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jié)
趙持盈:“李道友無須去別的門派傳訊嗎?” 李青魚:“此事本由琉璃宮負責知會天下各宗門,只因純陽觀與碧霞宗素有往來,師尊方才讓我前來。聽說前陣子碧霞宗遭逢變故,本門距離遙遠,一時未及支援,還請趙宗主莫怪?!?/br> 他是易辟塵的親傳弟子,地位非同一般,傳聞更是易辟塵的衣缽傳人,也就是純陽觀未來的觀主,論武功,趙持盈也許還要稍遜一籌。能得他親自過來報信,其實已經(jīng)給足了碧霞宗的面子,趙持盈不會不識趣,是以對李青魚也非??蜌?,不以掌門身份自居。 趙持盈:“我也知道遠水救不了近火,所以不敢勞動易觀主,此番易觀主能惦記一聲,我已心存感激,且待我與門中弟子交代一聲,明日便可出發(fā)。李道友若不嫌棄,就請在此歇息一晚?!?/br> 李青魚頷首:“趙宗主請自便?!?/br> 忽然間,他好像想起什么:“敢問趙宗主,不知沈嶠沈道兄,是否也在碧霞宗?” …… 沈嶠清晨本想要教弟子練劍,卻被晏無師約到山頂去切磋,晏無師說自己許久未練劍招,想讓沈嶠與他過招,還從岳昆池那借了把劍過來,誰知沈嶠卻想起舊事,問他“當日你從桑景行那里換來的太華劍呢”。 晏無師當年與崔由妄交手落敗,連太華劍也落在對方手中,后來才到了崔由妄的弟子桑景行手中。但晏無師是個自負絕頂?shù)娜?,認為劍再好也終究是身外之物,若被對手拿去,一來授人以柄,二來平添屈辱,所以決意棄劍,更自創(chuàng)出春水指法,獨步天下。 所以那一次他用沈嶠去交換太華劍,其實根本意不在劍,而是想借機折辱沈嶠,讓他明白自己還不如一把劍,因此陷入對人心徹底絕望的境地。 至于太華劍在從桑景行手中拿回去之后,轉眼就被他丟給玉生煙,自己則根本看也沒看一眼。 但哪怕晏無師再狂妄,也知道這種想法顯然不適宜再說出口,否則只會將沈嶠對他的心平氣和悉數(shù)毀壞殆盡。 也許當時的晏無師也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他自己也會踏進自己挖出來的坑里…… 不過好在沈嶠并沒有追根尋底,稍稍問一句就帶了過去。 兩人在山頂交手,數(shù)百招之后,太陽已然冒出輪廓,金光萬丈,照耀四方,沈嶠險險落敗,并非因為他的劍招不精妙,而是他的內(nèi)力現(xiàn)在還未恢復到鼎盛時期,而晏無師有了殘卷之助,在短短三個月內(nèi)便能修復魔心破綻,更上一層樓,可見其天縱之姿,驚才絕艷。 天分過人者,往往心高氣傲,難以接受比自己天分更好的人存在。沈嶠卻沒有這個毛病,他性情溫柔,對人對事都秉持一顆寬容的心,遇事先檢討自己,再責怪別人,他收劍立定,拱手道:“先師在時,曾說再過幾年,晏宗主也能與他不相上下了,如今果不其然,多謝賜教,貧道受益良多。” 他的夸獎并非吹捧,而是真心實意覺得對方比自己強,道謝也道得真誠,并不因落敗而嫉妒憤怒,勝就是勝,敗就是敗,不摻雜其它恩怨或喜怒,在沈嶠看來如此簡單。 晏無師覺得他這認真的樣子實在百看不膩,從前有多想看此人徹底墮入黑暗深淵,變得憤世嫉俗,現(xiàn)在就有多喜歡這副溫柔剔透的心腸。 他將對方神情回味再三,一邊含笑道:“阿嶠,以我們今時今日的關系,你這話說得太見外?!?/br> 我們今時今日有什么關系?沈嶠抽了抽嘴角,勉強忍耐對方這種三不五時不著邊際的話,若自己忍不住反駁,自會有千萬句歪理等著他。 他心里又暗暗腹誹了好幾聲“總有理”:“時辰不早了,我也該去指點十五和七郎練劍。” 從山頂往下走,兩人一前一后,前面的走得有些急,后面的不緊不慢,卻始終不離五步之遙,仿佛兩人如今之間的關系。 介于清白與曖昧之間,藕斷絲連,欲說還休。 沈嶠回到碧霞宗后院,便看見自己門口立了一人,對方顯然也瞧見沈嶠由遠而近走過來,年輕而冷峻的面容竟露出一絲連在趙持盈面前也未曾流露的笑意。 “沈道兄,好久不見?!?/br> 第96章 沈嶠微微一怔,在認出來者之后,臉上也不禁露出笑容:“李公子,許久不見,近來可好?” “我很好?!崩钋圄~本不是感情奔放之人,方才露出那破天荒一笑已是罕見,他的笑容很快收斂,恢復往日面容平靜無波的模樣,只是依舊能夠讓人感覺到周身愉悅的情緒。 沈嶠對李青魚的印象也很不錯,當日對方一開始雖帶了輕視,但后來卻慨然以劍相借,助他打敗段文鴦,可見也是個性情中人,只是不善言語,看著有些冷漠罷了,實則是個外冷內(nèi)熱之人。 “我在長安時,多得令師弟蘇樵一家相助,方才能帶著七郎殺出重圍,不知令師弟一家現(xiàn)今如何了?” 李青魚點點頭:“他很好,終南派被合歡宗強并之后,蘇家和其他一些弟子就來到青城山,現(xiàn)在平安無事?!?/br> 沈嶠松了口氣:“那就好,只是眼下長安局勢不佳,他們恐怕一時半會回不去了罷?” 李青魚嗯了一聲:“道兄現(xiàn)在武功恢復得如何了,若有空閑,能否讓我討教幾招?” 他癡于劍道,看到沈嶠就像看到一把尚未出鞘,滿藏驚喜的鋒利寶劍,愛不釋手,恨不得將對方全身上下細細琢磨透了,卻并非出于不可告人的齷齪心思。 盯著對方的灼灼目光,沈嶠哭笑不得:“我……” 他方才說了一個字,晏無師便接過話:“阿嶠現(xiàn)在要去指點弟子,只怕沒有閑工夫與你耗著,你若想討教,不如讓本座來指點你幾招?!?/br> 李青魚望向他:“你是誰?” 晏無師唇角一扯:“你若能打敗本座,本座自然會將姓名報上。” 李青魚的視線往下移,在他拿著木劍的手上停了片刻,忽然搖搖頭:“你不常用劍,學藝龐雜,在劍道上,你不如沈嶠,而我內(nèi)力現(xiàn)在還不如你,不必打了。” 晏無師笑得溫柔可親:“本座從未見過如此有自知之明的人,你算是頭一個?!?/br> 李青魚的目光倏地銳利起來,兩人對視片刻,他點點頭:“原來是浣月宗晏宗主。” 晏無師挑眉:“看來你認得本座?” 李青魚嗯了一聲:“聽聞晏宗主狂妄自大天下第一,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br> 這兩人一見面就劍拔弩張,完全出乎沈嶠的意料,他道:“晏宗主,李公子是碧霞宗的貴客……” 話未說完,晏無師已是哈哈一笑:“那就讓本座見識見識這位貴客的能耐!” 他一邊伸出食指,快若閃電,卻又曼妙無瑕,正是極負盛名的春水指法! 沈嶠心念一動,想要出手制止已是不及。 那頭錚的一聲響,卻是李青魚秋水劍只出了一半,那一半劍鋒正好擋住晏無師的食指,雙方短暫接觸,李青魚連退三步,劍也被逼退回鞘中。 晏無師則抽手立定,紋絲不動。 高下已見。 但這也是意料之中的,李青魚固然是年輕一代有數(shù)的高手,畢竟還沒法與晏無師相提并論,他方才也說了,自己內(nèi)力比不過晏無師,倒是晏無師強逼著人家出手,有欺負晚輩之嫌。 李青魚握劍拱手,壓下翻涌氣血,緩緩道:“晏宗主內(nèi)力強橫,我果不如也?!?/br> 著重強調(diào)內(nèi)力二字,說明對方認為晏無師之所以能贏,不是憑借指法高明,而是內(nèi)力高明的緣故。 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 晏無師冷笑一聲。 不待他有進一步舉動,沈嶠已經(jīng)上前一步道:“李公子,此番終南派掌門身死,又被合歡宗強并一事,想必在江湖上掀起不少波瀾,我正想知道其中內(nèi)情,不知李公子是否有空為我細說?” 李青魚看了晏無師一眼,這才點點頭:“自然是可以的?!?/br> 沈嶠手往屋內(nèi)一引:“請。” 又對晏無師道:“不知晏宗主是想一并進來坐,還是另有要事?” 在沈嶠看來,人家李青魚上門做客,無緣無故就被晏無師挑刺,也實在是說不過去,兩人若打起來,不管誰傷了,為難的都是碧霞宗。 晏無師忽然抿唇一笑,寒冰悉數(shù)化為春風:“你們聊,我有些餓了,去廚下瞧瞧有什么吃的?!?/br> 古古怪怪。沈嶠心道,他也摸不透晏無師這種晴時多云偶陣雨的脾氣,見對方轉身離去,不由搖搖頭,回到屋里與李青魚坐下詳談。 終南派因這次變故而土崩瓦解,像長孫晟這樣出身世家豪門的公子也就罷了,沒了師門,總歸還是能回家的,其它以門派為根基的普通弟子就有點凄慘了,他們被迫選擇站隊,或者歸順合歡宗,成為合歡宗的外門弟子,或者選擇與合歡宗對立,投奔其它門派,像青城山純陽觀,更因這次試劍大會在此舉行而暗潮涌動。 其時純陽觀已隱隱成為與合歡宗、佛門三足鼎立的第三股勢力,在北方,不少不愿意依附合歡宗和佛門的門派,都紛紛轉投純陽觀尋求庇護,而南方,因有長江為屏障,加之臨川學宮的坐鎮(zhèn),合歡宗與佛門暫未大規(guī)模向南朝滲透。 無心栽柳柳成蔭,易辟塵一開始未必料到會有這種結果,但純陽觀本有心入世,他自然也沒有往外推拒的道理,試劍大會在純陽觀舉行,顯然也證明了一種人心所向。 不過短短半年多,天下局勢竟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難免令人唏噓感嘆。 李青魚:“試劍大會群雄畢至,正是切磋劍道的好機會,師尊希望道兄到時也能前往赴會,一敘道門之誼。” 沈嶠道:“連七郎在內(nèi),我共收了兩個徒弟,他們?nèi)缃駝側霂熼T,正是需要鞏固根基的時候,若我不在身邊,恐怕無人指點,容易誤入歧途?!?/br> 李青魚不以為意:“我小時候練功,師尊都是只教一遍,讓我們自行領悟的,武道本就與天賦脫不開關系,若連半點天賦資質(zhì)都沒有,倒不如一輩子漁樵為生,也好過蹉跎歲月?!?/br> 話雖然殘酷,但也不是沒有道理,只是沈嶠為人性情,肯定說不出這樣的話,他笑了笑:“此事容我考慮一二,回頭我與他們商量一下,再作決定?!?/br> 李青魚點點頭。 沈嶠想起一事:“不知李公子可曾聽說玄都山的消息?” 李青魚:“未曾聽說?!?/br> 沈嶠所知道的郁藹的最后消息,是他參與圍攻晏無師,在自那之后沈嶠就沒再與對方見過。 郁藹一心一意要讓玄都山重執(zhí)道門牛耳,卻打從一開始就出師不利,先是被純陽觀先聲奪人,后來又與突厥人合作,想借突厥人之勢崛起,可這如意算盤未必打得響,只怕最終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當最初被背叛的驚痛過后,如今思及與玄都山有關的一切,沈嶠都覺得那更像是一場煙雨朦朧的夢境,美好而不真實。 李青魚道:“你若想回玄都山,我可以去請求師尊出手相助?!?/br> 沈嶠搖頭失笑:“多謝,若不是依靠自己能耐得來的東西,終究不長久?!?/br> 李青魚見他心中自有主意,便點點頭,不再多言。 二人說了一陣,時近中午,前來敲門的是碧霞宗弟子周夜雪。 “李師兄,宗主在與我們師父商議要事,無法親自出面招待,特意交代弟子前來,請李師兄與沈道長二位移步花廳用飯?!?/br> 去不去試劍大會,對于整個碧霞宗來說是大事,趙持盈必然要找岳昆池商量,這種時候無暇親自出來接待李青魚也是正常。 周夜雪年方二八,正是嬌美如花的年紀,她與李青魚年紀相當,又都是練劍的,可謂門當戶對,若能因此生出情愫,倒是一段佳話。 易辟塵自己雖然不婚不娶,卻沒有讓弟子也跟自己一樣的想法,純陽觀上幾乎沒有女弟子,李青魚將來若也終身不娶,專注劍道自然無妨,若是想要娶妻生子,碧霞宗女弟子容顏出眾,不失為合適的選擇,趙持盈讓周夜雪前來接待,顯然也是有著同樣的想法。 但李青魚似乎絲毫沒有半點這方面的想法,他道:“多謝告知,既然趙宗主不在,我也就不去了,能否給我與沈道兄準備兩份飯菜,我想向他請教劍道,在這里邊吃邊聊即可?!?/br> 周夜雪顯然沒見過這么不解風情的人,瞪了對方好一會兒,方才緩緩道了個好字,然后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過了片刻再來送飯的人卻不是她了,換成了范元白。 沈嶠旁觀者清,看得出小姑娘對李青魚好像有點兒意思,但李青魚分明沒那意思,他當然也不好攛掇慫恿,便假作不知。 今日的廚子不是山下請來的,三菜一湯,味道都很一般。 沈嶠舀了半碗湯,喝到一半才想起自己喝的是魚湯。89 而且好像是魚頭湯…… 再看李青魚,也正低頭喝湯。 不知怎的,沈嶠忽然涌起一股很滑稽的感覺,他有點想笑,又覺得這很不厚道,趕緊止住念頭。 李青魚:“這湯的滋味也不錯。” 沈嶠干笑一聲,不知怎么接話,只能道:“這青菜也挺新鮮?!?/br>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腦海里忽然掠過晏無師的面容,但隨即又否認了。 不管怎么說,堂堂浣月宗宗主,也不至于做這么幼稚的事情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