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俞云雙的眸光暖了暖。 “云雙……”裴鈞的手向前伸了伸,卻在將將觸碰到俞云雙平放在桌上的柔荑時生生頓住,指尖在沉悶的空氣中一劃,改為緊握住面前茶壺的手柄,為俞云雙將已然空了的茶盞填滿茶。 俞云雙亦假裝沒有聽到裴鈞方才對她的稱呼,薄唇輕輕抿了抿,紅潤的指尖無意識地在桌上輕點著。 “裴家世代輔佐圣上,鞠躬盡瘁?!边^了良久之后,裴鈞主動開口,打破了這一世的沉寂,“先帝曾經(jīng)說過,開國有將門蘇家,而今有裴家將類,四方且得安平。你可懂我要說什么?” “我明白。”俞云雙指尖輕觸桌面的頻率一亂,索性收回了手,開口道,“將門蘇家先有蘇世清老將軍隨太~祖爺開疆拓土,后有一生無敗績的大將軍王蘇逍征戰(zhàn)四方。雖然將門蘇家亦斷在蘇逍大將軍那一代,可直至如今,他的事跡依然廣為人頌。先帝將裴家與蘇家比肩,于裴家來說是莫大的榮耀。只是如今裴家只剩下了你與裴珩二人,而裴珩他……” 俞云雙說到此處頓了頓:“若要維持裴家聲名不墜,你必須步步為營,不讓裴家卷入一切黨派之爭中。你有你的堅持,我自始至終都明白。” 裴鈞卻搖了搖頭:“我所為的不僅僅是裴家聲名,我所求的是一個太平盛世?!?/br> 俞云雙神色微動。 “但是……”裴鈞線條剛毅的眼眸深深看向俞云雙,“我也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你。” “即便那人是當(dāng)今天子?”俞云雙黛眉微挑問道。 裴鈞頷了頷首,口吻堅定重復(fù)道:“即便那人是當(dāng)朝天子?!?/br> “在人人避我如蛇蝎的今朝,你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已經(jīng)十分感動,不枉我們當(dāng)初一起長大的交情。”俞云雙眉眼笑彎,宛如暖日和風(fēng),“不過這話以后還是莫要再提了,你這些年來對于裴家的苦心維持我都看在眼中,我不會允許自己去做那最后一根稻草?!?/br> 看出裴鈞面上的反駁之色,俞云雙傲然笑道:“更何況,我也不是什么稻草,我是無雙長公主?!?/br> 俞云雙說話時,黛眉之下的眼眸似有璀璨流光輾轉(zhuǎn),竟將從雕花窗牖處斜照來的艷陽光輝都比了下去。裴鈞的指尖動了動,抬起手來正要觸上那抹光亮,客房的房門處驀地傳來一陣響動,卻是裴珩直接推門而入。 俞云雙側(cè)頭看向門口,只覺得自己方才定然是沒有睡醒,才會將屋外彬彬有禮叩門之人認(rèn)為是裴珩。 裴珩這小子,在自己面前從來都學(xué)不會叩門二字,定會被他兄長責(zé)罵。 果不其然,看到了裴珩興致沖沖破門而入的模樣,裴鈞的劍眉向中心一蹙,開口沉聲斥道:“出去!何時學(xué)會了叩門何時再進(jìn)來!” 裴珩顯然也沒有料到自己的大哥這么快就回來了,幾欲咧到耳朵根的笑容驀地僵住,抬腳進(jìn)門的動作一頓,一雙桃花眼委屈地看向俞云雙。 俞云雙悠然地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柔媚的面容上表情從容,竟是擺出了看也不看他一眼的架勢。 裴珩終于絕望,就著自己抬起腳的動作向后撤了又撤,順手關(guān)上了房門。 “讓長公主見笑了?!迸徕x無奈地闔了闔眼眸,對著俞云雙道。 俞云雙纖長的睫毛忽閃了兩下,打趣道:“裴小珩什么性子我哪能不知道?雖說長兄如父,可你總是出征在外,一回來就訓(xùn)他,也難怪他如此怕你?!?/br> 房門這時被人從外面輕輕扣了三聲,裴珩的口吻在俞云雙聽來都有些可憐兮兮的:“大哥,我能進(jìn)來了么?” “進(jìn)罷?!迸徕x沒好氣道。 客房門被人小心翼翼地推開了一條縫兒,裴珩那雙清澈璨亮的桃花眼先對著門縫忽閃了兩下,見到裴鈞的面色緩和了下來,這才放心地推門進(jìn)來。 裴鈞將手中的茶盞放回到八仙桌上,青瓷的底部與榆木桌相碰,發(fā)出沉悶的一聲,對著裴珩開口問道:“我方才回來之后去你的客房中找過你,一大早你不在房中,做什么去了?” 裴珩步伐小而疾地向著俞云雙的方向飛快挪了幾步,靠近她身側(cè)之后,面上一直緊繃著的表情才放松了下來,回答道:“我在殷城有一個精通百毒的朋友,我將云小雙……” 見裴鈞凌厲的視線又一次掃過來,裴珩咽了口吐沫,匆忙改口道:“長公主!我將長公主出嫁的霞帔拿到他那里去詢問了!” 裴鈞今日方才到達(dá)殷城,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原由,聞言面帶疑惑看向俞云雙。 俞云雙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與裴鈞之后,指尖輕點掌心下的八仙木桌,對著裴珩問道:“那結(jié)果如何?可與秦隱公子所說的一致?” 裴珩面上原本還興沖沖的神情瞬間垮了下來,苦哈哈道:“我敲了許久的門,不知道為何,我那朋友卻并沒有應(yīng)門。” “原來你也會叩門?”裴鈞冷冷瞥了他一眼道。 裴珩渾身打了個激靈,又向俞云雙的身后縮了縮。 俞云雙將他護(hù)在身后,擋住了裴鈞嚴(yán)厲的視線,開口道:“不在便不在罷,我們直接回凌安便是。” “這可不行?!迸徵翊颐Φ?,“我那朋友于百毒十分精通,是最好的人選。況且凌安城的水太深,我們?nèi)羰侨肓肆璋仓笤偃た梢孕刨嚨娜髓b定,只怕是難上加難?!?/br> 裴鈞沉吟道:“你那朋友,當(dāng)真可以信賴?” 裴珩恨不得將腦袋都點到地上去:“我以項上人頭擔(dān)保!” “那好罷?!迸徕x望了望外面的天色,“此刻是巳時,待到午時初,我與你一同去你尋你那朋友?!?/br> 裴珩在聽到裴鈞前半句話時眼眸驀地一亮,而后桃花眼中的光亮隨著裴鈞后面的話愈發(fā)黯然,眸中的無措不加掩飾,求助地看向俞云雙。 裴鈞對于裴珩向來嚴(yán)厲,俞云雙一看他這幅模樣,便知道他是害怕與裴鈞單獨相處。 沉默了片刻,俞云雙對著裴鈞道:“你向殷城太守放出消息說我這幾日要到來,不讓他關(guān)閉城門,其實是為了向我傳達(dá)你在此處等我的消息罷?” 裴鈞點了點頭。 “雖然我已然與你們匯合,但是淮陵侯派出的追兵還在四處搜捕我的蹤跡。為了掩蓋行蹤,我們該做的樣子還是要做的?!庇嵩齐p道。 裴鈞與俞云雙相識十幾年,話不用往深里說,彼此一點就透,從八仙桌旁站起身來道:“好罷,我這就去找殷城太守,讓他將城門再開幾日,待到我們遠(yuǎn)離殷城后,再重新恢復(fù)落鎖,如何?” “如此甚好?!庇嵩齐p秋水一般的眉眼一彎,“那便由我陪著裴小珩,一同去會會他在殷城的那個朋友罷?!?/br> ☆、第6章 時值正午,陽光如一匹浮著暖融溫度的錦緞,此刻的殷城的天氣,與昨夜的陰寒濕冷大相徑庭。 俞云雙在午時正出發(fā),隨著裴珩輕車熟路地在殷城的街巷中穿梭,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來到了一處民宅的門口。 俞云雙鳳眸微瞇,細(xì)細(xì)地將這宅子的四周打量了一番。 宅子位于小巷之中,宅門前是青石鋪就的一條蜿蜒小道,看起來并不顯眼,卻別有一番精致趣味。 “是這里?”俞云雙問道。 “沒錯?!迸徵袢讲⒆鲀刹降馗Z到宅門前,先是直接伸手將門推了推,見門板紋絲不動之后,口中這才輕“嘶”了一聲,看向俞云雙道:“我怎么有種這人還是不在宅中的預(yù)感?!?/br> 俞云雙頓了頓,走上前去對著那扇緊闔著的木門輕輕叩了三下,而后凝神靜聽。 微風(fēng)輕拂巷中倒垂柳枝,窸窣的枝葉摩擦聲下,那扇木門背后卻是一片沉寂,聽起來屋內(nèi)確實沒有什么人在。 裴珩撇了撇嘴,不甘心的又叩了幾下,終于垮下了臉搖頭道:“看來是真的不在?!?/br> “不在便不在罷?!庇嵩齐p笑道,“這種事情不能強求?!?/br> 裴珩動了動嘴唇,終是心不甘情不愿地點了點頭。 即便這人的醫(yī)毒之術(shù)高妙絕倫,凌安城亦有不少名醫(yī)。俞云雙仔細(xì)研究著裴珩的神色,怎么看怎么覺得他這幅模樣別有內(nèi)情,不禁開口打趣道:“怎么?莫不是這宅中之人有什么不同尋常之處,能讓你如此念念不忘?” 裴珩聞言驀地抬頭,從脖頸到臉頰燃起了可疑的小火苗,一直燒到了耳朵根。 俞云雙恍然大悟。 果不其然,裴珩一雙清澈的桃花眼先是滴溜溜地轉(zhuǎn)了幾下,確認(rèn)四周無人后,這才湊到了俞云雙的耳邊口吻坦然道:“這宅內(nèi)住著的,是我心儀的女子?!?/br> 俞云雙似笑非笑看著他。 “云小雙你行行好,可莫要將此事說與我大哥聽?!迸徵翊颐Φ?,“若是讓他知道了,我怕是這輩子都不能來殷城了?!?/br> 俞云雙狹長的鳳眸中愕然之色劃過:“這是為何?你大哥說來也不是古板的人,雖然從這間宅子的模樣來看,這女子必然不是出自官宦之家??赡阋粺o婚約在身,二無需與人聯(lián)姻,有理有據(jù)游說你大哥一番,他也不至于不同意,更遑論再也不讓你進(jìn)出殷城……” “哪里有這般簡單。”裴珩的桃花眼泛著苦澀,而后凝視著俞云雙認(rèn)真道,“看在我對你如此坦白的份兒上,這事你一定要答應(yīng)我?!?/br> 俞云雙的薄唇微啟,正要答話,眸光卻倏然一動,側(cè)耳聆聽。 裴珩顯然也聽到了巷中的響動,越過了俞云雙的肩頭探出腦袋來,在看清聲音來源之處后,口中詫異道:“這么僻靜的地方,怎么會有馬車?” “走罷?!庇嵩齐p不以為意,在裴珩的肩膀在輕拍了一下,“這事情我答應(yīng)你便是?!?/br> 這句話畢,俞云雙也轉(zhuǎn)過身來,卻在視線掃過那輛由遠(yuǎn)及近的馬車時,腳步一頓,表上的表情宛若凝固住了一般。 “怎么了?”裴珩跟著俞云雙收住了腳步,疑惑地望著俞云雙,又順著她的視線看向那輛馬車,口中笑道:“你也覺得馬車在這樣的小巷中出現(xiàn)很是奇怪罷?我來這里少說也有十來次,這還是頭一回見到有人坐著馬車過來?!?/br> 昨日月殘星疏,裴珩與隱閣眾人相見之時光線晦暗,認(rèn)不出這馬車情有可原。可俞云雙在這馬車上坐了整整一日,又如何能認(rèn)不出來它。 這分明是昨日秦隱公子坐的那輛馬車。 應(yīng)是看出了俞云雙的不對勁,裴珩蹙眉回憶一番,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轉(zhuǎn),道:“這馬車……好像有些面熟啊?!?/br> “嗯?!庇嵩齐p頷了頷首,瞳孔漆黑深邃,“是隱閣的馬車?!?/br> 裴珩愕然。 馬車在兩人所佇立的宅子外停下,趕車的車夫是一個生疏的面容,俞云雙從未見過。 俞云雙正在暗忖是不是自己一時記憶錯亂誤認(rèn)了馬車時,車廂處厚實的帷幔被人掀開,一個面部輪廓深邃硬朗的男子從車上走了下來。 “你你你……”裴珩伸手一指那人,“你不是昨晚那個……” 屈易見到了裴珩,面色先是一黑,而后視線越過裴珩落到了俞云雙的身上,對著她輕輕頷首。 俞云雙氣韻從容地回禮,心弦卻被一只看不見的手輕輕撥了一記。 屈易為何會坐在秦隱公子的馬車中,為何也會來到此處? 心中這么想著,便見到屈易完完全全地掀開了馬車的帷幔,骨節(jié)分明的右手伸了出來,口吻淡淡對著車廂內(nèi)道:“出來罷?!?/br> 秦隱公子身體孱弱無法見風(fēng),而從昨日的相處來看,屈易對于秦隱公子甚是敬重,斷然不會用這般的語調(diào)對他說話。 俞云雙一直緊繃著的心弦倏然松了下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股不知名的情緒。 側(cè)頭看向身側(cè),裴珩眼巴巴地盯著那馬車被掀開的帷幔,一副望眼欲穿的架勢。 一只女子的手落到了屈易的掌心之中,指若削蔥根,膚色是有別于常人的白皙,纖纖精致。 “阿顏!”裴珩突然開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兩人交疊在一起的手,臉上的表情如天塌地陷一般,“你怎么……” 一個身姿婀娜的少女扶著屈易的手從馬車上一躍而下,聞言轉(zhuǎn)過臉來,一雙靈動的眼睛將裴珩上上下下掃了個遍,聲音脆生生道:“裴校尉。” 而后,女子將屈易的手松開,看向立在裴珩身側(cè)的俞云雙,面露疑惑之色問道:“這位姑娘是……” “這是我阿姊!”裴珩連忙向側(cè)旁挪了一大步,撇清關(guān)系道。 一旁的屈易低低嗤笑了一聲。 昨日裴鈞對于俞云雙還一口一個“云小雙”地喚著,今日就變成了阿姊,兩個一個姓裴,一個似是姓云,這關(guān)系倒是十分可笑。 裴珩應(yīng)是也想到了這茬,面上憋了個大紅臉,匆忙擺手解釋道:“她真的是我阿姊,從小一起長大,比親姊姊還親!” 這話在平日里說出來動人,這個時候聽起來,卻怎么都不是個味兒。 對于裴珩慣常的吃里扒外,俞云雙表示十分糟心。 面上露出柔和笑意,俞云雙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個裴珩中意的女子。約莫著十五六歲的年紀(jì),眉目秀麗,膚如細(xì)雪,面上的輪廓比尋常人要深邃一些,更襯得她明眸皓齒,是一個難得的美人胚子。 看到了她的模樣,俞云雙倒也明了為何裴珩死活要像裴鈞隱瞞這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