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jié)
晏無師笑吟吟:“你看不上,我自然也看不上,以我們的關(guān)系,若不共同進退,會令人誤會的罷?” 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你這樣說,別人就反而不誤會了? 沈嶠為他顛倒黑白的功力而目瞪口呆:“晏宗主多慮了,貧道并非浣月宗門人,哪怕不與晏宗主共同進退,別人也不會誤會的?!?/br> …… 這場宮變,真正體現(xiàn)了兵貴神速這幾個字。 在晏無師和沈嶠等人的幫助下,普六茹堅迅速控制了宇文赟,又借宇文赟掌控了宮廷政局。作為一個資深政客,他并未將這場流血沖突擴展到整個京城甚至京城以外,在其他人都還來不及反應(yīng)之前,宮中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靜。 在那之前,為了方便盡情玩樂,免受朝臣干擾,宇文赟就已經(jīng)將皇位禪讓給兒子宇文闡,自己則自封為天元皇帝。結(jié)果現(xiàn)在普六茹堅掌控了局面,甚至都不必另立傀儡,八歲的宇文闡依舊還是皇帝,只是上頭多了一個監(jiān)國罷了,宇文赟給自己挖的這個坑,終于把自己給坑了。 普六茹堅掌權(quán)之后,他并未急著登基稱帝,而是以左大丞相的身份進行監(jiān)國,然后對外宣稱宇文赟因病駕崩,又停了正在修建的皇家園林,將因進諫而被宇文赟貶謫出京的官員陸續(xù)召回京城,并恢復(fù)名譽。 僅這兩條,就收盡人心。 一朝天子一朝臣,普六茹堅的執(zhí)政也意味著佛門與合歡宗的好日子遠(yuǎn)去。 合歡宗且不提,宮變當(dāng)時,桑景行和元秀秀俱都不在京城,剩下那些人哪里會是晏無師和邊沿梅的對手?自打宇文赟即位之后,浣月宗就開始隱姓埋名裝孫子,到了如今終于苦盡甘來,邊沿梅當(dāng)下也不再隱忍,直接出擊,將合歡宗分布在朝野內(nèi)外的勢力一網(wǎng)打盡。 雪庭禪師被晏無師廢了武功之后,以蠱惑先帝,不行德政的罪名下獄,雪庭一倒,在帝都的佛門弟子也沒了靠山,紛紛樹倒猢猻散,寺廟陸續(xù)被官府查封,佛門弟子要么四散奔逃,要么向朝廷認(rèn)罪投誠。 晏無師并沒有對佛門趕盡殺絕的意思,他知道,儒釋道在中原大地傳承已久,如今早已深入人心,各有一幫忠實信徒,根基深厚,非人力所能消滅,頂多只會出現(xiàn)暫時勢弱的局面,像宇文邕當(dāng)年那等大規(guī)模轟轟烈烈的滅佛,殺了多少僧人,毀了多少寺廟,燒了多少佛門典籍,可他一死,照樣春風(fēng)吹又生。 所以浣月宗需要的,僅僅是當(dāng)權(quán)者的支持與自己的話語權(quán),而非消滅佛門。因為沒了佛門,還有道門,儒門,永遠(yuǎn)消滅不絕。最好的辦法,是幾大勢力互相維持平衡,誰也奈何不了誰,這樣既不會出現(xiàn)一家獨大的局面,又是相對能夠長久下去的一個辦法。 他這種想法,正好與普六茹堅不謀而合,所以兩人的合作十分愉快。 有感于晏無師和沈嶠之功,普六茹堅不僅下令在京城建玄都觀,封沈嶠為玄都觀通微元妙真人,還大方將與皇家有關(guān)的一些買賣交給浣月宗,甚至在將來設(shè)立三省六部制之后,也將工部尚書這一油水最多的官職,交給了浣月宗之人,有隋一代,始終與浣月宗保持了良好的合作關(guān)系,直到后來楊廣翻臉無情,毀棄諾言。 這些都是后話了。 宮變之后的二月,上元燈節(jié)剛剛過去沒多久,周帝宇文闡表示普六茹堅德高望重,乃明君之姿,而自己年幼無知,不配其位,宣布禪位于普六茹堅,普六茹堅三辭而受,于臨光殿即皇帝位,定國號為隋,改元開皇,自稱認(rèn)祖歸宗,換回楊氏漢姓,宣布大赦天下。 自此,新君即位,北方改朝換代,自晉滅而五胡入中原,數(shù)百年的風(fēng)雨亂世,終將迎來新的一頁。 對于平民百姓而言,朝堂風(fēng)雨,宮闈yin亂都與他們無關(guān),他們的要求很簡單,唯豐衣足食而已。然而新朝氣象,終究也帶來了一些變化,別的不說,就大赦天下這一項,也足以令大家今年不必交稅,日子也過得輕松一些。 手中余錢多了,臉上笑容自然也多了些。 起碼沈嶠一路走來,心中還是有所感觸的。 “直至此刻,我才沒有后悔自己當(dāng)日所做的決定?!?/br> 街道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只因今日有廟會,許多人出門置辦端午節(jié)要用的物事,五色絲線纏成的絲囊更掛滿了街頭巷尾各處小攤,端的是琳瑯滿目,令人眼花繚亂。 聽見他的話,晏無師就笑道:“敢情阿嶠心中一直忐忑不安。” 沈嶠點點頭,實話實說:“這些日子,我一直怕自己的摻和,會令得天下人迎來一名昏君,百姓的日子更加難過?!?/br> 二人路過一個攤子,聽攤主吆喝得起勁,晏無師順勢掃了一眼,買下一只彩布縫制的布老虎,老虎上頭系著掛繩,下頭連著絲絳,憨態(tài)可掬,活靈活現(xiàn)。 晏無師將布老虎塞到沈嶠手中。 沈嶠莫名所以:“給我的?” 手里抓著軟軟的布老虎,左右擺弄,不由一笑:“倒也可愛?!?/br> 晏無師呵呵一笑,心說是啊,像你,大貓小貓都是貓,本座成日都在與貓為伍。 二人逛了會集市便回去,晏無師的少師府已經(jīng)解封,楊堅更賜了爵位下來,如今改名為武國公府,晏無師便住在這里,沈嶠的玄都觀尚未建好,只能先客居于此。 管家見了晏無師,忙過來稟報,說是二郎君回來了,還帶了個人,說是沈道長的師弟。 沈嶠心下奇怪,待見了玉生煙和他一起過來的人,不由更是驚異:“四師弟?” 第115章 來者正是袁瑛。 話說沈嶠落崖之后,雖然郁藹一力彈壓,但玄都山上仍免不了人心惶惶,袁瑛在祁鳳閣諸弟子中排行第四,論心性武功,他都不是最出色的那個,所以一直以來在門派中,也充當(dāng)著默默無聞的角色。郁藹接掌玄都紫府之后,覺得他這個師弟膽子最小,興不起什么風(fēng)浪,也就沒有將過多的關(guān)注放在袁瑛身上。 郁藹與突厥人合作,接受太平玉陽主教真人的封號,這都不是什么秘密,彼時突厥勢大,北方周齊二國,都要向其低頭,郁藹看出突厥人的勃勃野心,也想借助突厥之勢恢復(fù)玄都山昔日風(fēng)光,所以彼此過從甚密,甚至當(dāng)日在吐谷渾王城外圍攻晏無師一事,本身與玄都山的利益并無太多交集,但段文鴦提出邀請,郁藹也同樣插手幫忙。 但突厥對玄都山的規(guī)劃不止于此,玄都山傳承已久,在江湖上乃至道門之中,都有著非同凡響的影響力。若能將玄都山掌教變?yōu)榧悍娇?,不僅意味著同時掌握了中原道門一股重要的力量,而且也掌握了玄都山幾百年來的財富與武學(xué)典籍。 在突厥人看來,正因為沒了祁鳳閣的玄都山封閉山門日久,漸漸有些沒落,沈嶠業(yè)已遠(yuǎn)走,門派之中人心零散,不會再有第二個祁鳳閣出現(xiàn),正是趁虛而入的好時機。 段文鴦在狐鹿估座下學(xué)藝,卻因血統(tǒng)問題,身份遠(yuǎn)不如師弟昆邪來得高貴,他亟需一份偌大功勞來提升自己的地位,恰好與有心自立的東、突厥爾伏可汗一拍即合,可惜事情發(fā)展與他們所預(yù)料的不符,郁藹雖然接受了“太平玉陽主教真人”的封號,卻不肯讓突厥人插手教務(wù),亦不肯讓爾伏可汗派人進駐玄都山,雙方的合作流于表面,無法深入下去。 眼看玄都山這樣一大塊肥rou擺在面前卻不能下口,突厥人自然心有不甘。 而這些事情,袁瑛其實并不是很清楚,等到后來他離開玄都山,在前往青城山的半路上遇見正從試劍大會歸來的玉生煙時,對方才陸續(xù)告訴他的。 在那之前,袁瑛感覺到門派日益沉郁的氛圍,曾幾次尋到三師兄郁藹,提出尋找二師兄沈嶠回來,重振門派,郁藹溫言安撫了他幾次,教導(dǎo)年輕弟子之職交給袁瑛,袁瑛有感于郁藹的信任與托付,只好暫且將此事放下。誰知平地生波,小師妹顧橫波不告而別,私自下山,郁藹大發(fā)雷霆,極為震怒,袁瑛卻因顧橫波臨別給他的信上內(nèi)容而震驚失言,心中對郁藹已多了幾分留意,正找機會暗中查探。 就在此時,玄都山一位長老私下找到袁瑛,話里話外表示愿意支持他取郁藹而代之,袁瑛越想越是不對勁,又思及顧橫波臨走前留下的那封信,悄悄尋了個機會離開玄都山。 袁瑛從小到大鮮少出門,山上枯燥,他竟也耐得住寂寞,鎮(zhèn)日不是練武就是看書,絲毫沒有年輕人的活潑伶俐,連與他年齡相仿的顧橫波都有些受不了,反倒更親近沈嶠一些。 他原本出身富戶,卻因幼時有些口吃毛病,兼且那戶人家子弟眾多,因而不被父母所喜,家中仆人看人下菜碟,跟著怠慢小郎君,袁瑛便是被帶出門之后,因仆人疏忽而走失,繼而遇見祁鳳閣的,祁鳳閣帶他回到袁家交予袁瑛父母,對方看出祁鳳閣是個會武功的道人,便順?biāo)浦壅埰铠P閣收袁瑛為徒。祁鳳閣見袁瑛資質(zhì)還算不錯,也就答應(yīng)了下來。 這些年,別說下山歷練,袁瑛連袁家都只回過一次,他略顯沉悶的性格,使其成為玄都山上最不惹人注目的存在之一,就連悄然離開玄都山這件事,也是幾日之后才被人得知。 下山之后的袁瑛毫無經(jīng)驗,也不知何去何從,原想去找沈嶠,卻不知沈嶠身在何方,據(jù)說青城山有試劍大會,他心想沈嶠可能前往赴會,就一路打聽往青城山而去,又因銀錢帶得不夠,還饑一頓飽一頓。 誰知去晚了一步,他剛到山下,就陸續(xù)撞見從山上下來的人,袁瑛聽說了試劍大會上發(fā)生的精彩,又聽說沈嶠被晏無師帶走,他心里正發(fā)愁,然后就碰上了同樣從山上下來的玉生煙。 袁瑛貌不驚人,裝束形容也是路人一個,旁人很少會特地去注意他,偏偏玉生煙看見他聽別人說到沈嶠時,總會抬頭去聽,便注意上了,一問之下,袁瑛就自報家門,玉生煙才知道對方竟是沈嶠的師弟。 沈嶠聽罷袁瑛講述,神情陷入沉思,半晌問道:“暗示能扶持你當(dāng)掌教的那個長老是誰?” 袁瑛:“是張本初張長老?!?/br> 玄都山傳承至今,雖之前封閉山門已久,內(nèi)部分支派系卻不少,拿祁鳳閣這一脈來說,應(yīng)該就算是正統(tǒng)嫡支,所以得掌教之位,其余的長老,武功傳承最遠(yuǎn)可以追溯至第二代掌教的同門師兄弟,大家雖然同屬玄都紫府,彼此卻都有一兩門不外傳的獨門武功,所以嚴(yán)格算起來,玄都山的那些長老,大多與沈嶠他們同一個輩分,也有一些比他們輩分大的,算是沈嶠他們的師伯師叔,張本初就是其中一位。 沈嶠:“那時候郁藹之所以能順利當(dāng)上掌教,支持他的七位長老里頭,想必也有張本初的一份了?” 袁瑛點點頭:“是?!?/br> 沈嶠:“那大師兄呢?你排行第四,他既找過你,應(yīng)該也找過大師兄了?” 袁瑛有點茫然:“這,這我不曉得,我成日都,都在屋里看書,和,和練劍,要么就是,教,教那些弟子,練劍?!?/br> 說及此,他面露愧色:“二師兄,對,對不起……” 這句對不起,不僅僅是因為他沒能回答沈嶠的問題,更是對之前沈嶠落崖,自己卻無法為他做什么而表達(dá)的歉意。 沈嶠并未生氣,反是像從前那樣拍拍他的肩膀:“不用說對不起,你本性不喜與人爭執(zhí),又很少出過遠(yuǎn)門,這次能夠及時發(fā)現(xiàn)不妥,下山來找我,已經(jīng)很好了。這么說,你在見過張本初之后,也沒有去找郁藹說明情況了?” 袁瑛有些臉紅:“沒,沒有。先前五師妹告訴我,說他,他與你落崖的事有關(guān),我就,就對他心懷戒備……” 沈嶠微微一嘆,未再多言。 晏無師的視線在沈嶠搭著對方肩膀的那只手上停留片刻,懶懶道:“袁師弟既然來了,就在此處住下罷,看你一臉面黃肌瘦,就讓廚下給你補補罷?!?/br> 沈嶠看了他一眼,心道誰是你師弟啊,這話在喉嚨轉(zhuǎn)了一圈,但沈道長生性厚道,終是沒有說出口。 玉生煙則目瞪口呆,他想到的不是自家面熱心冷的師父忽然對袁瑛另眼相看,而是自己平白矮了袁瑛一輩。 這小結(jié)巴從哪兒借了那么大的臉面,竟讓我家?guī)熥鸱Q你為師弟,你竟還沒有誠惶誠恐感激涕零? 袁瑛自然沒有誠惶誠恐,因為他壓根就不知道晏無師是誰,聽得對方說讓自己住下,忙轉(zhuǎn)頭去征詢師兄的意思,可見平日里就是個尊師重道的乖孩子。 沈嶠見他望向自己,笑道:“既然晏宗主誠意相邀,你就答應(yīng)罷?!?/br> 袁瑛方才看見玉生煙向晏無師行禮,本也該想到晏無師身份,此時卻才后知后覺反應(yīng)過來,忙拱手道:“多謝晏宗主,那,那我就叨擾了!” 換作以往,莫說區(qū)區(qū)一個袁瑛,哪怕是十個袁瑛,晏無師都不會放在眼里,不過今非昔比,袁瑛頂著沈嶠師弟的頭銜,在他眼里終究是要與眾不同一些。 不過由此也可以看出祁鳳閣收徒實在是不拘一格,他座下五個徒弟,個個性情都不一樣,像袁瑛這樣木訥的更是少見。 待玉生煙郁悶地領(lǐng)著袁瑛去安頓之后,沈嶠望著棋盤有些出神。 晏無師一眼就看出他心中所想:“你想去玄都山?” 沈嶠收回心神:“是,我想回去看看?!?/br> 回去的心早已有之,只是先前功力不濟,沈嶠不想冒險,如今卻不同,他的功力已然恢復(fù)得差不多,哪怕對上雪庭禪師這樣級別的人物,亦有一戰(zhàn)之力。 不管怎么說,玄都山總歸是他長大的師門,就算沈嶠無意于掌教之位,也不容許有人心懷不軌,妄圖將他心中的凈土毀于一旦。 張本初既然找上袁瑛,那就說明郁藹已經(jīng)不符合他的期望,雙方必然發(fā)生過矛盾,而且他們的矛盾可能大到足以讓張本初想要將郁藹由掌教的位置上逐出,再結(jié)合浣月宗這邊得到的消息,這其中若說沒有外力的介入,沈嶠是決然不信的。 晏無師:“也好,差不多是時候了,以你現(xiàn)在的武功,想把郁藹剁成八塊可能不行,一劍穿心應(yīng)該還是可以的?!?/br> 沈嶠有些無語:“我上去也未必就一定要殺人呀!” 能別動不動就說得這樣血腥嗎? 晏無師玩味一笑:“只怕由不得你,玄都山就像一塊放在籠子里的肥rou,現(xiàn)在籠子有了缺口,眼饞已久的禽獸豈有不撲上去的道理?” 沈嶠雖然不喜歡這種形容,但他也明白,對方是對的,這就是玄都山的現(xiàn)狀,郁藹的武功雖高,但面對內(nèi)部,人往往會缺少防備,就像他當(dāng)初一樣。 晏無師:“其實我這邊還收到一個消息,合歡宗在長安失掉大片勢力之后,與突厥人走得很近。” 沈嶠蹙眉:“你的意思是,合歡宗在玄都山的事情上也會插一手?” 晏無師:“那就不曉得了,你此行單槍匹馬,不如我將座下弟子借一個給你助力,邊沿梅和玉生煙,你想要哪個?” 沈嶠:“這本是玄都山內(nèi)部事務(wù),怎好勞煩他們倆?” 晏無師故意道:“這么說,你是想本座親自與你去了?” 沈嶠是個實誠人,他本來沒這個意思,反是被晏無師說得一愣。 沒等回答,晏無師便笑道:“可惜這次不能如你所愿,上回與雪庭一戰(zhàn),我傷勢依舊未好,去了也未必能幫上忙?!?/br> 他的傷勢如何,上回沈嶠已經(jīng)親自把過脈,是一清二楚的,此時聽他這一說,不知怎的,心底反倒不確定起來。 “怎么過了這許久還未好?”他說著,一邊伸出手去。 晏無師動也未動,維持著半靠在軟枕上的姿勢,竟也由著沈嶠搭住手腕。 凝神片刻之后,沈嶠面色微微一變:“怎會如此?” 第11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