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jié)
饒是沈嶠一本正經(jīng),也被他這番自戀的話雷得滿頭黑線:“晏宗主若不肯好好談?wù)?,我直接將你打暈了送回長安也是一樣的?!?/br> 晏無師撲哧一笑:“好好,你別生氣,咱們不直接回長安,先去渭州?!?/br> 他素來性情反復(fù),從前心情好時言笑晏晏,溫存誘哄也是常事。 沈嶠蹙眉:“為何?” 晏無師:“正如你所說,我現(xiàn)在武功還未恢復(fù),出現(xiàn)在人前太招搖,六合幫、佛門、合歡宗、法鏡宗,乃至突厥人,個個都欲置我于死地,以你現(xiàn)在的能力,也是沒有辦法護(hù)住我的?!?/br> 沈嶠心說那怪誰呢,你仇人遍天下,這本事也沒幾個人能做到,若非我為大局不想與你計較,此時也早已加入追殺你的行列了。 晏無師聽不見他的腹誹,但沈嶠的表情已然出賣了他自己,晏無師覺得很有意思,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方才問道:“長安那邊有什么消息傳來?” 沈嶠:“聽說北周大軍長驅(qū)直入,北齊幾無抵擋之力,若無意外,應(yīng)該已經(jīng)將鄴城拿下了?!?/br> 晏無師嗯了一聲:“我在宇文邕身邊安排了人手,他一時半會應(yīng)該不會有事,若要出事,我們現(xiàn)在趕過去也來不及了。浣月宗在渭州有府邸,先去那里落腳,再找人去長安傳信。” 他既然這樣決定,沈嶠也沒有異議。 “那你先休息會兒?!?/br> 晏無師:“你去哪里?” 沈嶠:“給你買蔻汁染指甲。” “……”生平頭一遭,晏宗主也有啞口無言的時候。 二人在吐谷渾王城待了數(shù)日,終于啟程回北周。 臨走前,沈嶠還獨(dú)自偷偷去般娜家逛了一圈,見陳恭沒有失言,她祖父的確是回來了,祖孫二人平安無事,方才放下心,悄無聲息地離開。 晏無師依舊會出現(xiàn)性情變幻不定的情況,但伴隨著他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多,沈嶠發(fā)現(xiàn),首先被消弭融合掉的,是那個極其暴戾,一言不合便動手的性情,其余的另外三副性情,白天的時候很少跑出來,但夜晚則會輪番交替出現(xiàn)。 也就是說,現(xiàn)在白天的晏無師,已與從前無異。 然而每回“謝陵”出現(xiàn)的時候,總會對沈嶠分外依賴,甚至整夜整夜不肯睡覺也要看著他,這卻是晏無師本尊沒有辦法控制的,所以白天大部分時間,晏無師的精神總不太好,時常要打坐歇息。 二月初,他們抵達(dá)渭州城。 而危機(jī),也正悄然來臨。 第72章 渭州設(shè)立于北魏,在渭水源頭,故稱渭州,實(shí)際上它的治所叫襄武,但大家早就習(xí)慣了將它與渭水連在一塊兒,稱其為渭州城。 城池肯定比不上長安,但也算西部重鎮(zhèn)了,若北周與吐谷渾爆發(fā)戰(zhàn)爭的話,這里必然是前線,不過現(xiàn)在暫時沒有這樣的危險,因?yàn)檫€未開春,天氣沒有暖和起來,往來商旅較少,渭州城一如既往,平靜寧和。 一大早,阿輕拿著一把掃帚往門口走。 昨日才剛下過雪,自然是要清掃干凈的,不然等會兒吳伯要出門買菜肯定會滑倒。 他嘴里哼著只有自己荒腔走板,只有自己才聽得懂的調(diào)子,心道趕緊把雪掃完,他還得到后院去看看前幾日常跑到柴房去避寒的那只黃貓有沒有在,若是在的話,再拿點(diǎn)東西去喂喂。 昨夜一場大雪,門口毫無意外積了厚厚一層,不時還有從房頂上啪地落下來的雪團(tuán)。 此時阿輕已將里頭院子都掃過一遍,身上出了一層薄汗,也不覺得冷,只有些喘,便停下來歇息片刻。 他自然而然抬起頭,然后就看見兩個人從街道那頭走過來。 阿輕先注意到的是那個青色衣裳的男人,遙遙的,對方容貌如何還看不大清,但行止氣度卻已經(jīng)透出一股不尋常,阿輕覺得自己很難找到一個貼切的詞去形容,非要說的話,他也只能想起自己夏天里常吃的涼糕,雪白剔透,沁人心田,別說吃了,單單只是看著,都有股說不出的舒服感覺。 等對方再走近些,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剛想起涼糕,還真是妥帖極了,阿輕從沒見過這樣俊美的男人,一時竟看得愣住了,直到發(fā)現(xiàn)那兩人正是朝他這邊走來,越走越近,才猛地回過神。 “涼糕”,啊不,是背著長形條囊的男人走到他面前,朝阿輕拱了拱手:“敢問這里可是謝府?” 換作以往,阿輕定然會回:頭頂上“謝府”兩個字不是碩大擺在那兒么,你是瞎子還是不認(rèn)字,怎么還明知故問? 但他這回非但沒有口出刻薄,反倒還紅了臉,平時的伶牙俐齒不翼而飛,竟然結(jié)結(jié)巴巴道:“可我不,不認(rèn)識你?。俊?/br> “小郎君,你也是這府上的人嗎?”對方很有禮貌地笑問。 阿輕只覺半邊骨頭都要酥化了。 這時候,青衣男人旁邊忽然傳出一聲微哂:“阿嶠,你這樣問,慢慢吞吞,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問出來?直接讓老吳出來,就說他家主人來了?!?/br> 阿輕這才注意到跟著青衣男子一道來的,還有一名穿黃裳的女子,頭戴冪籬,瞧不清容貌。 只是邊陲女子固然大多身材高挑,像眼前這種已經(jīng)不能用高挑來形容的,而更近乎男人高大身形的女子卻十分罕見。 再說聲音,并不難聽,但肯定也不是女子常有的清潤柔和。 阿輕迷糊了一瞬:“你們是不是弄錯了,我們這里沒有主人,謝府的郎君幾年前出門遠(yuǎn)游,至今未歸呢!” 沈嶠還待再問,卻見晏無師直接就朝少年拋了個東西。 阿輕下意識接住,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塊黃玉,不及半個巴掌大,但上面雕刻極其精美,明月桂枝,煙籠昆侖。 “交給吳彌,然后讓他來見我。”那個根本不像女子的“女子”如是道。 阿輕忽然打了個激靈,他想起吳伯曾經(jīng)有過的交代,好像明白眼前到底是什么人了,二話不說轉(zhuǎn)身就往里跑,順道將大門一關(guān),直接把沈嶠晏無師二人給關(guān)在外頭。 他警惕性倒是強(qiáng),只可惜未經(jīng)磨練,種種行為在旁人看來依舊幼稚。 二人在外頭站了好一會兒,方才見到大門重新打開,一名花甲老人從里頭開門出來,后面跟著方才的少年。 老人的目光從沈嶠身上掃過,落在戴著冪籬的晏無師身上,不確定道:“主人?” 晏無師嗯了一聲。 只這一聲,就令老人無法錯認(rèn),他大喜過望,幾乎搶上前要行禮,但走了幾步似乎忍住,趕緊將他們讓進(jìn)來。 “請,請,先進(jìn)來再說!” 阿輕跟在吳伯身后,好奇打量兩人。 他不是浣月宗中人,只是小時候被吳伯收留的孤兒,之后便一直留在這座不大的宅子里跟吳伯作伴,幫他打掃屋子。吳伯給他說的并不多,阿輕隱約知道這座宅子是有主人的,吳伯只是幫忙在這里看管而已,但主人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何時會回來,可能過幾年就回來,也可能一輩子都不回來。 阿輕本以為吳伯口中“外出遠(yuǎn)游”的主人說不定已經(jīng)意外亡故,卻怎么都沒想到有朝一日對方會忽然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竟還扮成女裝。 “阿輕?!眳遣兴?,“你去廚下煮點(diǎn)粥,再做幾個小菜,郎君回來了,想必長途跋涉,總得先吃點(diǎn)東西暖暖身子?!?/br> “誒,這就去!”阿輕很聽吳伯的話,聞言答應(yīng)一聲,匆匆離開。 晏無師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拿下冪籬:“根骨不錯,就是笨了點(diǎn),浣月宗門人須得心思靈巧,八面玲瓏,他是不夠格的。” 吳伯忙道:“小人收留他,不過是一人閑著無聊,讓這孩子作個伴罷了,斷斷不敢有非分念想的!” 這宅子本是浣月宗的據(jù)點(diǎn)之一,以邊沿梅的名義買下,因浣月宗弟子在外化名皆為謝姓,但凡宅子,便都是統(tǒng)一的謝宅。此處由吳伯坐鎮(zhèn),幾年相處,他的確是對阿輕起了幾分憐愛,存著讓他有機(jī)會拜入浣月宗的念頭。 不過他壓根沒敢把主意打到晏無師身上,本是想等邊沿梅或玉生煙路過此地的時候求上一求的,豈料那兩人誰也沒來,卻直接來了位大佛,當(dāng)下連提也不敢提了。 沈嶠卻忽然道:“笨意味著不容易被身外之物誘惑,未必就不能一心一意練武,我倒覺得這孩子心思單純,很是不錯,若他與浣月宗毫無瓜葛,又愿習(xí)武的話,我可以代為引薦。” 他此時想到的是碧霞宗經(jīng)歷大變之后,門中凋零,想找個好苗子也不是那么容易,阿輕的資質(zhì),像晏無師這等眼高于頂?shù)淖趲熁蛟S還看不上,但放在碧霞宗內(nèi),卻大有可為。 晏無師撲哧一笑:“阿嶠啊,這一路走來,也沒見你對誰如此青睞,照我看,若要論資質(zhì)根骨,先前我們在路上遇見的那個小孩子豈不更好?你不會是知道他方才一直盯著你看,迷戀你的容貌,所以才這樣說的罷?” 沈嶠:“晏宗主自己好色,便以為天下人都與你一樣好色了。” 他本不愿理睬晏無師,只因兩人打嘴仗,他贏的少,輸?shù)亩?,所以在晏無師恢復(fù)原本性情時,總是盡量減少與對方說話的次數(shù),沒想到忍了一路,卻在這里破功。 果不其然,晏無師笑道:“食色性也,人人如此,我的確喜歡你的容貌,卻更愛你對我愛答不理的冷淡,這又有什么不好承認(rèn)的?你對那謝陵阿晏百般溫柔,見我出來就半句話也不肯多說,可說到底,謝陵也好,阿晏也罷,都是我晏無師的其中一面罷了,可若謝陵和阿晏換上吳彌這張老臉,還對你多加親近,你會不會也對他們另眼相看?” 吳伯無辜被牽扯進(jìn)來,他弄不清沈嶠與晏無師的關(guān)系,不敢接話,只得干笑。 沈嶠嗯了一聲:“我的確見了你就煩,比起跟你說話,我還寧愿跟謝陵多說兩句?!?/br> 晏無師雖還笑著,臉上笑容已經(jīng)變得危險起來。 吳伯走又不能走,留著又尷尬,聽見他們對話,恨不得把自己變成透明的。 他從前跟過晏無師一段時間,知道每當(dāng)對方露出這種笑容的時候,明顯就有人要倒霉了。 誰知這一笑過后,晏無師竟柔聲道:“好啦,當(dāng)我說錯話就是,我這一路任你扮成女裝也不吭一聲,盡量配合,難道還不能得你一個好臉色?沈掌教大人有大量,想必不會與我計較?!?/br> 浣月宗宗主何等狂傲的一個人,幾曾見過他放下身段與別人道歉?別說吳伯被嚇到,連沈嶠都頗感意外。 沈嶠雖沒接這句話,但再開口時已略略緩和下語調(diào):“你與吳伯想必有許多話要說,我就不叨擾了,此處可有客房,我想歇息片刻?!?/br> 見晏無師沒表示反對,吳伯忙道:“有的,常年收拾好了的,隨時都能住,我這就帶您過去。” 他帶著沈嶠去安頓,很快又匆匆回來拜見晏無師。 “宗主平安無事,真是萬幸!小人先前聽說您被,被……尚且不敢置信,此事果然是謠言!” 晏無師哂道:“倒不是謠言,我的確受了點(diǎn)傷,現(xiàn)在還未完全恢復(fù)?!?/br> 吳伯啊了一聲:“那方才那位……” 晏無師:“他姓沈,在此處,待他如待我便可?!?/br> 吳伯連忙應(yīng)下來,未敢多問。 晏無師:“這段時間,外頭有何情況?” 吳伯:“您的死訊已經(jīng)傳遍江湖,小人不愿相信,還給長安去了信,但大郎君一直沒有回復(fù),聽說合歡宗的人還趁機(jī)找了我們不少麻煩,但小人謹(jǐn)記您的吩咐,一直低調(diào)謹(jǐn)慎,沒有暴露此處。” 晏無師:“宇文邕那邊呢?” 吳伯:“周主親征,齊國被滅,如今聲望正是如日中天,連突厥人與南陳都不敢掠其鋒芒。周主那邊聽說您的消息之后,據(jù)說也派了人去找當(dāng)日圍殺您的那些人的麻煩,但除了六合幫明面上的勢力有處可循之外,其余幾人行蹤不定,他們各自的門派又不在周國境內(nèi),周主畢竟不是江湖人,朝廷勢力有所不及,最終也只是封了六合幫在周朝的幾處分舵而已?!?/br> 晏無師:“你是多久前向長安去信的?” 吳伯:“年前,大年廿五那會兒。” 這一來一回,的確沒有那么快,但也有可能是邊沿梅那邊出了什么變故。 晏無師:“我在此處先住幾天,順便等長安回信,你去安排一下,不要讓什么無關(guān)人等漏了消息出去?!?/br> 吳伯忙道:“是,主人請放心!阿輕雖然不知小人身份,但這孩子嘴巴緊,來歷也清白,斷是不會惹是生非的?!?/br> 親自將晏無師送去房間歇息之后,吳伯從后院轉(zhuǎn)出來,方才看見阿輕捧著剛做好的飯菜走過來。 “阿伯,吃食都做好了,現(xiàn)在送過去?” 吳伯點(diǎn)點(diǎn)頭:“記得別多嘴,不該問的別多問,平時在我面前叨叨個沒完,在主人面前可不能這樣了,他不喜歡話多的人?!?/br> 阿輕先是答應(yīng)下來,又忍不住好奇問了一句:“阿伯,您的主人,就是這謝府的郎君,他到底是男是女啊?” 吳伯黑了臉:“自然是男的,你連男女都分不清嗎?” 阿輕嘟囔:“誰知道呢,說不定他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我看還是同他一道來的那位郎君好相處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