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娘倆一路走一路吵,說的大多都是凝香,凝香卻一無所知。 她還是坐在先前的位置,但身邊少了李嬤嬤,少了李嬤嬤與他說話,車上就驟然冷清了下來,只有車輪碾壓積雪的聲音,吱嘎吱嘎的。偷看了眼前面男人筆直的脊背,第一次與陌生外男獨處,凝香有點不自在。 “你一個月回家一次?”沉默了一陣,陸成開口問道,目視前方。 凝香見他沒有回頭,身體放松了些,輕輕嗯了聲。嗯完了,覺得自己態(tài)度有點冷淡,凝香連忙又道:“這次幸好遇到你,否則我們還得跟那些人擠車。”李嬤嬤謝了,她還沒謝他呢。 陸成笑笑,“咱們鄰村,拉你一程應(yīng)該的?!?/br> 萬事開頭難,如今開了頭,凝香就完全當(dāng)對方是鄉(xiāng)人了,好奇問他,“府城那么遠(yuǎn),你為何不去咱們北邊的鎮(zhèn)子賣柴?價錢應(yīng)該差不上太多,去府城,寅時就得起來了吧?”兩村北面有個鎮(zhèn)子,只隔了六里地。 她聲音輕柔,是陸成聽過的最好聽的聲音,終于忍不住回頭看她。 凝香忽然意識到自己話多了,頓時紅了小臉,急急低下頭。 人家想去府城就去府城,她問那么多做什么? 她心思都寫在臉上,陸成忍笑道:“我三叔住在府城,我有事找他,順便就拉柴去賣了?!?/br> 凝香恍然大悟,卻因為方才的尷尬,不想再說了。 她不說,陸成想到她朝李進(jìn)寶的甜甜一笑,閑聊般問道:“你在侯府做了幾年了?以后有什么打算?一直當(dāng)丫鬟,還是攢錢贖身?” 這姑娘美,性子柔,陸成無法否認(rèn)自己有點動心,附近村子不是沒有好看的姑娘,但她是第一個讓他冒出接近念頭的人,故想問個清楚。如果她一直想當(dāng)丫鬟,他只能放棄,若她有心贖身,他就想試試。 心里想著嫁娶,語氣卻很是隨意。 贖身是恢復(fù)良籍,當(dāng)丫鬟或許會過得富貴,卻是賤籍。 凝香怕被鄉(xiāng)人誤會她自甘下.賤,捏捏油紙包邊角,垂眸道:“我想贖身,弟弟太小了,我想回家照顧他,不過我也不確定何時能出府,還請你別告訴旁人吧,否則傳到主子耳中,我怕他不高興。” 贖身回家,撫養(yǎng)弟弟。 果然不是那種被富貴迷了眼睛一心想當(dāng)姨娘或嫁給管事的丫鬟。 陸成盯著她柔美的側(cè)臉,越看越喜歡,試探道:“你在侯府哪里做事?上面的人不好說話?”李嬤嬤聊了那么多,卻沒有提及凝香的差事。 凝香抿了抿唇。 去年她當(dāng)上裴景寒的大丫鬟,村里就有了她會做姨娘的閑言碎語,她不想外村人也誤會。 “府里人都挺和氣的,就是調(diào).教丫鬟費時間,我走了他們就得找新的,多少都會不滿吧。”她故意含糊了過去,怕他懷疑或追問,凝香盡量神色自然地抬起頭,笑著問他,“你買栗子是給meimei吃的嗎?” 她有心轉(zhuǎn)移話題,陸成配合道:“是啊,她嘴饞,昨晚求了我好幾遍?!?/br> “小孩子都這樣。”他腦袋一直不轉(zhuǎn)過去,凝香還是沒勇氣一直與他對視,又低下頭,假裝檢查油紙包綁的緊不緊,“對了,阿南才十個月,你別直接給他吃,最好煮爛搗成泥再喂他,一次就喂一個,隔幾天再喂,栗子養(yǎng)人,吃多了反而不好?!?/br> 又溫柔又會照顧孩子,陸成看著坐在那里的小姑娘,忽然有種沖動,直接拉她回家當(dāng)媳婦。 但也只是想想罷了。 收回視線,陸成由衷夸道:“多謝你提醒,阿木有你這樣的好jiejie,是他的福氣?!?/br> 幫了人,凝香抿唇一笑。頭頂陽光暖融融,落在身上特別舒服,她看看轅座上的男人,細(xì)聲道:“我先打個盹,快到了你叫我一聲?”提前說了,免得他問話得不到回答,以為她失禮。 她柔聲細(xì)語,無意中表明了對他的信任,陸成聲音不禁溫柔了下來,“好?!?/br> 身后沒了動靜,又走了一段路陸成才回頭,就見她將包袱搭在膝蓋上,枕著包袱睡了,面容朝外,側(cè)影嬌小,惹人憐惜。 心突然就軟了一塊兒,好像那就是他的媳婦,兩人剛探親回來。 陸成多看了兩眼,接下來將驢車趕得穩(wěn)穩(wěn)的,怕顛簸了她。 凝香大病初愈,確實容易困倦,不過坐著睡不舒服,她在距離柳溪村三四里的時候就醒了。睜開眼睛,認(rèn)出了熟悉的鄉(xiāng)間小路,家里這邊雪下得更大,田地里茫茫一片白,只有田壟處雪薄,露出褐色的土。 路中間的雪被腳印兒車印兒壓實了,兩側(cè)積雪如初,白楊樹早掉光了葉子,頂尖細(xì)枝仿佛即將刺破上空湛藍(lán)如洗的天。 寂靜空靈。 凝香維持著打盹的姿勢,貪戀地看家鄉(xiāng)雪景,腦海里一會兒是南下的商船,是冰冷的江水,一會兒是兒時在這條路上玩鬧的身影,是弟弟賴在她懷里的小小身子。 驢車忽然停了。 凝香詫異地扭頭,眼里蓄滿的淚水因為這個動作,倏然掉了下去。 陸成僵在了轅座前。 快到柳溪村了,他想叫醒她,停車是因為在叫醒她之前,他想偷偷看看她睡著的臉,沒想才跳下地轉(zhuǎn)過身,她也轉(zhuǎn)了過來,美麗的杏眼里淚珠滾落,寧靜哀傷又不自知,像無依無靠的孩子。 陸成自認(rèn)擅長與人打交道,面對這樣的她,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凝香心知失態(tài),迅速低頭,一邊揉眼睛一邊尷尬笑道:“剛剛風(fēng)吹沙子進(jìn)來了……” “家里風(fēng)是挺大的。”陸成不想讓她難堪,順著她話道,言罷壓下心頭困惑,他裝作去檢查套在毛驢身上的繩子,“前面路口有幾個人,你看是不是來接你的?” 凝香心里一喜,探頭張望。 這條路是南北向的,前面有個岔路口,凝香坐郭老三的車時就從那里下車,再沿著小路往西走,一刻鐘左右就能到家。此時此刻,岔路口靠西一側(cè)果然站了三道身影,一道比一道矮,跟梯子似的。 凝香破涕為笑,知道那正是她的家人,堂兄徐槐,堂妹徐秋兒,還有親弟弟阿木。 ☆、第7章 岔路口處,徐槐哥仨已經(jīng)在這兒等了約莫兩刻鐘了,急著來接因為家貧不得不賣身為奴的meimei或jiejie。 五歲的阿木特別特別想jiejie,也想jiejie每次回家都會給他帶的好吃的,因此過一會兒就要走到堂兄跟前,仰著腦袋問他,“大哥,jiejie怎么還沒回來???” 男娃穿著厚厚的棉衣,站在雪地里跟個胖球似的,小臉白凈凈,鼻尖凍得通紅,但他顯然并不覺得等jiejie是件受苦的事,烏溜溜的大眼睛里全是興奮。 徐槐摸摸弟弟腦袋,望著遠(yuǎn)處道:“快了,阿木別急,再去攢個雪球,一會兒給jiejie看?!?/br> 小孩子好糊弄,阿木本來又喜歡玩雪,立即屁顛屁顛地去了,小小的身子蹲在路邊,專門攢沒被碰過的雪,在他旁邊,六七個大小不一的雪球排成排,都是小家伙等jiejie的時候攢的。 攢雪球看似冷,其實攢完一會兒手心里就會從內(nèi)往外冒熱氣,很是暖和,村里人還有種說法,說是冬天凍了手,可以用雪搓手,多搓幾次就能治好凍瘡了。 徐秋兒不喜歡玩雪,但是看弟弟攢得那么起勁兒,她忍不住也蹲了過去,陪他一起玩。 徐槐繼續(xù)留意前方,當(dāng)?shù)艿躮eimei攢完雪球站起來時,視野遠(yuǎn)處的小黑點終于清晰了起來。 是輛驢車。 徐槐有點失望,也有點著急,以前堂妹這時候差不多到了,今天怎么還沒來? 阿木沒想那么多,看到車就以為是jiejie回來了,興奮地要往驢車那邊跑,邊跑邊喊jiejie。徐槐在小家伙喊了兩聲jiejie后就拉住了他,抱起弟弟哄道:“阿木乖,jiejie坐的是騾車,那個是大毛驢,不是jiejie的車?!?/br> 村里有人養(yǎng)驢也有人養(yǎng)騾子,阿木懂了,興奮的小臉頓時蔫了,手抱著堂兄脖子,小身子朝驢車的方向歪,望著驢車后面,又問了一遍,“那jiejie什么時候回來?” 驢車后面沒有車,徐槐還想再騙弟弟,對上阿木眼巴巴的渴望眼神,突然說不出口了。 “阿木咱們再攢幾個雪球,攢到二十個jiejie就回來了!”徐秋兒將弟弟從兄長懷里接了過來,親了一口小家伙,親完了夸張地把阿木往兄長懷里塞,“不行不行了,阿木太重了,我都抱不動了,大哥你快接?。 ?/br> 二jiejie抱不動他,阿木咯咯地笑了起來。 男娃歡快的笑聲傳到驢車這邊,故意挪到陸成一側(cè)準(zhǔn)備學(xué)李嬤嬤那樣給弟弟一個驚喜的凝香再也忍不住了,探出腦袋往前看,想看看弟弟在做什么,笑得那么開心。 徐槐立即就看到了堂妹那張秀氣清麗的臉龐。 短暫詫異后,他接過meimei手里的男娃,指著驢車問他,“阿木看那是誰?” 阿木扭過腦袋,大眼睛先看向趕車的男人,然后才發(fā)現(xiàn)男人身后還有…… “jiejie!”jiejie終于回來了,阿木高興壞了,蚯蚓似的從堂兄懷里扭了下去,撒腿跑向jiejie。 男娃興高采烈,陸成情不自禁地笑,繼續(xù)趕車,等快到男娃跟前時,才停了下來。 凝香挪到車尾時,阿木已經(jīng)轉(zhuǎn)了過來,看到j(luò)iejie的正臉,他高興地笑,“jiejie!” 對上弟弟紅撲撲的臉蛋,凝香不想哭,可她壓抑不住。 上輩子這年臘月,侯府處處為過年忙碌準(zhǔn)備,她與素月也有很多事情,守門婆子突然派人傳話給她,說是堂兄來了。凝香知道家里肯定出事了,趕緊去角門見堂兄,堂兄站在那兒,沉默半晌才告訴她,弟弟跟隔壁張家的大壯偷偷去北河打冰出溜,掉進(jìn)冰窟里了。大壯明明就在旁邊,因為害怕被大人罵,回到家后躲到被窩里,堂妹找不到人去問他,發(fā)現(xiàn)不對,才問了出來,一村人匆匆趕過去,已經(jīng)遲了…… 眼前再次浮現(xiàn)弟弟凍得發(fā)紫的臉,還有那雙無論她如何哄如何罵也睜不開的眼睛,凝香情緒失控,沖下去先將弟弟按到懷里,彎腰狠狠打他屁股,“是不是又跟大壯去北河玩了?說了不讓你跟他玩你還去,非要jiejie替你擔(dān)心是不是!” 打完了蹲下去,緊緊摟著弟弟哭,泣不成聲。 陸成看傻了眼,完全沒想到一路都輕聲細(xì)語的姑娘,會突然來這樣一出。 徐槐兄妹更是震驚,徐槐先回神,讓meimei先去哄人,他有些尷尬地朝陸成道:“我二叔二嬸都去了,堂妹一直將弟弟當(dāng)命根子看,怕他貪玩出事,所以管教地嚴(yán)些,其實只要阿木聽話,我堂妹也挺,和氣的……” 他怕人家誤會堂妹是瘋子或脾氣暴躁,這對一個姑娘來說可不是好事。 陸成又看了一眼凝香,總覺得其中另有隱情,她應(yīng)該是過年時回的家,如果那時候阿木犯錯,這都一個月了,她不可能還如此生氣,但若是這兩天阿木淘氣了,她也不可能知道…… 不過愛之深責(zé)之切,看她抱弟弟抱得那么緊,這頓打定有理由。 收回視線,陸成理解地笑笑,同徐槐解釋為何凝香會搭他的車回來。 徐槐剛要道謝,那邊徐秋兒難以置信地站了起來,哭笑不得,“jiejie你,你也太傻了吧,不過是一場噩夢,你怎么就當(dāng)真了?jiejie放心,我會看著阿木的,不讓他去北河玩冰?!?/br> 凝香哭了一場,平靜了很多,擦了淚,抬頭看弟弟。 “jiejie別哭了,我以后不跟大壯玩了?!钡谝淮伪籮iejie打,阿木并沒有委屈,因為昨天大壯確實要帶他去北河玩,二姐看的緊,他沒找到機(jī)會溜出去?,F(xiàn)在親jiejie猜到了才打他,還哭得那么傷心,阿木就知錯了。 抬起小手,阿木乖乖地給jiejie擦淚,“jiejie不哭,會凍臉?!?/br> 凝香又被弟弟天真的話哄掉了一串淚珠。 前面陸成與徐槐互視一眼,都笑了,敢情是小姑娘做了噩夢。 “不早了,你們都上車吧,咱們一路回去?!比疹^快到當(dāng)中,陸成心急回家看兒子,笑著道。 凝香這才記起旁邊還有外人,不好意思地朝陸成笑了笑。 她眼圈紅紅的,更顯楚楚可憐,卻又說不出的好看,陸成點點頭,轉(zhuǎn)過去看毛驢了,怕盯著她時間太長被徐槐發(fā)覺。 凝香抱著弟弟上了驢車,徐秋兒也上去了,跟阿木一人占了jiejie一側(cè)。徐槐不適合跟姑娘小孩子們擠,坐了右側(cè)轅座,同陸成說話。 “jiejie又買栗子了!”jiejie回來阿木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看她都帶了什么好東西,坐下后先抱起一包栗子,聞聞栗子香,叫完就要拆開。 凝香沒攔,將另一包遞給徐秋兒,“這包是給秋兒的。” 都是一家人沒啥好客氣的,徐秋兒甜甜道謝,也拆開了。 凝香再看弟弟,指指陸成徐槐道:“阿木別顧著自己吃,分兩個給大哥陸大哥?!?/br> 栗子夠多,阿木答應(yīng)地特別痛快,扶著jiejie站了起來,抱著栗子往前走。驢車平穩(wěn),他先去了徐槐那里,徐槐堅決不要,阿木再轉(zhuǎn)去陸成那邊,小手抓出兩個栗子遞給他,“陸大哥吃?!碑吘故悄吧耍型藓暗煤芫兄?jǐn)。 陸成笑著夸他懂事,然后轉(zhuǎn)身,掀開身后葦篾簍子上的粗布。 阿木低頭看,看清里面的東西,黑眼睛瞪得更大了:“你也有栗子!” 還有好多大酸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