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周洛問:“真的么?” 南雅極淡地笑了一下,說:“你不信?” 周洛又搖搖頭:“沒有不信。你不是一個不堪一擊的女人。” 哪個女人會像她,遭受那樣的羞辱后第一反應(yīng)不是藏起來舔傷口而是要先懲罰施暴者。只是那懲罰太叫人心寒。 他說:“不僅不堪一擊,你太堅硬,對自己太狠。” 南雅笑容微凝,深深看他幾秒,轉(zhuǎn)眸望向月光下的溪水,道:“都沒到要死的地步,這么一想,很多事就都不算什么?!?/br> 周洛看到她額頭上肩上的傷痕,問:“疼不疼?” 南雅低頭看一眼,說:“現(xiàn)在不疼了。” 可周洛說:“我恨她們?!?/br> 夜風吹過,露在水面外的肩膀冷如刀割,周洛一動不動。 南雅也沒動,良久才說:“恨有用么?” 周洛說:“沒用。今天在派出所門口,我有一瞬想殺人。你看,心生惡念,多么容易?!?/br> “殺人,殺誰?” “欺負你的人。” 南雅淡笑一下,不置可否。 周洛問:“你沒有過一瞬的想法么?” 南雅道:“有過啊?!?/br> 周洛問:“你想殺誰?” 南雅說:“我想把清水鎮(zhèn)上的人,都殺了?!?/br> 周洛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她,她卻倏爾笑一下:“但我不會的,我還不會放棄宛灣。” 周洛問:“那你還走么?” 南雅說:“暫時不走了。在清水鎮(zhèn)我還有幾件想做的事沒做完。留下來有留下來的好處?!?/br> 周洛問:“真的么?” 南雅瞧他一眼:“你今天格外愛問這句話?!?/br> 她說著,手從水底抬到水面,撫摸著流淌的溪水,如孩童般玩了一會兒。 溪水涌動,她沒坐穩(wěn),從水底的石頭上滑下,周洛眼疾手快,上前扶她,他的手拖住她背后的蝴蝶骨,她的胸乳貼上他的胸膛。 周洛的心磕了一道,沒有半點欲念。 那一刻他發(fā)現(xiàn)比起翻騰攪動的占有欲,他的心底更深處涌上來一陣異于往常的疼痛。不再為自己而疼,而是為她。 他微微低頭,他的臉貼在她的臉上來回輕輕蹭著,像小動物間的互相安慰。他扶她坐穩(wěn),說:“小師姐,我給你念首詩吧?!?/br> “現(xiàn)在?” 周洛說:“念詩要分時候?” “不分?!蹦涎判α艘幌?,問,“你背得?” 周洛點點頭,剛要開口,又說:“噢,不是詩,是一封信?!?/br> 南雅微微抬眉:“什么信?” 周洛說:“法國女作家薩岡寫給哲學家薩特的一封情書。” “念吧?!彼貜澚藦澊?,似乎來了興趣。 “親愛的先生,”少年平靜地念誦起來,情書寫得瑣碎,都是些微小的事情,“——1950年我開始讀書,什么都讀。從此,只有上帝或文學知道我喜愛或欽佩過多少作家,尤其是活著的作家。之后我結(jié)識了一些作家,也關(guān)注了一些人的寫作生涯。今天,如果說,作為作家,仍然有很多人讓我佩服;作為人,讓我繼續(xù)仰慕的唯有你一人。十五歲是聰明并且嚴肅的年齡,一個沒有明確目標因而也毫不讓步的年齡。你在我十五歲時所作的所有承諾,你都履行了。” 月光如水,溪泉如歌,她和他不著寸縷,以最原始的方式回歸山林自然。她靜靜聆聽,他慢慢念讀,那是一個平凡的深夜,他的聲音也平凡,“——你不責難公正,因為你不愿評價,你不談?wù)摌s譽,因為你不愿受封,你甚至不提寬厚,因為你不知你自己就是寬厚的化身?!?/br> 周洛停了下來,好幾秒,南雅輕聲問:“念完了么?” “沒有。還有最后一句?!?/br> 南雅歪頭看他,月光下少年的臉異常干凈,他也看著她,說,“這個世紀瘋狂,沒人性,腐敗;你卻一直清醒,溫柔,一塵不染。 愿上天保佑你。 南雅?!?/br> “謝謝?!蹦涎耪f,“不過,清醒倒算,溫柔沒有,一塵不染更沾不上邊?!?/br> “怎么不是?我認為你就是?!?/br> 南雅說:“你把我想太好。只怕以后要失望。” 周洛蹙眉,想要問清楚,又一陣夜風吹來,南雅抱著自己把肩膀往水里沉了沉。 她顫抖一下,說:“你看,停下來沒一會兒,就覺得冷了?!?/br> 周洛說:“那還游么?” 南雅點頭:“游?!?/br> 冰水中游久了,機體很快在反抗間升起一股逆行的灼熱浮在皮膚上,冰火兩重天,刺激得人前所未有的清醒。 冷風吹著,他們游去水深的地方。 那夜,月光一直皎潔。 …… 游完泳下山,南雅提起被人發(fā)現(xiàn),給周洛道歉,說:“如果你不想讓我走,故意把消息透露給誰,先找到我的應(yīng)該是徐毅,那我也只能跟著他真去市里一趟,不會演變成現(xiàn)在這樣。是我冤枉你,對不起?!?/br> 周洛忙道:“我沒事。——但我不懂怎么會被發(fā)現(xiàn)。我沒和任何人講,最好的朋友也沒講?!?/br> “我知道??赡芪以诓》坷锔阒v的時候,被誰聽到了?!蹦涎判闹性缫延袛?shù),倒慶幸對方應(yīng)該只聽到她說哪天要走,沒聽到之前和周洛的對話,不然把周洛牽扯進來只怕出更大的事讓她下場更慘。 南雅說:“宛灣今天可以先在你那兒住一晚嗎?” 周洛道:“沒問題。明天中午我讓我媽送她來。我送不合適?!?/br> 南雅說:“謝謝?!?/br> 很快下了山,要分道而行,周洛停下腳步,說:“我就往那邊走了?!?/br> 南雅點頭:“好?!?/br> 眼見南雅要走,周洛又叫住她:“喂,南雅。” 南雅回頭:“嗯?” 周洛笑笑,說:“覺得難過的時候,就想想冬泳。” 南雅眸子漆黑,安靜看著他。 周洛說:“活著不就像冬泳么。你認輸你隨波逐流,就會變得冰冷,漸漸和周圍的環(huán)境一樣死寂;要想讓生命發(fā)熱,你就得不停地反抗,不停地游下去。” 南雅看他半刻,突然就笑了一下,是被逗樂的那種。 周洛窘迫地紅了臉:“你笑什么?” “知道了,小老師?!蹦涎耪f。 周洛臉發(fā)燙,扭過身子去:“我走了。” “清水鎮(zhèn)的周洛?!蹦涎沤凶∷?。 “唔?”周洛詫異于她這樣的稱呼。 她莞爾一笑:“我謝謝你。” …… 次日清晨,周洛把宛灣送到小賣部給林桂香帶。 林桂香看著仰著腦袋對她甜甜笑的小宛灣,納悶:“她怎么在這兒?” 周洛撒謊說昨天看小孩被擠在人群里可憐兮兮,就帶回來了。林桂香接受了這個說法,說等會兒送她回去。 周洛走幾步,又回頭,撓著腦袋喚了聲:“媽?!?/br> 林桂香正給宛灣梳辮子,頭也不抬:“怎么?” 周洛說:“你人真好?!?/br> 林桂香莫名其妙,扭頭看,周洛已經(jīng)沒影了。 周洛去學校,特意往旗袍店那頭繞,他算準了南雅開店的時間,老遠就看見南雅。 高跟鞋輕響,街道兩旁店鋪里的人們一個個全挪了眼神過來,行人也悄悄觀望,或好奇,或風涼,看看經(jīng)過昨天后她會是副什么樣子,會不會狼狽不堪,會不會如過街老鼠抬不起頭。 然而, 她依舊優(yōu)雅又漂亮,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樣,不,更美了。 金色的晨曦灑在她臉上,她清潤的臉龐白得發(fā)光,桃花眸子似含春水,紅唇如輕點朱丹,一頭烏發(fā)盤成精致的發(fā)髻,露出修長白皙的頸子。 蕭索枯萎的冬日小鎮(zhèn)上,她一身紅色風衣,高跟鞋踩在石磚上,衣扣未系衣袂翻飛,露出曲線靈動的白底碎花旗袍,嬛嬛裊裊,泛如春天的桃花海。 她還是清水鎮(zhèn)上最美的那個女人,比之前的那個,還要美。 抱歉呢。鎮(zhèn)上女人們的噩夢,要更長更久了。 第20章 南雅推開病房的門,不輕不重地闔上,哐當一聲。 病床上的胡秀猛地驚醒,心慌地看看四周,目光很快落到南雅臉上,上下掃一眼,意外于她依然優(yōu)雅從容的狀態(tài)。 胡秀的眼神立刻充滿敵意。 南雅淡淡一笑,走過去,脫掉大衣,坐下了問:“阿姨,你的病好些了嗎?” “用不著你關(guān)心?!焙阏f。她清楚自己這個后媽當?shù)迷趺礃?,自然就不期待收獲好心。 胡秀原本是個有點姿色的女人,但年紀大了,生活多災(zāi)多難又加上疾病摧殘,迅速蒼老,丑態(tài)畢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