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俞云雙做了個繼續(xù)上樓的手勢:“倒也沒怎么,就是剛剛我們一進(jìn)大廳,我便覺得他們看我們的視線有些古怪?!?/br> “我們仨都被暴雨打成了落湯雞,這幅模樣自然古怪了些?!迸徵窈俸俚?,“若是我認(rèn)識的人,看到我進(jìn)來肯定會過來打招呼,哪里會悶到現(xiàn)在?” 俞云雙轉(zhuǎn)念一想確實如此,便點了點頭,隨著兩人一同進(jìn)了二樓的雅間。 酒樓的掌柜不愧是在皇城根下做生意的,眼力見兒一等一得好,想必也看出了與裴珩同行的二人氣度非比尋常,自然不敢怠慢。三人剛坐下沒一會兒的功夫,陳年的竹葉青酒便與熱氣騰騰的炭盆一同端了上來。 裴珩蹭地從雅間中的椅子上起身,撲向那盆炭火的時候自己的左腳卻被右腳給絆了一下,若不是俞云雙眼疾手快揪住他的領(lǐng)子,他險些臉朝下直直栽在炭盆里。 俞云雙斜睨了他一眼,將盛著炭火的盆子向著卓印清的方向踢了踢,對著裴珩道:“炭火盆子不比熏籠,撞上去皮都給你烤焦一層。你若真的凍得難受,便去盆邊上蹲著,莫要如此冒失。” 裴珩縮著脖子訕訕一笑,雖然沒真的蹲下,但還是搬著自己的椅子坐到了卓印清的旁邊,對著他咧嘴呲牙一樂。如此僵硬的表情配著他凍得發(fā)青的面容,倒有幾分說不出的味道。 卓印清捂著嘴偏過頭去低咳了一聲,線條精致的眉眼中卻是藏不住的笑意。 那兩個人一個濕了半邊,一個渾身濕透,擠在一起烤火倒也相映成趣。 俞云雙執(zhí)起酒壺斟了三盞清酒,先遞了一杯給裴珩,在將酒盞推向卓印清的時候,蔥白的指尖卻是一頓,開口歉意道:“方才只想著喝酒可以驅(qū)寒,卻忘記問卓主簿的身體是否可以飲酒?” “少飲一些還是無礙的?!弊坑∏逍σ鉂櫪实馈?/br> “卓主簿?”裴珩已然將自己手中的酒水飲盡,側(cè)過臉來看著卓印清詫異道,“原來你便是大理寺的卓主簿?” “正是下官?!弊坑∏孱h首。 裴珩立刻瞪大了那雙黑白分明地桃花眼,將卓印清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喜悅道:“久仰大名,在下裴珩。” “裴校尉,幸會?!弊坑∏鍎幼鏖e雅地舉了舉自己手中的酒盞。 卓印清敬酒之時杯盞舉得極低,面上的表情十分誠摯,溫文有禮的模樣配上俊逸的面容,倒很難不讓人心生好感。 裴珩匆忙將手中的酒盞重新滿上,與他碰杯之后,仰起頭來一飲而盡,對著他道:“卓主簿意思意思便可以了?!?/br> 卓印清卻也將盞中酒水飲盡,酒盞的底部與木案輕碰間,執(zhí)著酒盅的修長手指依然慘白,清俊的臉上卻終于染了些血色,讓他看起來與健朗之人無異。 裴珩爽快一笑,端起酒壺正要為二人重新斟滿,卻被俞云雙按住了壺頂將它釘在了桌上。 “我們是來避雨取暖的,暖和過來便好,莫要貪杯?!?/br> 裴珩明白俞云雙這是在提醒他卓印清不宜多喝,便也沒再提喝酒的事情,彎下腰去將手放到炭火盆子上烤了烤,抬起眼簾看向俞云雙道:“你坐得那么遠(yuǎn),不冷么?” 俞云雙奇怪道:“我又沒怎么淋雨,怎么會冷?” 卓印清卻不贊同道:“即便未淋濕,秋衫單薄,到底是擋不住風(fēng)的?!?/br> 俞云雙搖了搖頭:“本宮坐在這里也能感覺到炭火,你們兩個還是趁著此刻快些將身上的衣衫烤干罷,一個兩個明天莫要都病了,本宮就謝天謝地了。” 俞云雙與裴珩說前一句話時的自稱還是“我”,輪到了回答卓印清的話時便變成了“本宮”,這親疏轉(zhuǎn)換倒是十分自如。 卓印清無奈地笑了笑,倒也沒再強(qiáng)求,彎下腰去與裴珩湊成了一堆,兩雙手一人占了炭盆的一邊兒。裴珩翻面的時候他便也跟著翻面,烤袖子的時候便互相幫忙執(zhí)著彼此的袖口,如此你烤來我烤去,倒也十分融洽。 窗外的雨勢雖然減緩了些許,卻并沒有停。雨珠子砸在酒樓木制鏤雕的窗欞上,淅淅瀝瀝的聲音并不舒緩,卻總讓人覺得昏昏欲睡。俞云雙百無聊賴地在桌旁托腮看著兩人翻來滾去地烤,上下眼皮剛開始打戰(zhàn),便聽到一陣腳步聲傳來,而后停到了自己的門口。 “裴大人?”方才那掌柜隔著廂房門,開口小聲喚道。 因著他的聲音十分小,又被雨聲與炭火噼噼啪啪燃燒的聲音所掩蓋,裴珩沒有聽到,倒是卓印清拽著裴珩的袖子抬起頭來,琥珀色的眼眸眨了眨,扯了裴珩的袖子一下,開口道:“門外似是有人喚你。” 裴珩怔了怔,而后揚(yáng)聲道:“進(jìn)來?!?/br> 雅間的門被人從外推開,果然是酒樓的掌柜手中拎著一個食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了進(jìn)來。 裴珩烤火烤得開心,倒也沒注意他的模樣,頭也不抬問道:“怎么了?” 掌柜卻手舉著食盒徑直跪了下去:“方才大廳里的江閑公子見三位只要了酒,沒有點下酒菜,便叫了幾樣下酒菜讓小的送上來。還特地囑咐小的向無雙姑娘傳個話,說著托盤之中有個薄禮,是江閑公子特意為無雙姑娘備的。” 無雙二字,是俞云雙的封號,這世上除了她,沒人敢再叫這個名字。掌柜口中既然提了這兩個字,雖然沒有點破,但只怕無論是此刻在場的人,還是大廳中的江閑公子,都已經(jīng)知曉俞云雙的身份了。 ☆、第20章 掌柜這么一跪,饒是裴珩再遲鈍,此刻也察覺出了端倪,將自己的袖子從卓印清的手中抽了出來,一雙桃花眼帶著疑惑之色看向俞云雙。 俞云雙目不斜視,對著掌柜道:“起來說話罷?!?/br> 掌柜應(yīng)了一聲“是”,在拎著食盒站起身來之后,抬起眼簾飛快地偷覷了俞云雙一眼,而后繼續(xù)垂頭立在那里。 “掌柜的你方才口中所說的江閑公子是哪位?”俞云雙問道,“這名字于本宮聽得耳生得很,似是從來沒有聽說過他?!?/br> 這間酒樓就開在皇都之內(nèi),掌柜雖然平日里見識過眾多達(dá)官貴人,但是皇親國戚還是頭一次,更何況面前這位還是無雙長公主,心里頭十分膽戰(zhàn)心驚,說話便也結(jié)結(jié)巴巴了起來:“這江閑公子……就坐在大廳東南側(cè),是……是……” 口中說了半天,卻怎么都想不起應(yīng)該如何介紹他。 就在這時,坐在一旁的卓印清將手從炭盆上收了回來,接了掌柜的話道:“若是我沒有記錯的話,這江閑公子便是前任禮部尚書江永中大人家的公子。” 掌柜用衣袖飛快地拭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一個勁地點頭道:“對對,就是他?!?/br> 俞云雙聞言,視線從掌柜低垂的發(fā)旋處劃過,隔空與卓印清交匯到了一起。前者的眸光微動,而后者那雙色澤清淺的眼睛卻如一汪幽潭,讓人看不清深淺。 “聽你們這么一說,我倒是想起凌安城中確實有這么一號人了?!迸徵窨谖遣恍嫉?,“難怪我方才聽他的名字覺得耳熟,聽說這人見日里萬花叢中過,是個出了名的公子哥。今日敢把主意打到長公主的身上,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那掌柜顯然也知道此事,聽到裴珩如此一說,嚇得兩腿一軟,直接跪到了地上去。 手中的食盒隨著他的動作磕碰到了地上,盒子被撞到了一邊,里面的湯湯水水撒了一地不說,竟然還有一只碧玉簪從盒中跌了出來,“啪”的一聲砸在了幾人的面前。 那玉簪上雕琢著清水芙蕖,碧色為葉,上有一根玉根為花蕊,質(zhì)地古樸,色澤純粹,一看便是以上好的璞玉制成。 見那玉簪便這般被自己摔了出來,雖然玉簪完好無損,但掌柜已然駭?shù)脭傇诹说厣?,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便只能一個勁地磕頭。 俞云雙有些看不下去,走上前去將掌柜的肩頭按住,止了他磕頭的動作,開口問道:“你可知與他同桌的都還有誰?” 掌柜聲音顫抖得仿若被風(fēng)一吹便能遠(yuǎn)去一般:“江閑公子一桌共有五人,除了刑部侍郎家的公子,另外三個都不是熟客,小的……小的也不清楚?!?/br> 俞云雙頷了頷首,對著掌柜揮手道:“本宮知道了,你且將食盒拎著下去罷?!?/br> 掌柜卻怔在了原地,似是沒有聽清俞云雙的話,確認(rèn)道:“長公主是讓小的下去?” “不然呢?”俞云雙奇怪問道。 掌柜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平安無事了,又向著俞云雙行了個跪禮,站起身來正要向前走,便又被俞云雙清越的聲音喚住。 掌柜背脊僵硬定在原地,緩緩轉(zhuǎn)回身來。 俞云雙伸手一指躺在地上的拿一支孤零零的碧玉簪,面上似笑非笑道:“把它也帶下去?!?/br> 掌柜這回反應(yīng)奇快,不等俞云雙再說第二遍,彎下腰來撿起碧玉簪,步履飛快地退出了三個人的雅間。 自掌柜走后,俞云雙神色不定地輕輕轉(zhuǎn)動著手中小巧的白釉酒盞,玉蔥一般的手指竟然比杯盞還要細(xì)膩幾分。 裴珩頓了頓,側(cè)過頭來瞥了卓印清一眼,開口道:“以前江永中還是禮部尚書的時候,沒見他與刑部的人走得近,卻沒想到如今家中的小輩卻已經(jīng)有了同桌而食的交情了?!?/br> “我想的倒不是這個?!庇嵩齐p搖頭道,“罷了,反正外面的雨也快要停了,你們二人烤干了么?烤干了我們便準(zhǔn)備動身回府罷。” 裴珩抖了抖自己身上的外衫:“外面的已經(jīng)干透了,里面的卻還是半濕的,不過好在身上已經(jīng)暖和過來了,行路不成問題。” 俞云雙聞言又看向卓印清。 卓印清意態(tài)清華地坐在那里,身側(cè)炭盆里面的灼熱的炭火將他清潤蒼白的面龐鍍上了一層血色,可不知為何,他的眸光卻有隱隱暗沉閃現(xiàn)。 似是感受到了俞云雙的視線,卓印清抬起頭來道:“我與二位一同走?!?/br> 三人從雅間出來,俞云雙向著大廳東南側(cè)的角落一瞥,視線便與一個一直向此處張望的年輕男子直直對上。 待到三人下了酒樓的階梯,那公子匆忙起身,正巧在酒樓的大門口處將俞云雙三人擋住。 裴珩湊近了俞云雙壓低聲音道:“這人應(yīng)該是江閑無疑了?!?/br> 果不其然,男子對著俞云雙先行了一個禮,開口自作聰明道:“草民江閑,見過無雙姑娘?!?/br> 俞云雙黛眉微挑:“無雙姑娘?閣下怕是認(rèn)錯人了。” 話畢,俞云雙抬步繞過江閑,頭也不回地出了酒樓的大門,將還在行禮的江閑留在了原地。 此時的雨勢雖然未停,但是融融細(xì)雨卻也不再妨礙行路,從店小二的手中接過馬韁,俞云雙回過身來對著卓印清笑道:“今日讓卓主簿看笑話了?!?/br> 似是因為天氣陰沉,卓印清的面色看起來也十分不佳,就連琥珀色的眼眸也微微發(fā)暗。 卓印清與俞云雙對視了片刻,而后笑道:“如今愈發(fā)寒冷,長公主往后若是御馬,莫要忘了多加一件大氅,雖然無法避雨,卻能擋風(fēng)?!?/br> 俞云雙的笑意暖了暖:“多謝卓主簿關(guān)心。” 卓印清對著俞云雙行了個別禮,轉(zhuǎn)身離去。 俞云雙、裴珩牽二人著馬與卓印清相背而走,待到三人的距離越拉越遠(yuǎn),裴珩這才回過頭去眺望了一眼卓印清已然看不見的背影,開口道:“方才有些話,因著有卓大人在,我一直不方便開口說?!?/br> “我知道?!庇嵩齐p道,“是關(guān)于那江閑?!?/br> 裴珩將馬韁換到了左手,用右手撓了撓頭:“以寧朝的風(fēng)俗,玉簪是定情之物,可不是能隨便送的,更何況你還是一國長公主。我看方才那江閑的模樣,雖然舉止輕浮了一些,卻不是個膽大的主兒。若不是有人指使,便是心中太有把握?!?/br> 俞云雙搖頭道:“指使一事不可能。與他同桌的官職最大的便也只是刑部侍郎家的公子,其余幾個便連酒樓的老板都說不上姓名,無名小輩爾。況且我們上去了如此長的時間,他才將玉簪送了上來,應(yīng)是先前毫無準(zhǔn)備。” 說到此處,俞云雙頓了頓,側(cè)耳傾聽了一番四周的動靜,輕聲譏諷道:“江閑是江永中之子,而江永中剛在淮陵世子一案之中被革職,我是淮陵世子一案狀告的一方,上面的那位卻是主謀……這關(guān)系,當(dāng)真是復(fù)雜得緊?!?/br> 裴珩緊了緊手中的馬韁:“我沒懂?!?/br> “你都將結(jié)果猜出來了,過程難道還堪不破?”俞云雙道,“淮陵侯世子一案江永中被我推到了風(fēng)口浪尖上,那人為了撇清關(guān)系不保他,你覺得會寒了多少人的心?那人既要拉攏人心,自然要補(bǔ)償江永中。只是如此嚴(yán)重的瀆職之罪,江永中的官途早就毀了,而他的兒子你如今也見了,性子如此浮躁不安分,必然難成大器,若你是今上,你當(dāng)如何?” 裴珩只覺得方才在酒樓中的暖意都消散了,此刻雖然無風(fēng),卻莫名地有些發(fā)冷。 俞云雙道:“列侯尚公主,其嫡子可襲爵稱為世子,而朝臣尚了公主,即便不能襲爵,也有散階,夠蔭庇他以下幾輩了?!?/br> “但是你的駙馬新喪,即便你身為長公主不必去做什么,但如此快賜婚,未免太引人詬病。”裴珩眉頭緊蹙道,“會不會是我們哪里猜錯了?” 俞云雙側(cè)頭看向他,道:“自然還有一種可能?!?/br> 見到裴珩那雙帶著喜色的眼眸掃向她,俞云雙淡淡道:“那江閑公子早就愛慕本宮,今日得見,自然便不顧一切的前來送玉簪了?!?/br> 說到此處,俞云雙都忍不住勾了勾唇角:“這理由你信么?” 裴珩神色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我不信?!?/br> 而后嘆了一口氣道:“難怪今上如此著急地將我大哥支走,若是我大哥還未走……” “走罷?!庇嵩齐p不置可否,動作流暢翻身上馬道,“此刻也才午時剛過,待回到府邸沐浴更衣完畢,我還要入宮一趟?!?/br> 裴珩心知此刻也不是慨嘆的時候,將面上的神情盡數(shù)收斂,上馬緊隨著俞云雙一同踏著滿地積水而去。 ☆、第21章 待到把守宮門的侍衛(wèi)驗完了俞云雙的長公主令,俞云雙將它重新收入袖中,便由內(nèi)侍領(lǐng)著一同向御園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