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那樣鋒利的爪子,必然要時時磨礪,這里可供選擇的巖石不多,這些猿猴守護(hù)著的玉髓就成為最佳的選擇,它們時時將爪子在上面磨拭,卻沒有因此染上劇毒,那是因為劇毒之物方圓一里之內(nèi),必然有相克之物,就像這古城里的蜘蛛和猿猴一般?!?/br> 慕容沁聽出其中關(guān)鍵:“晏宗主的意思是,主公這毒有解藥?” 陳恭卻靈光一閃:“玉蓯蓉!是不是玉蓯蓉!快,你們?nèi)タ纯茨歉浇袥]有玉蓯蓉?!” 慕容沁等人忙跑到崖邊四處察看,果然發(fā)現(xiàn)了玉蓯蓉。 “主公,果然有玉蓯蓉!”慕容迅欣喜道。 沈嶠忍不住看了晏無師一眼,后者雙手?jǐn)n袖,半身隱在陰影中,顯然沒打算吱聲。 陳恭大喜過望:“快拿過來!” 慕容沁叔侄將那幾株玉蓯蓉悉數(shù)斬斷帶過來,陳恭看也不看一眼,囫圇吞棗就往嘴里塞。 但奇跡并沒有發(fā)生,一刻鐘之后,他的右手依舊疼癢難忍,青紫色甚至逐漸加深,已經(jīng)從手肘往上蔓延,快要達(dá)到肩膀了。 陳恭臉色青白交加,幾乎也要與手臂相映成輝了。 晏無師這才慢慢道:“玉蓯蓉的確是解毒之物,但它的枝葉無用,唯一能解毒的是它的果實,那些猿猴一代代也正是服用了果實,才不懼玉髓和蜘蛛的劇毒,得以生存在此處。這里既然是婼羌的祭臺,這些猿猴說不定是當(dāng)年婼羌人訓(xùn)練用來看守玉髓的,你們瞧見那只猿猴首領(lǐng)了么,它已經(jīng)漸漸衍化出人臉輪廓,可見心智狡猾非同一般?!?/br> 這一段話本是饒富趣味,可惜說的人一板一眼,平淡無波,陳恭哪里還有心情聽他細(xì)說這些猿猴的來歷,若換了平日,只怕早就勃然大怒,讓慕容沁將人拿下了,可這時命門被人捏在手里,他只得忍氣吞聲:“看來晏宗主已經(jīng)將那些果實都摘下來了?不知你想要從我這里得到什么,只要我能辦到,悉聽尊便,還請將玉蓯蓉的果實給我?!?/br> 晏無師:“你知道我要什么?!?/br> 他偏偏就不明說。 陳恭了解沈嶠,他知道對方是君子,君子欺之以方,所以在與沈嶠交鋒的時候,他屢屢占了上風(fēng),但對晏無師卻不能這么做,此人任意妄為之名早已人所共知,誰也沒法用常理來揣度推斷,陳恭知道他沒死這個消息在這里也根本沒法作為把柄威脅,反倒是對方手握玉蓯蓉果實,眼下就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晏宗主若不明說,我怎么知道?”他還想垂死掙扎一下。 晏無師冷冷道:“你猜我能不能在你的狗妄動之前將果實毀掉?你若肯冒險,我也不介意試一試。” 此言一出,慕容迅雖怒上心頭,卻也只能停下原本打算向他那邊靠攏的動作。 陳恭咬牙:“你要的是太阿劍里面的東西?” 晏無師不語。 陳恭無計可施,只得用另一只手將藏在懷里的帛片掏出來遞給晏無師。 “玉蓯蓉呢?” 晏無師接過帛片,不知從哪摸出一枚果實拋過去。 陳恭心有不甘,忍不住問:“你早就料到我來到這里的目的,所以特意趕在我們之前,以果實來威脅我?” 興許是拿到帛片之后心情不錯,晏無師終于大發(fā)慈悲解答了他的疑問:“太阿劍為陳郡謝家之物,劍柄本來就是中空的但因所鑄精鐵極為罕見,堅硬異常,若要在劍柄中藏東西,就只能以天外奇石強力先將劍破開,再花大力氣重新鑄造。此劍遺失之后再無蹤跡,直到吐谷渾王城重現(xiàn)?!?/br> 陳恭吃下玉蓯蓉果實之后,終于感覺身體不那么難受了,等待毒素消退的過程有點漫長,他只能借由說話來轉(zhuǎn)移注意力。 “所以你一看到我拿著這把劍,就知道它已經(jīng)被人重新拆開又鍛造過了,而且因為我直奔婼羌來尋找玉髓,你也能猜到我是為了破開這把劍,拿出里面的東西,因此提前將玉蓯蓉的果實都扔掉,自己留下幾枚,好等著我中毒的時候要挾我交出東西!” 陳恭恍然大悟,忍不住譏諷道:“晏宗主就算受了重傷,這份心機算計,同樣也讓人望塵莫及啊!” 慕容迅更是怒斥:“卑鄙無恥!坐享其成!” 晏無師冷笑一聲,不屑與他們打嘴仗。 慕容沁身形微閃,直接躍身上前,想要將他拿下,不料沈嶠卻忽然出手,橫劍當(dāng)前,將他攔住。 兩人交手?jǐn)?shù)招,慕容沁發(fā)現(xiàn)自己竟從沈嶠身上占不到半分便宜,不由暗暗吃驚。 這個在出云寺里還手無縛雞之力的瞎子,短短一年時間,竟已恢復(fù)如斯,令人不敢小覷。 就在沈嶠這一擋的間隙,晏無師已經(jīng)閃身沒入黑暗之中,慕容迅驚呼“他不見了”,所有人都循聲望去。 薩鯤鵬撲上前察看,果然搜尋不到晏無師的蹤影。 “主公,這里好像有個機關(guān),但拉下來也沒有動靜!”他喊道。 “必是他在另一邊控制住了!”慕容迅憤憤道。 身后便是斷龍石,且不說這有千斤萬斤之重的斷龍石截斷了他們的退路,就算斷龍石能重新升起,石頭另一邊也有猿猴首領(lǐng)和毒蜘蛛在等著他們,眾人不是打不過,只是那需要耗費太多精力,想想那些無孔不入的蜘蛛,每個人都打從心里發(fā)毛。 前方就是懸崖,懸崖下面則是成片的晶簇玉髓,美則美矣,可又不能當(dāng)飯吃,這些東西還有劇毒,看過陳恭方才的慘狀之后,再沒有一個人會對這片紅玉髓起貪婪之心而自找麻煩。 也就是說,他們眼下被困在這里,前后無路,出不去了。 “沈嶠,你現(xiàn)在滿意了?!”慕容迅一腔邪火發(fā)不出去,沖著沈嶠吼道。 沈嶠閉目養(yǎng)神,根本不接茬。 陳恭沉聲道:“你們先四下找找有沒有其它出路,晏無師能從這里出去,我們一定也能?!?/br> 趁著慕容沁等三人找出路的時候,他望向沈嶠:“沈道長,恕我直言,晏無師先前被五大高手圍攻,業(yè)已受了重傷,此行你本來可以不必帶著他,卻因為我一句這里可能有玉蓯蓉的話,還是將他帶了進(jìn)來,這番恩德,莫說放在朋友身上,就是對陌生人,都足夠令人感激涕零了??涩F(xiàn)在他拿到了玉蓯蓉,連帶我的帛片,非但沒有將你一并帶走,反而把你丟下,獨自離開,你不覺得冤,我都替你不平?!?/br> 沈嶠淡淡道:“如果我施恩望報,你現(xiàn)在欠了我多少,又該回報我?guī)状???dāng)年在破廟里,若不是我出手,你如何能打得過那幫地痞流氓?后來在出云寺,若沒有我,你早已死在慕容沁手下,又如何還能像現(xiàn)在這樣對他們頤指氣使?可你回報了什么?是帶著穆提婆來找我,還是以般娜祖父要挾我與你一道下婼羌古城?” 陳恭語塞,滿腔挑撥的話登時說不出口。 沈嶠:“你我本不是同路人,從前不是,往后也不會是?!?/br> 陳恭原有兩分心虛,聽了這話,反倒有氣,冷笑道:“你倒是清高無比,可你倒落得什么好處了?我有今日一切,全是靠我自己努力所得,又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不妨告訴你罷,我生來就有過目不忘,過耳不忘的本事,上回在出云寺,雖然當(dāng)時我還識字不多,卻硬生生將你念的都記下來了,在場那么多高手,誰又會想到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竟然能做到他們做不到的事情?穆提婆兇狠殘暴,被他寵愛的人都不超過一個月,許多更是下場凄慘,我卻憑著自己的能力讓他將我推薦給齊主,這才是我真正的進(jìn)身之階?!?/br> 慕容沁等人固然被陳恭收服,但聽他說起自己當(dāng)人孌寵的經(jīng)歷,依舊不免有些尷尬,陳恭自己卻并未覺得,侃侃而談,面色自若。 “得到齊國皇帝的寵愛,并不是我的最終目的,這世上沒有一個男人愿意以色侍人,哪怕他在床幃之間是主動的那一方。借著齊主的寵愛,我讓他找來教書先生教我讀書識字,我很明白,像我這樣的出身,永遠(yuǎn)不可能得到那些世家大族的認(rèn)同,但我不需要他們認(rèn)同,天下間能夠駕馭人心的利器無非兩樣,一是書,二是劍。所以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認(rèn)最多的字,都最多的書,而我做到了?!?/br> “沈嶠,你以為慕容沁他們投奔我是為了什么,單單只是為了榮華富貴嗎?你錯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齊國注定衰亡,而他們知道一旦齊國兵敗如山倒,就會樹倒猢猻散,跟著齊主是沒有前程的,還不如跟著我,至少我不會像齊主和齊國大多數(shù)王公貴族那樣,根本沒有自知之明。” “而你呢,沈嶠,你固然清高,你也固然是個君子。老實說,我很敬佩你,因為我永遠(yuǎn)也不可能做到像你這樣,以德報怨,無怨無悔。像你這樣的君子,在這個世道根本活不下去,只會被人啃得連骨頭都不剩,就像現(xiàn)在,你被晏無師背叛了一次又一次,最終卻要與我這個‘?dāng)橙恕黄鹱谶@里等死,這不是很可笑的事情嗎?” 沈嶠靜默不語,一直等到他說完,方才慢慢道:“陳恭,打從認(rèn)識你起,我就知道你與你家鄉(xiāng)其他人都不一樣。你聰明,精力旺盛,有野心,對自己對別人都足夠狠,生在這個亂世,你有成為梟雄的能力。所以你攀上穆提婆這棵大樹,又通過穆提婆受到齊主的寵愛,這些都是你的能力,我不會因此看低你。你之所以總覺得我清高,是因為你內(nèi)心深處尚未良心泯滅,你也知道自己的做法并不妥當(dāng),所以才會下意識與我比較,在意我的看法。若不然,各人各有道,你只管往前走就是了,又何必停下來看別人?” 陳恭半晌無言,良久忽然笑出聲:“不錯,你說得不錯!多謝你,為我結(jié)開一個心結(jié)和疑問,自此之后,我必能更上一層樓?!?/br> 沈嶠淡道:“那就恭喜你了?!?/br> 他重新閉上眼,背靠冷冰冰的石壁,放任自己身心徹底沉入黑暗之中。 早在晏無師將他交給桑景行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jīng)學(xué)會不再抱有期待了,因為不再期待,就不會失望,更不會絕望。所以方才晏無師舍他而去,獨自離開,在他看來,即使一開始有些意外,可很快這一絲意外也變得平淡無奇。 對方本來就是這樣一個人,即便性情大變,本質(zhì)的涼薄自私卻不會因此而少半分。 許多事情,從來不是付出了,就一定會得到回報。 自己早已習(xí)慣,如何還會難過失望? 慕容沁等人四下搜尋,漸漸也覺得無望,他們身上雖然還帶著干糧,可就算武功高手的日常需求遠(yuǎn)比常人來得少,這點干糧能夠維持很久,但總不可能一輩子都待在這里不出去,再說此處位于地底深處,不見天日,氣息窒悶,就算他們沒有餓死,遲早也會被悶死。 這時薩鯤鵬提議道:“不如屬下去懸崖下面找找,也許有其它新的出路?” 陳恭思忖片刻:“也好,下面雖然有玉髓,可也不是沒法落腳,你小心一些,不要碰到那些玉髓就可以了?!?/br> 薩鯤鵬答應(yīng)下來,慕容迅年輕氣盛,久坐發(fā)悶,也起身與他一道下去。 眾人方才多多少少都被猿猴抓傷,傷口發(fā)揚紅腫,但并無大礙,因為這是外傷,不必吃玉蓯蓉果實,從玉蓯蓉根部擠點汁水出來涂抹在傷口上也能消炎止癢。 陳恭讓慕容沁也跟著下去幫忙搜尋,然后問沈嶠:“若能出去,你有何打算?” 沈嶠緩緩睜開眼睛,黑暗之中,誰也看不見他眼中的迷茫。 按照時辰和腳程來算,晏無師現(xiàn)在想必已經(jīng)快要離開這里,回到地面上了,以他的能力,就算現(xiàn)在暫時沒法與佛門儒門正面對抗,也能很快聯(lián)系上浣月宗的人,不至于讓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換而言之,就算沒有自己,對方也能過得很好。 沈嶠忽然想起一件事:“你方才拿到的是《朱陽策》其中一份殘卷罷?” 陳恭:“不錯?!?/br> 沈嶠:“此物與其它殘卷相比,是否有何特殊之處?” 陳恭沉默一會兒,道:“你對《朱陽策》了解有多少?” 沈嶠:“《朱陽策》共有五卷,融合了儒釋道三家所長,乃陶弘景畢生心血?!?/br> 陳恭:“你也曾看過其它一兩卷,有何感想?” 沈嶠:“的確是天下第一武學(xué)奇書,令人受益匪淺。” 陳恭:“看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吨礻柌摺返拇_一共有五卷,也的確融匯儒釋道三家之長,但那只是其余四卷的內(nèi)容。另外還有一卷,常年流落在外,不知所蹤,據(jù)說里頭記載的,與魔門武功有關(guān)?!?/br> 沈嶠微微一愣,但仔細(xì)想想,又覺得陳恭這些話不乏合理之處。 晏無師從前曾多次嘗試過將《朱陽策》真氣化為己用,甚至不惜拿沈嶠來嘗試,屢屢想要激發(fā)出他的潛力,但事實證明他的武功根基在魔心,與沈嶠的道心根本不相容,《朱陽策》于他而言,其實如同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若《朱陽策》僅僅記載了儒釋道的武功,晏無師根本不會對沈嶠說出“已經(jīng)有辦法彌補破綻”這樣的話,以他的本事,更有可能早已推斷出太阿劍里藏著《朱陽策》殘卷,而這一卷《朱陽策》,恰恰就是他所需要的。 推出前因后果,來龍去脈,沈嶠緩緩?fù)乱豢跉?,神色中隱現(xiàn)疲乏,只覺得忽然有些累。 只是他的聲音依舊是平靜的:“原來如此,陶弘景果然學(xué)究天人,難怪魔門中人也一直想要《朱陽策》,看來他們所要的,就是這帛片了。你同樣心心念念要得到它,是否因為你現(xiàn)在在練魔門的功夫?你加入了合歡宗?” 陳恭:“笑話,以我現(xiàn)在的身份地位,何必還要加入合歡宗供人驅(qū)遣?反倒是合歡宗的人需要我為他們提供種種便利,所以我們之間不過是一場兩相得利的交易與合作?!?/br> 然而說太多也沒用,事實就是他們現(xiàn)在依舊被困在這里出不去。 慕容沁等人在下面轉(zhuǎn)了一圈,無功而返,大家都有些喪氣,陳恭也不再開口了,趁機打坐養(yǎng)精蓄銳,順便將方才在帛片上匆匆一掃記下來的內(nèi)容再記一遍,爭取化為己用。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坐以待斃的人,即使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他也會盡可能為自己創(chuàng)造有利的環(huán)境,所以陳恭才能在亂世之中從一個一文不名的市井布衣,走到今日,連慕容沁這樣的齊國宮廷第一高手,都甘愿被他差遣,聽他命令。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石壁上忽然生出一聲動靜,原本昏昏欲睡的眾人都驀地睜開眼,紛紛循聲望去,卻見一道身影出現(xiàn)在原先晏無師消失的地方。 慕容迅最先反應(yīng)過來,他一蹦三尺高,提著劍就要沖過去:“晏無師?!” 這三個字念出來,俱是咬牙切齒,深恨無比。 第67章 然而晏無師只稍一句話就讓他生生頓住身形。 “外面有岔路,如果離了我,你們就出不去了?!?/br> “三郎!”陳恭喝住慕容迅。 后者不甘不愿收兵,退回陳恭身后。 陳恭拱手,表現(xiàn)得很是客氣:“多謝晏宗主去而復(fù)返,我等甚是感激,晏宗主若愿為我們指一條明路出去,我愿將方才的帛片拱手相讓,再不提索要二字?!?/br> 晏無師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朝來路走去。 慕容沁轉(zhuǎn)頭問陳恭:“主公,跟是不跟?” 陳恭點點頭:“我在前頭,你們跟在我后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