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退朝之后,俞云雙未與任何人交談,石榴紅色的宮裝長袖翩躚間,人已經(jīng)率先出了奉天殿的大門。 宮門外,裴珩猴急猴急地候在俞云雙的馬車旁,時不時踮起腳尖隔著大敞的宮門向內(nèi)張望。見到俞云雙當(dāng)先出來,裴珩清澈的桃花眼一亮,三步并作兩步迎了上去。 “怎么樣?”裴珩跨到了俞云雙面前,急切問道。 望著裴珩面上不加掩飾關(guān)心之色,俞云雙在大殿上一直緊繃著的心弦松了松,開口道:“今上已然下令,指大理寺卿親審淮陵侯世子被害一案。” “什么?”裴珩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詫異道,“大理寺卿?那個裝神弄鬼的丁向勛?” 因著太過驚異,裴珩并沒有注意控制自己的嗓門,一時間吸引了眾多從宮門中走出的朝臣的視線。 裴鈞身著一襲赤紅色的武將服從兩人身邊走過,目光冷冷瞥了裴珩一眼,而后對著俞云雙輕輕一頷首,腳下沒有半分停留地向前走去。 裴珩不自禁地縮了縮脖子。 “這里人多口雜,我們莫要杵在這里交談了。”俞云雙說完,做了個向前走的手勢,也轉(zhuǎn)身離去。 身后傳來裴鈞焦急的呼喚聲:“云小……長公主……您的馬車不要了么?” 俞云雙回眸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道:“讓車夫?qū)④囑s回去罷,我想走一走。” 裴珩與俞云雙從小一起長大,于她的習(xí)慣十分了解,俞云雙會這般說話,必然是心里頭不爽快。只是聽俞云雙方才的說法,今日早朝之上她分明從皇帝那里扳回了一局,為何還會如此? 裴珩納悶地?fù)狭藫项^,但轉(zhuǎn)念想到以前俞云雙對于俞云宸的寵愛,倒也悟了。抬眸望了一眼俞云雙越走越遠(yuǎn)的單薄背影,急忙抬步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后,錯開著小半步的距離走在凌安城的街道上,才行了不久,裴珩便發(fā)現(xiàn)俞云雙走并得不是通向長公主府的那條路。 “我們這是要去哪里?”裴珩左右張望了一下四周,發(fā)現(xiàn)再無其他認(rèn)識的朝臣之后,這才快行了幾步與俞云雙并肩,口中勸道,“云小雙你就算是心里頭覺得悶,這樣漫無目的的亂走也不是個事兒啊?!?/br> 俞云雙流暢的下頜弧線終于一動,側(cè)過臉來瞥了他一眼:“誰跟你說我在亂走了?” 這句話一出,倒算是間接承認(rèn)了裴珩的前半句話。裴珩上下打量了俞云雙的神色,小聲嘀咕道:“那你倒是說說你要去哪里?” 而后視線飄到距離兩人不遠(yuǎn)處的一座竹制雅閣,裴珩那雙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倏然睜大:“難不成是去隱閣?” 俞云雙終于忍不住“撲哧”一笑:“且不說秦隱公子人還在殷城未歸,聽說想要造訪隱閣之人,還需先行修書一封交與隱閣,由閣主定下日子之后方可進(jìn)入,我這個時辰去隱閣做什么?” 裴珩面上掛著訕笑:“我也只是看到了隱閣就在不遠(yuǎn)處,所以才問問而已?!?/br> “這條路雖是通往隱閣不錯,但也能通向大理寺。才今上將案子指定給大理寺審理,我要親手將霞帔交到大理寺卿的手中才能放下心來?!庇嵩齐p解釋道。 裴珩自知方才誤解了俞云雙的意思,懊惱地一拍腦袋,細(xì)細(xì)思忖道:“我本以為陛下若是真的同意審理此案,也會將此案交由刑部來審。畢竟刑部尚書最會看人下菜,陛下想要保誰,他必然不敢動誰。卻沒想到陛下竟然欽點了大理寺卿。丁向勛這個人可是出了名的鐵面剛正,估計不管這案件最終會涉及到誰,都不會留一點兒情面。” 俞云雙深邃的鳳眸映著凌安城街道的車水馬龍,聞言冷笑道:“若是這事沒有傳出去,將案子送到刑部去倒不是不可能。只是我在早朝上已經(jīng)將事情鬧大,這案件即便由刑部弄虛作假地審理完畢,也要交由大理寺和御史臺復(fù)核審批。既然怎樣都繞不過大理寺,他自然不會為了保住禮部尚書鋌而走險?!?/br> 裴珩的桃花眼飛快地轉(zhuǎn)了一圈,而后笑道:“照你的說法,那陷害你的禮部尚書無論如何都得要栽了?!?/br> “這事也未必是他陷害于我,但一旦定案,他也難逃尸位素餐的瀆職之罪?!庇嵩齐p回答道。 裴珩聞言彎了眉眼,樂了半天。 待到兩人一路行至大理寺門口時,裴珩嘴角向上揚起的弧度都沒有消散。 大理寺卿丁向勛已經(jīng)得知淮陵侯世子這一燙手的案件滾到自己手中的消息,早早就率著手下大小官員于大理寺門外候著俞云雙。見兩人竟然徒步走了過來,丁向勛先是一怔,而后迎了過去,向俞云雙行禮問安。 俞云雙親自伸手扶起了丁向勛。 雖然俞云雙以前與這位大理寺卿見過幾面,卻還是第一次與他面對面而立。 丁向勛年近五旬,卻已然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呆了將近二十年,審過的案件不計其數(shù)。 這么多年來沒升沒貶倒不是因為丁向勛庸碌無為,事實上丁向勛判案素來不拘泥于常規(guī),了結(jié)過的大案數(shù)以百計,在這大理寺卿的位置上做了十幾年,便只是因為他不會阿諛奉承,讓先帝也無可奈何。 不過如今這案件交到了這樣一個人的手中,俞云雙也安下了心來。 與丁向勛一同走進(jìn)了大理寺正殿,俞云雙向他復(fù)述了一遍那日事情的始末。 其實丁向勛早已從前來傳話的內(nèi)侍那里得知了案件的過程,如今俞云雙說,他卻還是擰著泛灰的眉頭仔仔細(xì)細(xì)地再聽了一遍,途中還讓錄事上了紙筆,記下俞云雙的話。 伸手從俞云雙那里接過裝著霞帔的包裹,丁向勛問道:“既然是無形的氣味之毒,這霞帔確實是關(guān)鍵,長公主可能確定那毒現(xiàn)在還在霞帔之上,沒有揮發(fā)干凈?” 俞云雙點了點頭道:“因著本宮一路上將它護(hù)得完好,這毒的味道雖然已經(jīng)減淡,但是還是可以分辨出來的?!?/br> 丁向勛伸手撫了撫下頜斑白的胡子,竟然徑直從烏木案后走了下來,盯著在一旁奮筆疾書的錄事出神。 這一舉動倒是將堂上俞云雙與裴珩的視線都吸引了過去,一時間大堂內(nèi)寂靜無聲,便只能聽到筆尖在白紙上劃過的沙沙聲。 錄事從來沒有受過這么多的關(guān)注,手不由微微發(fā)抖。 將內(nèi)侍與俞云雙的兩份供詞比照著看了一遍后,丁向勛終于放過了錄事,轉(zhuǎn)過身來對著俞云雙道:“此事事關(guān)重大,長公主可介意臣請人來重新鑒定霞帔上的劇毒?” 俞云雙氣韻從容道:“本宮此番僅是來送證物,至于證物如何處置,丁大人如何斷案,本宮概不干涉?!?/br> 丁向勛蒼老的眼角泛起一絲笑紋,而后喚了一聲一直立在烏木案后的大理寺丞陳序。 大理寺丞陳序自以為心領(lǐng)神會,看了長公主一眼,而后走到丁向勛的身旁道:“大人可是想讓下官去傳杵作,還是請?zhí)t(yī)來鑒定?” 丁向勛卻搖了搖頭,在大殿中打量了一圈,開口問道:“卓印清那小子呢?怎么今日沒有當(dāng)值?去將他給我叫過來,讓他來看看?!?/br> 有能耐處理此事的人多得是,陳序怎么都想不通為何丁大人會指名道姓讓卓印清來。面上的表情黑了黑,陳序卻還是恭敬對著丁向勛回答道:“回大人,卓主簿已經(jīng)連著七八日沒來大理寺了?!?/br> 丁向勛聞言眉頭一蹙:“可是又病了?” 陳序冷笑:“病不病不清楚,卓主簿便只是前一陣子差人來送了一封信,便再沒了音信?!?/br> “以他那身子骨,一病個把月倒也正常?!倍∠騽奏皣@了一口氣,撫著胡須搖頭道,“罷了罷了,便如你所說,將杵作與太醫(yī)都一同請過來看看罷?!?/br> 陳序開口應(yīng)下,轉(zhuǎn)身剛要走,便聽到丁向勛補充道:“太醫(yī)要請那種從民間選拔上來的,太過正統(tǒng)的便莫要請了,請來也沒用?!?/br> “下官明白了?!?/br> 俞云雙見丁向勛安排得有條不紊,倒也真的放下心來,與丁向勛又客套了幾句,便與裴珩一同向他告辭。 之后的幾日,俞云雙只要一有時間,便會去大理寺逛一圈。當(dāng)裴珩不在裴家校場輪值時,便拉著他一起,裴珩沒空時,便索性一個人過去,以示自己對于此案十分關(guān)注。 淮陵侯世子案作為重案,從收集證據(jù)到開堂審理,都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出結(jié)果的。只是俞云雙是以淮陵侯世子遺孀的身份狀告,甚至不惜淚灑奉天殿逼迫俞云宸下旨審理,目的雖然已經(jīng)達(dá)成,但該做的樣子還是要做出來的。 這一日俞云雙照例于正午時分來到大理寺,輕車熟路地繞過了前庭,正要踏進(jìn)大堂的大門,便看到那日與丁向勛一同接待自己的大理寺丞陳序面對著自己神色森冷地立在大堂中央說著什么,他的對面靜靜佇立著一個身著黛藍(lán)色七品文官服的年輕男子。 那男子背對著她,身形瘦削,長身玉立,背影映著一片陰沉的大理寺大堂,倒有一股說不出的風(fēng)流。 俞云雙只覺得那身影有種莫名的熟悉,卻一時半會想不出到底在哪里見過,一面思忖著一面抬步又走近了幾步,便聽到陳序帶著怒意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卓主簿!你身為朝廷命官,難道不覺得對于自己的本職太兒戲了一些?僅留了一封書信便消失了十多天,真當(dāng)大理寺是你懷安公府的后花園,想來就來,想走便走?!” 卓主簿?俞云雙墨染一般的鳳眸流光一轉(zhuǎn),便回想起了那日大理寺卿丁向勛口中提到的卓印清。俞云雙那天在初聞他名字的時候便覺得有幾分耳熟,如今聽陳序提起懷安公,不由恍然大悟。 ☆、第12章 這卓印清,想來便是懷安公卓長澤唯一的嫡子了。 俞云雙雖然對于坊間傳聞不感興趣,卻也或多或少聽說過一些懷安公的事情。相傳卓印清雖為懷安公的嫡子,卻還不如他庶出的弟弟受寵。以前俞云雙還將此事當(dāng)做笑談,可如今見了卓印清,倒也明了此事怕是錯不了了。 否則,堂堂國公嫡子,未來懷安公爵位的承襲人,又怎么可能只在掌著刑罰的大理寺中當(dāng)一名小小的七品主簿。 俞云雙在這廂思忖著,那廂陳序已然將卓印清訓(xùn)斥完畢,抬起頭來看到了俞云雙,神色先是一怔,而后扯著嘴角露出一個笑臉來,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俞云雙面前,口吻與方才的嚴(yán)厲大相徑庭:“長公主,今日怎么來得這般早?” 俞云雙神色淡淡,對著陳序頷了頷首道:“今日無事,便早些過來看看案子的進(jìn)展?!?/br> 卓印清亦在這個時候轉(zhuǎn)過身來,對著俞云雙行了個禮。 隨著卓印清起身抬起頭的動作,俞云雙終于看清了他的容貌。 清俊面容泛著玉石光澤,五官精致,線條分明,確實沒有愧對他那清朗風(fēng)流的背影。 待到兩人的視線的對上,俞云雙卻不由一怔,心中倒是明白了一個容貌如此清華雅致的人,為何得不到自己父親的寵愛。 卓印清的眼瞳并不是純粹的黑色,在正午日光的照耀下,隱隱能看出琥珀色的光芒輾轉(zhuǎn)流動。 許是因為那光芒太過璀璨,俞云雙的眼眸不禁微微一瞇。 陳序見俞云雙這幅模樣,以為俞云雙是因為自己方才一直沒有注意到她而動怒,心下十分忐忑,正思忖著該用什么話來打破僵局,便聽到一陣腳步聲從身后傳來。 轉(zhuǎn)過身來一看,陳序的老淚都差點流了下來,口中激動道:“丁大人!” 丁向勛穿著一襲靛藍(lán)色文官服由遠(yuǎn)及近,先對著俞云雙躬身行禮,而后竟然誰都沒理,對著一直立在兩人身后的卓印清道:“你小子倒是終于回來了?!?/br> “丁大人。”卓印清道,聲音卻是出乎意料的低啞,仿若兩張相互刮擦的砂紙一般。 俞云雙不由側(cè)過頭去看了他一眼。 丁向勛嘆了一口氣,對著俞云雙解釋道:“卓主簿幼時罹患重病,為了保住性命,服用過狼虎之藥,人雖然救回來了,卻傷了嗓子?!?/br> 俞云雙搖了搖頭道:“真是可惜了?!?/br> 卓印清弧線精致的面容上卻一派云淡風(fēng)輕之色,仿佛被惋惜的那人不是他一般。 丁向勛輕撫著下頜的胡須:“聽說你病了一段日子,今日回到大理寺,可是已然大好了?” “多謝丁大人關(guān)心?!弊坑∏寰従彽?,“前幾日確實身體不適,是以臥床養(yǎng)了幾日病。未能親自前來大理寺向大人告假,還請大人恕罪?!?/br> 丁向勛瞥了陳序一眼,嚴(yán)肅道:“既然是病了,自然不必托著病體親自前來?!痹捓镌捦猓故峭耆珱]有責(zé)怪卓印清的意思。 一旁的陳序瞬間便黑了臉。 丁向勛卻沒有管他,而是轉(zhuǎn)向俞云雙道:“老臣這幾日將宮中的太醫(yī)請了個遍,雖然說辭都與長公主差不多,卻沒有人能給出那暗香之毒的具體配方。長公主也知道如今淮陵侯那邊的人證未到,而開堂審理還不知要花費多少時日,饒是這霞帔被保存的完好,待到開堂那日上面暗香的氣味還能剩下多少也難說?!?/br> 說到此處,丁向勛灰白的眉毛也不自禁蹙了蹙:“雖然這暗香的氣息不在了,案件也能繼續(xù)審理,卻難保不會出現(xiàn)意外,最終落人口舌。是以老臣便想尋個人對比著這霞帔上暗香的氣味,重新配制一些出來,不求與暗香完全一樣,只求味道有七八分相似,這樣在大堂之上與人證交涉的時候,便能多出幾分把握?!?/br> “這樣的做法確實更為穩(wěn)妥?!庇嵩齐p先是同意,而后話鋒一轉(zhuǎn),“只是暗香這種致人死地與無形之中的毒本宮也是第一次聽說,這幾日本宮翻了許多醫(yī)毒方面的典籍,上面對于暗香都只字未提,只怕知道它的人確實不多。既然文獻(xiàn)鮮少,丁大人單憑氣味便想將暗香配制出來,怕是不容易?!?/br> 丁向勛眼角泛起笑紋,看向卓印清道:“所以老臣便想讓卓主簿來嘗試一下,卓主簿平日里便喜歡搗鼓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興許可以歪打正著。” 卓印清在猝不及防之下聽到丁向勛提起自己的名字,弧線清俊的面容上漾起幾許無奈笑意:“丁大人這話……怎么聽怎么覺得不像是夸贊?!?/br> 丁向勛故意板著臉嚴(yán)肅道:“待到你能將那氣味調(diào)出來,再夸你也不遲。若是你說自己做不成,現(xiàn)在便去給我整理大理寺內(nèi)的宗卷。這些日子你沒來,未處理的宗卷足足堆了半個人多高。今日整理不完,你也不用回懷安公府了?!?/br> 卓印清匆忙道:“下官這便隨丁大人一同去瞧瞧那暗香之毒究竟如何?!?/br> 丁向勛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面上的神情卻十分愜意,顯然早已習(xí)慣這般與卓印清相處。 俞云雙在一旁瞅著,倒能看出他對卓印清的幾分惜才之意。 “長公主。”與卓印清談?wù)撏戤?,丁向勛重新轉(zhuǎn)向俞云雙,“老臣這便將卓主簿帶走了,長公主是想讓陳大理寺丞帶著您四下轉(zhuǎn)轉(zhuǎn),還是隨我們一同前去?” “反正今日閑來無事,便隨你們一同去看看罷?!庇嵩齐p回答道。 丁向勛聞言,做了一個請隨我來的手勢,而后走在前面帶路。 如這大理寺卿所言,俞云雙成親那日的霞帔確實被層層包裹,保存得十分妥善。俞云雙目視著丁向勛將霞帔拿出來,依然可以聞到上面那熟悉的暗香氣息。 丁向勛將霞帔交給了卓印清,而后提醒問道:“你身體不好,處理的時候便注意著些。這暗香不比其它,吸多你身體怕是受不住?!?/br> 卓印清聞言眉眼微微彎起,在眼尾勾勒出一縷精致的弧度。一面從丁向勛的手中接過霞帔,一面道:“我既然今日可以來,身體便是不妨事的,多謝丁大人關(guān)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