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jìn)了七月，天越發(fā)熱得狠，往醫(yī)館里求醫(yī)的人也格外多。

    榮盛本就苦夏，加上醫(yī)館勞累，身子有些受不住，被榮嬸子留在家中休養(yǎng)。易楚便頂上他的缺，每天幫忙抓藥收診金。

    這日，易郎中一早掛了牌子出診，易楚難得空閑下來。因見四物丸所剩無幾，就配好藥材準(zhǔn)備搓些藥丸備用。

    三伏天守著爐火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煎藥，火候急或者慢，煎到七分還是八分都有定數(shù)，稍有差池，或者藥味不出，或者藥性不存，服用之后自然效果不好。

    終于熄了爐火，易楚滿頭大汗地站起來，轉(zhuǎn)身間，發(fā)現(xiàn)黑檀木的臺面前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約莫二十出頭，穿著鴉青色長袍，腰間束玉帶，烏黑的頭發(fā)高高束起，插著根青色玉簪。分明是極尋常的打扮，可因著那雙冷似寒星的雙目，以及緊抿著的剛硬唇角，易楚真切地感覺到一股莫可言說的壓迫感撲面而來。

    也不知他是何時(shí)來的，等了多久。

    易楚仰頭，緩緩綻出一個(gè)溫柔的笑容，“公子是看病還是抓藥，若是看病，我爹出診了，望西走三刻鐘左右有家厚德堂……”

    “有四物丸嗎？”青衣人打斷她的話。

    “有，不過……”易楚尚未說完，就見門外匆匆沖進(jìn)來一個(gè)十五六歲的少女，卻是前邊胡同雜貨鋪的顧瑤。

    “阿楚，易郎中在嗎？”因跑得急，顧瑤的氣息有些不穩(wěn)，“去看看我娘吧?！?/br>
    “我爹一早出診了，顧大嬸怎么了？”

    “暈倒了，”顧瑤呼哧呼哧地喘氣，“我爹跟前街茶葉鋪的李掌柜約好今天一道去杭州，天剛亮我爹就走了，誰知李掌柜來說在城門口等了半天沒看到我爹，問我爹怎么回事，為什么不去了。我娘當(dāng)時(shí)就急了，讓我大弟跟李掌柜沿街尋我爹，自己站在院子里，一頭載到了?！?/br>
    顧家家境不好，大兒子有點(diǎn)癡呆，已經(jīng)二十了還沒娶親，顧瑤行二，底下還有兩個(gè)年幼的弟弟，一家大小全指望顧老爹經(jīng)營的雜貨鋪。

    顧老爹老早就說要到杭州進(jìn)點(diǎn)新貨來賣，上個(gè)月還來借了五兩銀子。

    倘若顧老爹出事，顧家的生計(jì)可就更難了。

    也難怪顧嬸會受不住。

    易楚麻利地取出盛四物丸的瓷瓶，將藥丸倒在紙上，一邊問道：“李掌柜什么時(shí)候來的？”

    “就是剛才，我和娘在家洗衣服，聽到李掌柜在外面叫‘顧嫂子開門，顧嫂子開門’，門拍得山響，嚇得我踢翻了一盆水……”

    易楚蹙眉，突然想到了什么，著急地說：“定是李掌柜謀財(cái)害命，你快回去找?guī)讉€(gè)人尋著李掌柜送到衙門里，記著別讓他跑了?！?/br>
    顧瑤傻傻地愣在當(dāng)?shù)亍?/br>
    易楚推她一把，“快去，就算是老爹不在了，至少銀子還能追回來……我這就收拾了藥箱去你家，不用擔(dān)心你娘?！?/br>
    顧瑤如夢方醒，提著裙角大步往外跑。

    易楚歉然地看著青衣人：“四物丸只有兩粒了，再多的話，一時(shí)半刻做不好?！鄙焓种钢覆虐竞玫乃幐?，又道，“你若要就拿走，不收你的錢，厚德堂也有四物丸，你去那里買，實(shí)在對不住了?！闭f罷，拎起藥箱，沖家里嚷了句，“阿齊，我出去一下，你看著門。”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顧嬸果然是急火攻心才暈倒的，好在她的身子一向健壯，又被小兒子推來搡去，已經(jīng)醒了。易楚替她把了把脈，勸慰一番，又叮囑顧瑤的小弟弟：“好生看著你娘，若是不好，就到后頭醫(yī)館喊我?！?/br>
    小孩子才七歲，乖巧地點(diǎn)點(diǎn)頭。

    回到門口，易楚驚訝地發(fā)現(xiàn)，青衣人竟然還在。

    站在醫(yī)館的石階上，頭微仰，不知是看門前的柳樹，還是透過枝椏眺望遙遠(yuǎn)的天際，神情淡漠又疏離。

    鴉青色的衣衫本是普通，卻引得不少過路人紛紛側(cè)目。

    而他，仍是旁若無人地站著，就好像根本沒注意到別人的視線，亦或是，根本不在意。

    易楚想到易齊獨(dú)自在家，心頭一緊，三步并作兩步走進(jìn)醫(yī)館。易齊好端端地坐在臺面后，仍是在描花樣子。

    易楚松口氣，悄悄地指指門外，“那人……”

    易齊撇撇嘴，低聲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過來的時(shí)候他就站在那里，問他話也不回答。模樣長得不錯(cuò)，別是這里有毛病?！闭f著指指自己的腦門。

    易楚嗔怪地瞪她一眼，就聽到身后傳來男子的聲音，“我要四物丸?！?/br>
    卻是那人進(jìn)了門。

    易楚回頭笑道：“方才公子許是沒聽清，四物丸只剩下這兩粒了，要多的話，還得等一會兒。

    ”

    青衣人簡短地說：“我能等?！?/br>
    易楚訝然，這人也太固執(zhí)了，四物丸是最尋常的藥丸，滿大街的藥店醫(yī)館都有得賣，有剛才等的工夫，他早就買到了。

    可到底不好推拒上門的買賣，易楚好脾氣地笑笑，“那請公子寬坐，我這就搓藥丸?！?/br>
    青衣人卻好似沒聽見般，板著臉佇立在臺面前，一動(dòng)不動(dòng)。

    愛坐不坐，隨便！

    易楚再不理會他，凈過手，往藥膏里倒進(jìn)些蜂蜜，攪勻了，倒入研好的藥粉，再攪拌。等感覺不沾手了，才將衣袖向上擼了擼，慢慢地搓丸子。搓完一粒，便放到旁邊的托盤上。

    藥膏是極深的褐色，她的手卻白皙修長，又很靈活。揪一粒劑子，在掌心一團(tuán)，便是光滑滾圓的藥丸。

    一黑一白，像是美麗的風(fēng)景。

    青衣人看得錯(cuò)不開眼，等藥膏都搓完，才低低開口，“你怎知道李掌柜是謀財(cái)害命？”

    易楚直起身，笑著問道：“公子若是約了人久候不至，公子去尋他，是會喊他的名字還是家里人的名字？”

    青衣人心里極快，易楚剛說完，他便露出恍然之色。

    通常去找顧老爹的人會說，“顧大哥開門”，而李掌柜拍門時(shí)卻喊得是“顧大嫂開門”，很顯然他知道顧老爹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