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jié)
再看周遭眾人,神色仿佛俱都定格在大受震動的那一瞬間。 與易辟塵對掌的人面目陌生,沈嶠并不認得,但對方高鼻深目,雖然俊朗英氣,但一看就是有些年紀的,身著異族服飾,此時收手而立,神色漠然,顯是寡言少語之人,于無聲之間,卻有種強大霸道的威懾之氣,令人噤若寒蟬。 沈嶠心神微微一震,饒是不必詢問姓名,他也知道對方是誰了。 突厥第一高手狐鹿估! 可就算有了心理準備,驟然看見這個人,依舊打從心里升起一種無法置信的感覺。 果然是他。 怎么會是他? 他果真沒有死? 先前還狂妄囂張不可一世的桑景行,這會兒卻恭恭敬敬立在異族人后邊,見他一掌擊退易辟塵,上前一步,含笑朗聲道:“這純陽觀觀主易辟塵,號稱天下有數(shù)的高手,又是道門之尊,竟非前輩一合之?dāng)常梢娝^的天下十大,多有虛妄,不足為信,前輩武功境界,已非常人能及,乃實至名歸的天下第一!” 狐鹿估卻對他的恭維不領(lǐng)情,依舊淡著一張臉,看不出喜怒:“我來挑戰(zhàn)易辟塵,是我自己的事,與合歡宗無關(guān),也不需要你們?yōu)槲掖蝾^陣。” 桑景行神色不變,依舊笑道:“前輩言重了,我們也是聽說此地有試劍大會,是以過來看看,沒想到前腳剛到,前輩后腳也來了?!?/br> 如果單聽他這一席話,沈嶠說不定還真以為雙方是碰巧都來砸場的,但有了方才山下元秀秀那一句似是而非的提醒,他就知道了:合歡宗明顯是早知狐鹿估會來,所以提前過來,一是為了提前消耗掉易辟塵的戰(zhàn)意,讓狐鹿估更添勝算,二是為了撿便宜。 至于合歡宗為何要幫狐鹿估打頭陣出力,這也很好理解,當(dāng)日宇文赟能登基,宇文邕的皇后阿史那氏必然也是出了力的,雖然她不是宇文赟的親娘,可宇文赟向來愛跟老爹對著干,先帝對突厥敬而遠之,他就偏偏要跟突厥親近。既然如此,合歡宗背靠宇文赟,與突厥人結(jié)盟,也就不足為奇了。 易辟塵面不改色,僅僅是連退三步,也算十分了不得了。要知道狐鹿估不是尋常高手,那是二十余年前曾與祁鳳閣交過手的人,時隔二十年,人人都以為他死了,連段文鴦行走中原,都放出其師已死的假消息,誰知道一朝風(fēng)云突變,傳說中的人物死而復(fù)生,如何能不令人震驚? 在場許多人,到現(xiàn)在還未對狐鹿估的身份反應(yīng)過來,而隱隱猜測到的人,也許還當(dāng)自己大白天見鬼了。 但沈嶠卻注意了易辟塵好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對方剛才臉色紅了一瞬,明顯是受了內(nèi)傷的,并不是面上看著那么若無其事。 他能看得出來,狐鹿估自然沒有看不出來的道理。 目光落在易辟塵身上,狐鹿估冷冷道:“我聽說純陽觀如今號稱統(tǒng)領(lǐng)天下道門之首,可你的武功還不如當(dāng)年的祁鳳閣。” 在這樣強大的壓力下,得虧易辟塵依舊能保持笑容和風(fēng)度:“純陽觀從未以道門之首自居,貧道也從未自比祁道尊,閣下武功高強,貧道佩服,只不知閣下今日前來,為的是參加試劍大會,還是沖著純陽觀而來呢?” 前者是正常切磋,后者是尋仇砸場。 狐鹿估淡淡道:“試劍大會,不過沽名釣譽,若真正有實力,又何必趕來參加這一遭,我本以為純陽觀與易辟塵之名既然如雷貫耳,定然有其過人之處,如今看來,不過爾爾?!?/br> 他到了人家的地頭,說出如此貶低人的話,易辟塵忍得下,他身后的純陽觀弟子卻咽不下這口氣,當(dāng)即就有人出頭道:“閣下如此能耐,當(dāng)年還不是給祁道尊打得龜縮在塞外二十余年,如今見祁道尊仙逝,便又趕緊跑出來找中原武林的晦氣,這算什么英雄好……” 最后一個“漢”字,被狐鹿估冷眼一掃,竟被懾得噤了聲,生生憋在喉嚨里,登時滿臉通紅。 狐鹿估沒有說話,開口的是他身后的段文鴦:“你們中原武林,隔了二十余年還尋不出一個堪與我?guī)熎车膶κ郑尤贿€好意思說得這般大搖大擺,我若是你們,早就羞愧得一頭撞死了,什么道門之尊,依我看,放眼中原武林,若祁鳳閣還在,也就他堪為我?guī)煂κ郑y為我?guī)熥疬€以為中原群英薈萃,聽說此地有試劍大會,便興致勃勃趕過來,嘖嘖,真是見面不如文名!” 純陽觀的人被他說得無地自容,在場眾多江湖人士,更是無言以對。 易辟塵的武功他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方才與桑景行一戰(zhàn),精彩絕倫,易辟塵毫無疑問力壓合歡宗一籌,可還沒等他們高興片刻,狐鹿估就出現(xiàn)了。 有他在,易辟塵也好,桑景行也罷,竟通通都低了一頭。 易桑二人,原本已是尋常人遙不可及的存在,如今來了一個狐鹿估,竟如九天之月,高不可攀,令人心生絕望。 有心人更想起二十余年前的那場交戰(zhàn),暗嘆自己年紀輕沒能趕上,彼時連狐鹿估都能打敗的祁鳳閣,還不知是何等風(fēng)采! 可在場也不全都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的,便有人聽不慣段文鴦的話,直接越眾而出,大聲道:“你們不過來了純陽觀一地,便敢大放厥詞,說中原無人,要知道天下高手何其多,北有佛門,南有儒門,難不成你們?nèi)继魬?zhàn)過了?方才琉璃宮為天下英豪排名,其上卻無狐鹿估之名,閣下師徒二人自說自唱,好不快活,不過是給別人徒增笑料罷了!” 狐鹿估面無波瀾,段文鴦卻瞇起眼:“你姓甚名誰,是何門何派的弟子?” 那人心頭一顫,但大庭廣眾之下如何肯怯場,最終還是提高了聲音報上師門:“會稽王家王灼!” 他王家又不靠合歡宗或突厥人過日子,自己又何必畏懼?想及此,王三郎的膽氣不由又壯了幾分。 段文鴦挑眉,聲調(diào)微微上揚:“哦,會稽王家?” 說話時,他手已伸出,迅若閃電,伴隨著鞭影從天而降,直朝王三郎席卷而去! 王三郎眼睜睜看著人家出手,卻連劍也來不及拔,只能往后退開,但他的速度如何及得上對方,還未退出多遠,鞭子已經(jīng)卷上他的手腕,當(dāng)即絞得他痛楚不堪,腕骨幾欲斷裂! “啊!”他忍不住大叫出聲,手中長劍隨之脫手掉落。 “三郎!”王二郎目眥欲裂,飛身上前援救。 但有人出手比他更快,對方抽劍憑空一斬,劍氣紛涌而至,霎時由四面八方包圍段文鴦,段文鴦咦了一聲,似乎沒想到對方的幫手功力還不弱,不得不撤回鞭子,專心應(yīng)付那人,這才發(fā)現(xiàn)對方竟是一名美貌少女。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段文鴦鞭子一重接一重,根本不給人任何喘息的機會,在這等威壓之下,那少女居然還顯得游刃有余,不落敗績,可見十有八九是名門出身,且有高人調(diào)教,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成大器。 但段文鴦畢竟名列天下十大,哪怕敬陪末位,那也是毫無水分的,這少女武功雖高,卻稍顯稚嫩,且缺乏實戰(zhàn)經(jīng)驗,三招兩式之后,逐漸就被段文鴦發(fā)現(xiàn)了空隙,趁虛而入,鞭子直擊對方弱點。 少女也不戀戰(zhàn),她本來就是為了給王三郎解圍,目的達到,自然抽身后退,飄然落地,不肯與段文鴦硬碰硬。 “多謝顧娘子相救!”王三郎有點激動,他之前對美人一見傾心,奈何美人不假辭色,沒想到剛剛自己遭逢危難,卻是美人伸出援手。 “不必客氣?!鳖櫃M波神色淡淡。 王三郎的行為固然有些魯莽,但不能說他就是不對的,眾人面對狐鹿估,俱都噤若寒蟬,唯獨王三郎發(fā)聲,足見其勇氣,如果自己能救而不救,往后就會助長這種風(fēng)氣。 從這一點上,顧橫波不愧是沈嶠教養(yǎng)長大的,觀點竟與她這位掌教師兄一脈相承。 雖說被顧橫波這一打岔,王三郎沒受什么傷,但眼看這師徒二人武功奇高,別說跟師父打,他們連徒弟都打不過,不由打從心底生出望塵莫及之感。 在某種程度上,純陽觀想要聯(lián)合各方對抗合歡宗與佛門的打算,其實已經(jīng)失敗了。 李青魚的手已經(jīng)按在劍柄上,但一只手伸出來,將他的手臂牢牢抓住。 那是易辟塵的手。 那邊,狐鹿估看著顧橫波,忽然問:“祁鳳閣是你什么人?” 顧橫波早就注意到站在石臺邊緣一角的沈嶠,此時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方道:“那是家?guī)??!?/br> 聽見她與祁鳳閣的聯(lián)系,狐鹿估的神色終于微微一動,哪怕剛才面對易辟塵,他也沒有正眼看過人家,此刻卻仔仔細細打量了顧橫波一眼,而后又恢復(fù)了平靜無波的神情。 知師莫若徒,段文鴦笑道:“師尊何必遺憾,若徒弟沒有料錯,這娘子叫顧橫波,應(yīng)該是祁鳳閣座下唯一的女弟子,她雖然功力不濟,可她還有幾個師兄,其中一個,更是繼承了玄都山掌教之位,還將師弟昆邪斃于劍下,巧得很,他今日也在場?!?/br> 說罷,他朝沈嶠的方向望過去:“沈道長,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霎時間,所有人的視線都循聲落在沈嶠身上。 沈嶠本是站在旁邊當(dāng)那半個隱形人,此時自然不能再冷眼旁觀下去,便提了劍慢慢往前走,一直走到離對方不遠的地方,方才停住腳步。 “多謝惦記,幸無大恙。”他的語氣很平和,并不因狐鹿估的出現(xiàn)而有半絲緊張。 “你就是沈嶠?!焙构赖囊暰€從他臉上移開,落在他手上的山河同悲劍,臉上竟掠過一絲懷念。 “不錯,貧道沈嶠,今日能得見前輩真顏,實是幸甚,可惜家?guī)熞呀?jīng)仙逝,否則若是知道前輩尚在人間,必然萬分高興。” 段文鴦疑心對方這句話是在諷刺他師父假死還龜縮在突厥二十余年,熬到祁鳳閣死了才敢出來,但看對方神情平和,一副仁厚模樣,好像又不是那個意思。 “你天資很高,但現(xiàn)在還不是我的對手,若再過個三五年,未嘗不能與我一戰(zhàn),但你殺了昆邪,今日既被我遇上了,就不可能讓你活著下這座山?!?/br> 狐鹿估面色淡淡,言下之意,竟似已將沈嶠的性命都捏在手里了。 沈嶠笑笑,只回了兩個字:“是嗎?” 這種場合,多作口舌之爭顯然是沒用的,他面色鎮(zhèn)定,心頭未必就不緊張,旁觀者也許只是看個熱鬧,但唯有身處其中,才能感覺到狐鹿估身上的威壓是怎樣一種壓迫和氣場。 方才易辟塵與對方交手,必然也經(jīng)受了這樣的煎熬。 對方的強大,已經(jīng)到了一種無以名狀,無法言喻的境界。 天取萬象,玄之又玄,只能意會,不可言傳。 他能贏嗎? 沈嶠看著眼前這個人,連呼吸都放輕到幾近無物的動靜。 這將會是他入江湖以來最艱難的一場戰(zhàn)役。 其兇險程度,甚至不亞于他與桑景行的那一戰(zhàn)。 他是祁鳳閣的弟子,從他自師尊手中接過衣缽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這一戰(zhàn),終不可避。 第105章 段文鴦用鞭,他師父狐鹿估卻不是。 二十余年前,狐鹿估與祁鳳閣一戰(zhàn),兩人用的都是劍,但而今,他興許是在武道上另辟蹊徑,興許是不再喜歡用劍,此時與沈嶠交手,對方揚劍迎風(fēng)而起,衣袍獵獵,劍氣若長虹貫云,鶴入長空,直向狐鹿估洶涌而去,眾人只覺耳旁轟然作響,猶如萬馬奔騰,又似碧波萬頃,不由相顧變色,功力稍遜者,甚至覺得耳朵疼痛,有些經(jīng)受不住,趕緊運功抵抗。 試劍大會上,沈嶠先前一直作壁上觀,眾人雖知他武功不凡,到底一個俊美道士,溫文爾雅,實在沒感覺到有什么厲害之處,直到他與元秀秀交手,大家才知道“人不可貌相”這句話的含義,但真正要說深受震撼的,卻還是在眼前。 沈嶠這一劍,霸道凌厲,先聲奪人,氣勢澎湃,劍如其名,果真有山河同悲之象。 但旁人看得震驚恐懼敬畏,沈嶠自己心里卻很清楚,他這一手,用上了九成功力,哪怕與易辟塵猶有一戰(zhàn)之力,卻依舊不是狐鹿估的對手。 高手過招,其實旁觀者也許看不出來,但只要一交上手,當(dāng)事雙方便都心里有數(shù)。 由氣觀人,一個人內(nèi)力深厚與否,從周圍的氣場便可感知一二,沈嶠自忖練了《朱陽策》真氣,重新塑造根骨之后,進境不說一日千里,起碼比之從前,已然進入一個嶄新的境界,假以時日,未嘗不能與狐鹿估勢均力敵。 只是狐鹿估比他多了數(shù)十年的功力,當(dāng)年又是能與祁鳳閣一較高下的人物,不知這二十年里得了什么機緣,勘破什么境界,如今破關(guān)重出江湖,對天下第一勢在必得,放眼中原武林,儼然沒有敵手,連易辟塵都敗在對方手下,沈嶠想要贏,這個機會并不大。 但機會不大,不等于束手就擒。 戰(zhàn)場瞬息萬變,一線生機若能抓住,也能絕處逢生,轉(zhuǎn)敗為勝,沈嶠承認自己與狐鹿估之間有差距,但這種差距還不足以令他坐以待斃。 劍氣磅礴萬千,驚濤拍岸一般涌向狐鹿估,瞬間就到了他面門,連段文鴦都抵受不住退了數(shù)步,他卻紋絲未動,但眼神已經(jīng)由方才的漫不經(jīng)心,漸漸染上了一層凝重。 狐鹿估忽而雙袖揚起,又重重拍下,直接將澎湃霸道的劍氣往下壓了一壓,而后整個人毫無借力,就陡然拔地而起,飛向沈嶠,右手跟著拍出一掌。 這一掌平平無奇,毫無花哨可言,但沈嶠卻感覺到自己劈出的劍氣忽然如同碰上堅不可摧的石壁,非但沒能摧毀石頭,反而被石頭反噬回來,而且數(shù)倍于自己的真氣。 沈嶠早有預(yù)料,面上也不見驚色,他沒有與之硬碰,而是直接避其鋒芒,反倒借著對方真氣又往上竄出數(shù)尺之高,而后身劍合一,往下直掠向狐鹿估。 在旁人看來,已然分不清何者為劍,何者為人,沈嶠身形之快,竟不能用利箭來形容,只能以風(fēng)雷比之,可他身形輕捷,又與風(fēng)雷之勢不同,反倒更如一縷青煙白氣,舉重若輕,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段文鴦在旁邊看得分明,內(nèi)心禁不住驚了一下,沈嶠的功力進境,不可謂不快,也不可謂不令人害怕,單這一手,已比自己厲害了許多。 其實沈嶠現(xiàn)在的功力,比起自己中毒之前還有些不如,只因練了朱陽策真氣,方才顯得進境驚人,假如段文鴦見識過沈嶠從前的武功,那現(xiàn)在肯定不會如何吃驚。 然而狐鹿估畢竟是狐鹿估,沈嶠這一手依舊沒能奈何得了他,他足下似是輕輕一踩,腳下四面青磚隨即裂開破出地面,被他周身真氣所牽引,片片化為利刃,直接朝沈嶠疾射而去! 磚石與劍氣碰撞,悉數(shù)變成更加殘碎的細屑往四周飛濺,兩股真氣并作一起迸發(fā)出更強大的力量,不少人躲閃不及,來不及運氣抵御,又或者他們的武功根本談不上抵御的,俱都變色躲閃,有的甚至驚呼慘叫出聲,旁人一看,竟有被碎屑劃傷臉頰脖子的,頓時鮮血直流,情狀慘然。 如段文鴦,易辟塵等人,那些碎屑到了他們周身半尺左右就紛紛落地,他們并未被傷及分毫,卻都不約而同皺起眉頭。 段文鴦皺眉是因為他原本以為自己師父對付沈嶠,不說手到擒來,起碼也是很容易就能解決的,畢竟對方在袁紫霄口中的排名比易辟塵還要低,但沒想到二人交手數(shù)招,師父竟是認真起來,再不留手。 易辟塵自然也看出了這一點,所以他深深皺起眉頭,以他方才跟狐鹿估交過手的經(jīng)驗來看,沈嶠此刻只怕吃力不小,更重要的是,勝算不大。 身處戰(zhàn)圈之中的沈嶠,的確感覺到泰山壓頂一般的巨大壓力,他的劍道如今達劍心境界,放眼天下已可睥睨眾生,然而內(nèi)力終究是塊硬傷,尤其比起狐鹿估這種老妖怪,更不可能相提并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