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我雖然與江永中并沒有什么交集,卻知他平日里并不是一個安分守己之人,抓住他的把柄,讓江家失了尚公主的資格便是那個理由。先帝的祭禮為其把柄之一,今年的春闈為其把柄之二,當(dāng)時隱閣之中都曾收到過關(guān)于禮部的拜帖?!?/br> “你沒接?”俞云雙的眉心一動。 “接了其中之一,但是那人所求并非江永中?!鼻仉[聲音清冷道,“若真的是他,我也不會接。隱閣并非良善之地,世間不平之事太多,正因?yàn)橛兴鶠橛兴粸椋[閣方才有今日?!?/br> “所以坊間才會說若是所求之事連隱閣閣主都無法解決,那便是無解之題。”俞云雙黛眉微蹙道,“江永中未做棄子前是圣上的人,自然沒人敢動他。” “坊間之事不可盡信……”秦隱的話音到了最后有些不穩(wěn),一句話還未說完,便忍不住又咳了起來。此番一咳倒像是要將方才的苦苦壓抑一次抒發(fā)出來一般,頗有些撕心裂肺之勢。 俞云雙心口發(fā)緊,想到屈易的話,站起身來正要去喚人,便聽到房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隨后急促地叩門之聲傳來。 將秦隱的房門打開,俞云雙便看到屈易站在門口,一只手保持著叩門的動作,另一只手中端著一碗色澤濃黑的藥汁。 屈易瞥了俞云雙一眼,端著藥碗疾步走進(jìn)內(nèi)室,消失在了內(nèi)室的屏風(fēng)之后。 秦隱的咳聲漸漸平息了下來。 “公子。”屈易的聲音傳來,口吻雖然恭敬,卻毫無商量的余地,“午時了,喝藥?!?/br> 透過屏風(fēng)下那個炭火盆子的微光,俞云雙能看到一個墨發(fā)披散的清癯身影將藥碗接過,保持著捧在手中的動作一動不動,似是在發(fā)怔,又似是在苦悶。 “公子?!鼻茁曇衾滟貜?fù)道,“請喝藥。” 一聲喟嘆從屏風(fēng)后響起,片刻之后,屈易端著空了的藥碗從屏風(fēng)后走了出來,對著俞云雙頷了頷首,而后轉(zhuǎn)身出了房門。 俞云雙讀懂了他的意思,知秦隱此刻的身體太虛弱,只怕已然到了疲憊之時,若再如此說下去,必然會耽誤他養(yǎng)病。 將敞開的房門輕輕闔上,與木板之聲一同響起的,還有屏風(fēng)另一側(cè)茶盞與桌面輕碰的聲音。 在門邊佇立了一會兒,思忖著秦隱應(yīng)該緩過勁來了,俞云雙才開口道:“多謝方才公子的指點(diǎn),待我回府之后,便去派人暗查當(dāng)年的兩樁案子?!?/br> “這……”秦隱的聲音響起,因著方才咳得太嚴(yán)重,此刻他的音色喑啞,雖然已經(jīng)喝過參茶潤了嗓子,聽起來還是與他平日里有所不同,竟一點(diǎn)兒似曾相識的感覺。 秦隱停了話頭,低聲清了清嗓子,再開口時聲音已經(jīng)恢復(fù)清潤:“這兩樁案子在隱閣早有眉目,若是長公主信得過我,便讓隱閣來查,七日之內(nèi),必有回響。” 只是即使秦隱為俞云雙將路鋪得再好,回響卻與他所預(yù)料的截然不同。 ☆、第27章 五日之后,待到一切即將水落石出之時,方接下圣旨的江家準(zhǔn)駙馬爺江閑,人卻沒了。 宋源在隱閣之中掌管消息搜集,因著秦隱早對于江閑一事早就有所吩咐,接到消息之后也顧不上月末的敏感時刻,馬不停蹄地將消息呈送到了隱閣之中。 此時的秦隱正半靠于竹樓上層自己的榻上由阿顏把脈,一目十行地掃完信箋上的內(nèi)容后,清眉一蹙便要坐起身來。 一旁靜候著的蒙叔匆忙將他按住,開口勸道:“公子這是做什么?無論有何事,也讓顏姑娘先幫公子診完脈再說。” 秦隱的動作一頓,復(fù)又重新靠了回去,疲憊地呼了一口氣后對著屈易問道:“宋源此時可還在閣內(nèi)?” “自消息呈上之后他便一直在正廳之中等候?!鼻坠Ь吹馈?/br> “將他喚進(jìn)屋里來。” 宋源隨著屈易甫一拐進(jìn)秦隱所在的廂房,便能聽到一陣又一陣壓抑的低咳聲傳來。 雖然隔著一道屏風(fēng),宋源看不到阿顏的身影,卻也知道近日她也會來凌安為公子診治,忍不住擔(dān)憂道:“公子今日身體如何?我此時前來是否擾了公子養(yǎng)???” 秦隱從蒙叔手中接過參片含著,過了半晌之后,蒼白的面上才恢復(fù)了些許血色,開口溫聲道:“我身體已無大礙。方才閱完你呈上的信函,還有幾件事情尚想了解,所以才將你喚了過來?!?/br> 聽到秦隱說話時的氣息還算平穩(wěn),宋源也松了一口氣。 “此事既然發(fā)生在凌安城中,應(yīng)是由京兆尹姚永泰接掌了。江閑的尸身是否已經(jīng)被江永中送到了京兆府?” 宋源垂首道:“江閑翻身上馬后,□□的馬便不知為何忽然狂暴起來,將其掀翻在地,馬蹄在他身上重重踩踏了二十余下,宮中的太醫(yī)令趕到時人都已經(jīng)斷了氣兒。江永中雖然悲慟之下將那匹馬一劍刺死,事后卻也覺得此事太過蹊蹺。且不說河曲馬性情素來溫順,那匹馬在江家飼養(yǎng)了十余年,本就是一匹老馬,從未如此狂暴過。江永中當(dāng)即便請來了京兆尹調(diào)查此案,將江閑的尸首連著馬尸一同被送到了京兆府中?!?/br> 秦隱蹙著眉頭將參片咽下,隨后端起放在矮桌上盛著溫水的瓷盞,動作斯文卻不停歇地啜了幾口,才輕舒了一口氣道:“既然人在姚永泰手中,那便好辦了。” 宋源口吻帶著疑惑傳來:“公子的意思是?” “江閑剛接了尚無雙長公主的圣旨,便慘死于自家的馬蹄之下,這樣的事情自然不會是巧合。但這件事情若要怪誰,也只怪江永中平日里多行不義必自斃?!鼻仉[的聲音仿若潤著潺潺寒澗之水,清冷淡漠,“你且?guī)г捙c姚永泰,此案既要細(xì)查,也要慢查。表面上的功夫做得越細(xì),這案子便可以查得越慢?!?/br> “公子可是已經(jīng)有了眉目?”宋源好奇問道。 “的確有所猜測?!鼻仉[琥珀色的眼眸中有淡淡波光流動,“不過真兇是誰于我來說倒是次要的,重要的便是他將案子拖得越久,我準(zhǔn)備下一步的時間便越充足?!?/br> 宋源不再多問:“屬下明白了。” 秦隱將茶盞重新放回到矮桌上:“今上那邊可有什么動靜?” “今上圣旨剛下,準(zhǔn)駙馬的人便沒了,據(jù)說還在盛怒之中?!?/br> 秦隱笑了笑,虛弱的音色中染著幾分風(fēng)流:“這件事情又何止出乎他所料,就連我也想不到那人竟然如此大膽?!?/br> 雖然不知道秦隱口中的那人是誰,但宋源卻也能猜到那人必然是謀害江閑性命之人。 “你且先回去繼續(xù)關(guān)注著此案,京兆尹那邊再有什么進(jìn)展,便直接來隱閣匯報。” 宋源應(yīng)了一聲,雖然廂房內(nèi)的所有人都在屏風(fēng)的另一側(cè),誰都看不見誰,他卻還是向著屏風(fēng)處尊敬地行了一個別禮。 轉(zhuǎn)身正要向廂房門外走,宋源便聽到秦隱的聲音又一次傳來:“她……無雙長公主是否已經(jīng)知道了此事?” 宋源負(fù)責(zé)著凌安城內(nèi)各色消息的收集與傳遞,前幾日一直追蹤的江永中春闈徇私舞弊一事便與俞云雙有關(guān),自然不會不會清楚秦隱對于無雙長公主的在意。此刻聽到秦隱問起,宋源轉(zhuǎn)過身來道:“事情尚未傳開,只不過如此大的事情,即便長公主現(xiàn)下不知情,只怕再過一會兒也會得到消息了。” 秦隱點(diǎn)了點(diǎn)頭:“有勞宋先生了?!?/br> “公子客氣了?!彼卧磧善裁厉滓粍?,慌忙擺手道。 秦隱對著屈易道:“替我將宋先生送出隱閣,順帶對守門的護(hù)衛(wèi)說一聲,若是無雙長公主前來遞帖子,直接迎進(jìn)來便是,不用再等我回帖子了?!?/br> “是?!鼻状鸬?,與宋源一同離去。 待到兩人走后,秦隱疲憊的闔住了眼眸,容色清華的面上一片精神耗盡之后的衰敗之色。 蒙叔見狀,看向已然將手從秦隱腕間脈搏上撤回來的阿顏,小心翼翼問道:“今日是七月二十八日,按照以往來說公子的毒應(yīng)該已經(jīng)發(fā)作了,可是他如今還能好端端地坐在這里,是否能說明公子的病情在好轉(zhuǎn)?” 阿顏秀麗的眉目間劃過一抹黯然,側(cè)頭忘了一眼仿佛陷入沉睡的秦隱,見他闔眸微不可見地?fù)u了搖頭,終是垂下眼簾避開了蒙叔的目光道:“前幾日我在給公子開出的藥方中添了一味新藥,興許便是它將公子體內(nèi)的毒壓制住了,所以今日才沒有發(fā)作?!?/br> 蒙叔聞言,嘴唇張張合合了幾下不知想要說什么,半晌之后終是轉(zhuǎn)成了一聲輕嘆:“只要不發(fā)作就好,不發(fā)作就好啊……以前看著公子體內(nèi)的毒性每每發(fā)作起來的模樣,都能將我這把老骨頭嚇個半死?!?/br> 阿顏將手縮回了袖中,保持低垂著頭的動作不變。 秦隱的睫毛在此時微微顫動了兩下,半張開眼簾,弧線精致的眼尾勾出一抹蒼白笑意看向蒙叔,口吻輕緩道:“此次的藥確實(shí)十分湊效,蒙叔莫要為我擔(dān)心了?!?/br> 蒙叔應(yīng)了一聲,抬頭透過竹木制成的窗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對著床榻旁的兩人開口道:“沒想到轉(zhuǎn)眼已經(jīng)快到午時了,我這便幫著公子去煎藥。” 阿顏抿了抿唇,抬起頭來注視著蒙叔佝僂的背影繞過屏風(fēng),心頭一片酸澀。 聽到身側(cè)傳來一陣窸窣響動,阿顏側(cè)過身來,便看到秦隱以手撐著床沿吃力地坐起來,一襲潑墨一般得長發(fā)并未束起,隨著他的動作從肩頭滑下,倒將他的面色映襯得如白紙一般。 “公子……”此刻秦隱的房間之中便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阿顏的嘴唇微動,杏眼之中涌上了一層薄薄水霧,“我瞞不下去了……” 秦隱聞言抬起頭來,清俊眉目看向她道:“能瞞一天是一天罷,蒙叔看著我長大,與我彼此相伴十幾年,若是讓他知道了他有朝一日可能會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只怕身體會受不住?!?/br> 阿顏聽了秦隱的話,淚涌得更加兇:“都是我無用,未習(xí)得師父醫(yī)術(shù)的皮毛?!?/br> “哪里的話?!鼻仉[搖頭,輕咳了兩聲道,“沒有你這幾年的醫(yī)治,我也活不到今日。” 阿顏張了張口,聲音戚戚道:“可是公子如今五覺之中已然失了觸覺,那是毒性在體內(nèi)循環(huán)一周埋入四肢百骸的癥狀,如今就是想控制,也無力回天,再這般下去……只怕……只怕是……” 后面的話阿顏沒有勇氣說出口,但是那答案兩人都早已知曉。 秦隱氣韻從容,卻是對于生死全然不在意的模樣。從錦衣的衣袖之中抽出一方月白色素帕,遞與阿顏道:“這帕子我并未用過,拿去將眼淚擦擦罷?!?/br> 阿顏伸手接過素帕,并未用它,而是將它緊緊攥在自己手中,氣力大到原本紅潤的指尖都泛起了白色。 秦隱輕嘆了一口氣:“莫要哭了,不是還有三年的時間么?三年說長不長,說短卻也不短,足夠我將想做的事情一一完成,到了那時,即便是死,我也死而無憾?!?/br> 阿顏張了張口,帶著哭腔道:“公子不能死,公子也不會死?!?/br> 秦隱五官精致的面容上一派云淡風(fēng)輕。 就在這時,秦隱的廂房門被人從門外輕輕扣了三下。 阿顏的哭聲驀地止住。 “公子。”門外屈易的聲音隨著叩門聲響起,“無雙長公主遞了拜帖,因著公子先前的吩咐,我便直接將她請進(jìn)了隱閣的正廳?!?/br> 話畢,屈易頓了頓,繼續(xù)道:“與她一同的還有裴將軍府的小公子,裴珩。” “將他們請進(jìn)來罷?!鼻仉[道,而后轉(zhuǎn)向一旁怔在原地的阿顏,一直平淡的眉目終于泛起了笑意,“我方才說了,即便會死,也是三年之后的事情,如今我不是好端端地在這里?你莫要再哭了,快些將眼淚擦一擦,一會他們二人進(jìn)來了,看到你這幅樣子,還以為我將你怎么了?!?/br> “裴珩裴校尉?”阿顏聽話地用衣袖一抹臉上的淚水,打了個哭嗝哽咽道,“他怎么會來隱閣?” ☆、第28章 事實(shí)上裴珩來隱閣的原因分外簡單,在俞云雙收到準(zhǔn)駙馬爺江閑出事消息的前一刻,裴珩正在長公主府的演武場內(nèi)陪她過招。 闖入長公主府之人破空一箭直沖著俞云雙的側(cè)頰襲來,俞云雙被來勢洶洶的箭矢逼得疾疾后退了幾步,轉(zhuǎn)身撤劍正要格擋,眼前如練的劍光一閃,箭矢被裴珩從正中央一劈,斷成了兩截,噼啪兩聲砸在了演武場的地上。 俞云雙阻了正要提劍去追的裴珩,彎腰撿起躺在地上的那一截箭尾。 在箭矢末尾的箭羽處,綁著一張蜷成條狀的信箋。 俞云雙一面將上面的信箋拆了下來,一面對著裴珩解釋道:“那人既然能在長公主府中來去自如,只怕不是什么好相與的角色?!?/br> “再難以想與,我裴珩還怕了他不成?”裴珩氣得眼白發(fā)紅,咬牙切齒道,“那人選擇在你我互相拆招的時候放冷箭,著實(shí)下作!” 俞云雙玉蔥一般的手指輕輕一撮,將首尾粘合住的信箋打開,飛速掃了一眼上面的內(nèi)容,而后道:“你方才也看到他的箭尖所對之處,即便我不躲,劍尖也只會擦著我的臉頰劃過去。來人應(yīng)是想借著送信的機(jī)會順帶恐嚇于我,挫挫我的銳氣,卻并不想傷我的性命?!?/br> “即便他真的想殺你,以你方才沖我揮劍的勢頭,也不可能傷到你分毫?!迸徵駴]好氣道,將手中的劍插入劍鞘,問道,“信上都寫了些什么?” 俞云雙索性直接將手中的信箋遞與了裴珩:“如你所愿。” “你直接告訴我便是,把這信交給我怎么就成了如我所愿了……”裴珩口中嘀咕著,接過信箋之后一掃一遍上面的字,一雙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先是疑惑地瞪大,而后將信紙翻到了背面又檢查了一下,神色迷茫道,“這信上怎么就只有四個字,連落款都沒有?如你所愿,如你什么愿?” 俞云雙撇了撇嘴,顯然也沒有絲毫頭緒。 裴珩將手中的信卷了又?jǐn)傞_,攤開又卷起,過了半晌之后,用信紙卷成的紙棒輕輕敲了敲俞云雙的手,問道:“難不成你以前尋過什么人幫忙,而后所得的結(jié)果如你所愿了?” 見俞云雙一副凝神沉思的模樣,裴珩黑曜石一般的眼珠滴溜溜地一轉(zhuǎn),脫口而出道:“隱閣?” 俞云雙從裴鈞的手中抽回了信箋,想也不想便否認(rèn)道:“隱閣的人與我熟識,若是送信,直接讓長公主府的護(hù)衛(wèi)呈上來便是,不可能用這般莽撞的方法。” 裴珩左右尋思了一番,確實(shí)是這個道理,正要開口再去猜測,便見到俞云雙的貼身侍女映雪跌跌撞撞地向著演武場的方向跑來。 將即將到嘴邊的話重新吞回腹中,裴珩一臉詫異地注視著映雪來到兩人面前,一向沉穩(wěn)的她竟然連禮都顧不得行,便向著俞云雙惶急道:“長公主殿下,方才府內(nèi)的侍衛(wèi)接到急報,那前幾日剛被圣上賜婚于殿下的江家公子,今日辰時初的時候人沒了?!?/br> 裴珩被映雪的話驚得手中劍鞘險些脫了手,驀地轉(zhuǎn)過頭來,便直直撞入了俞云雙微微瞇起的鳳眸之中。