,像之前;有時候則像般娜形容的那樣,性情狂暴,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但沈嶠不是醫(yī)者,他也僅僅能想到這些,如何讓晏無師恢復(fù)正常,他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也不知道除了現(xiàn)在表現(xiàn)出來的這些性情以外,晏無師還會不會再出現(xiàn)新的性情。 “我記得……”一碗羊rou湯下肚,晏無師舔了舔嘴唇。 “嗯?”沈嶠正欲起身,聞言回頭看他。 晏無師:“我睡著,的時候,你親我……也有,羊rou湯味?!?/br> 沈嶠:“……” 脾氣極好的沈嶠忽然有種想把手中另外一碗還沒喝的湯倒扣在對方頭上的欲望。 晏無師仿佛察覺他的心情,忍不住往后縮了縮,又用那種委屈的神情回望他。 沈嶠扶額,無語問蒼天。 第60章 夕陽西下,般娜帶著羊群回來,像往常一樣,她先將羊群趕到羊圈里,卻沒將手里抱著的小羊羔放回去,而是帶著它去敲開沈嶠的屋子。 沈嶠很快過來開門,見了般娜就笑道:“你回來了。” 他側(cè)身一讓,般娜卻沒有進去,只在門口探頭探腦,生怕晏無師又像昨日那樣發(fā)瘋。 可那人僅僅只是坐在床榻上,安靜地望著她,神情也不似昨日暴戾。 般娜:“他已經(jīng)完全康復(fù)了嗎?” 沈嶠苦笑搖頭:“只怕更糟糕些。” 般娜啊了一聲,越發(fā)不敢進去了。 沈嶠不知如何解釋發(fā)生在晏無師身上的復(fù)雜情形,只能寥寥數(shù)語簡略道:“他腦子受了傷,現(xiàn)在有時清醒有時不清醒,不清醒的時候居多。” “那他現(xiàn)在是清醒了嗎?”般娜好奇看著晏無師,后者也回望著她,眼中黝黑無波,令她莫名寒顫。 沈嶠:“……不清醒?!?/br> 般娜后怕:“還會掐脖子?” 沈嶠:“應(yīng)該不會了,他現(xiàn)在心智也許只如幾歲稚兒,連話都說不清,上回是我疏忽了,往后我不會再讓他傷到你們的?!?/br> 般娜還是頭一回聽見這種情形,眨眨眼看著晏無師。 晏無師居然也朝她眨眨眼。 般娜:“……” 沈嶠:“……” 他揉揉額角。 般娜想了想,將手中羊羔放下地,驅(qū)著羊羔朝晏無師那里走,笑道:“那要不讓羊羔陪他玩,村里的小兒都很喜歡小羊羔呢?!?/br> 小羊羔潔白無瑕,看著就令人忍不住想往懷里揉,連沈嶠都覺得可愛。 晏無師卻擰起眉頭,看著連路都走不穩(wěn)的羊羔朝自己走過來,低頭想要嗅他的衣角,忽然就伸出手,將羊羔往旁邊狠狠一推。 小羊羔咩了一聲,撞撞跌跌踉蹌幾步跪倒在地上。 般娜再顧不得對晏無師的懼怕,趕忙上前將小羊羔抱起。 沈嶠也擰起眉頭看向晏無師,后者卻回以無辜的眼神。 “般娜,這里有我,你先去忙你的罷。” 經(jīng)過方才的小插曲,般娜顯然也心有余悸,她點點頭,沒再說什么,抱著小羊羔聽話地走了。 沈嶠:“你方才為何推開那只羊羔?” 晏無師沒有回答,只看著他。 但沈嶠卻隱隱明白了什么。 一個人不管性情大變還是記憶錯亂,總有些最本質(zhì)的東西深深刻在骨子里不會變化,晏無師從來就是個多疑的人,即便他此刻也許只剩下零星記憶,這一點也不會改變。 沈嶠道:“你把手伸出來,我給你把把脈?!?/br> 晏無師伸出手。 他對沈嶠與對般娜的態(tài)度,幾乎形成鮮明的對比。 但沈嶠知道,那只是因為對方近乎詭異的直覺,知道沈嶠絕對不會傷害自己。 沈嶠三根手指放在對方手腕上,一邊問:“你現(xiàn)在手腳能動了嗎,可以下來走走?” 晏無師點點頭:“能動,頭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